老人已步入耄耋之年,八十有三,看上去精神不错。他黑褐色的脸上时时漾着温情的笑意,在陌生人面前更是添了几分客气。他的个子不是很高,头发很浅,脑瓜圆溜溜的,远看去像是一个倒垂的灰白的葫芦。
老人的腋下挟着两根柴棍做成的简易拐杖。他把临时拐棍放在一边,在一张板凳上坐下来,跷起他枯瘦的右脚掌。这脚掌依然有些淤肿,手一抚动,皴裂干燥的皮屑纷纷掉下来,看上去像是裹了一层色彩斑驳的蛇蜕。
老人在脚后掌上轻轻地摁了两摁,嘴角马上歪了两下,显出痛苦的神色。哎!他叹口气道:冇得用啰!去年走路跌一跤,打了两个月的针,现在还没见好,怕是要残废哟!?
那不会的,只是您老年纪大了,骨头恢复起来要慢一些。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应和道。
中年汉子是来老人家做木工活的。
你大崽家里搞得好嗬!中年汉子感慨地说。
好什么哟?只是混张嘴!老汉耳聪目明,别人的话他听得很清楚,而且思维敏捷而清晰。他很快道出自己的理由:大儿子先前一直在北京打工,给人装修铝合金,那几年赚了些钱,回家紧挨着老房子做了间新楼房。今年断断续续做了点事情,光景不太好,现在也只拿一两万块钱回家,这能叫搞得好么?
看那木匠在低头哂笑,老头咳嗽一声,一边用袖子捋过嘴角的口水接着说:你别看我整天不出门,外边的事我也晓得不少嘞!现在国家的政策好得很,一年挣个十几二十万的大有人在吧?
这时候,吃饭的时间到了。老人的孙媳妇带着一个刚从附近学校放学回来的七八岁的小姑娘走过来。
爷爷,你小心点!莫乱跑!孙媳妇看见老人嗔怪道。
小女孩跟在她妈妈身后,怯怯的眼光打量着屋里的两个生人。老人爱抚地拍了一下重孙女的手,女孩却噘着小嘴,仄着身子一下跑开了。
老人冲两位木工哈哈一笑,道:她机灵得很呢!老汉现在抵不上一个伢崽(鄂东南话:意指小孩子)了!他这后一句多半带有一点自嘲的味道。
那是抵不上伢崽呀,如今的伢崽个个都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儿,又聪明,又活泼!络腮胡语气略显夸张地附和道。
老人忽然想起什么,他冲孙媳妇关切地问:嫚儿报上名没?
见两个木匠也睁大眼睛,笑容可掬,对她爷爷的话题显出感兴…趣的模样,那孙媳妇便说:还没报名哩,好像要等新老师来了再说吧!这学期村里的两个民办老师只怕也要下岗了,——教育组要调老师下来哩!全校现在只有十七八个伢子,两个老师!
哦!现在农村的学校也慢慢规范起来。年轻一点的木工若有所悟地说。
络腮胡说:走,老人家一起吃饭去!我陪你喝两盅!?
师傅们先吃,师傅们先吃!老人一边婉拒道,一边双手恭敬地接过络腮胡递上的一根“红金龙”香烟,将香烟别在耳朵上,转身拄了拐杖茕茕地出了大门。
孙媳妇看了眼老人的背影,压低了嗓音说:我们先吃吧!爷爷吃饭的时候经常流口水,连我女儿都不肯与他一起吃饭哩!
年轻的木工还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也像络腮胡一样有心同老人喝两杯酒,但转念又一想,老人年事已高,又有腿疾,一定不胜酒力了。更何况老人现在都没有上桌,忽然想起那孙媳妇说的老人流口水一事,猜度那主人一定是担心老人的邋邋遢遢影响客人的食欲,待到客人们吃过了他才来吃饭了,这在农村原也是普遍的现象。
饭菜早已熟了,厨房边的小餐厅的一张桌子上,这屋的主人——老人的小儿子儿媳陪着两位木工和远道而来的亲家翁母一起吃饭。主人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如今也是做爷爷的人了。前年,他的儿子在四川打工,从当地娶回一位姑娘,算起来,自打开亲以后,那亲家翁母还是第一次上他们家来呢。男主人今天很高兴,他拿出珍藏多年的高粱红,擎着酒杯,挨个敬酒,只一刻,脸上便红彤彤的了。
这时候,老人一个人来到院子里,他放下拐杖,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来。他取下耳朵上的一根香烟,用火机点燃了,“嗞嗞”地吸起来。正午的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显出几分龙钟的老态,看上去惬意而安然。他浑浊的目光透过那丝丝缕缕的烟雾,俨然看见了岁月里那深邃而悠远的过往。
一群鸡忽然回到院子里,在鸡埘附近,两只母鸡咯咯地叫着,一只公鸡奓煞着翅膀跳到瓦盆沿上喝水。老人站起身,拄了拐杖,返身在一只铁桶里舀了半瓢谷粒,“哆啰啰”吆喝一声,将谷粒撒在了院子里青石板的地面上。那些鸡争先恐后地赶过来,拼命地啄食起来。老人注意到,一只颈项上少了一圈毛的瘦弱的母鸡吃得很慢。那是家里的一只老鸡,每年下蛋倒挺勤。老鸡瘦弱的身子很快被鸡群挤到一边,一只公鸡不满地在它头上啄了两下。老鸡让到一边,挨挨挤挤的当儿,另一只正吃食的公鸡又抬头啄了它一下,老鸡蜷缩着身子,怯生生的,只在那一堆谷粒的边缘,寻食几粒零星的谷粒,不时啄上一口。
“这可怜的倒霉蛋哦!”老人在心底叹息一声。
只一袋烟的功夫,地上的谷粒便被鸡们啄食殆尽,鸡群很快散去,只剩那只老鸡还在原地逡巡,用它的利喙来回翻啄着几粒秕谷,显然它还没吃饱。老人忽然心生恻隐,他艰难地挪步进屋,用手抓了一把谷子出来,撒在那只老鸡的跟前。老鸡贪婪地吃起来,进食明显加快。一旁有几只母鸡见了,也飞快地赶过来。老人站在一旁,拿一根拐杖驱赶围拢上来的鸡群,守护着那只老鸡进食。
男人打着酒嗝来到院子里,喊一声,爸,你也去吃吧!
老人不动,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只老鸡吃食。男人又喊了一声,老人说,呆会儿吧,我要看着这小可怜吃完,不然别的鸡会来抢食的!
儿子奇怪地看了父亲一眼,心里嘀咕:喂鸡有什么好看的呢,咱爸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