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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翠翠……”少年拿着树叶包的一把鸡食立在李员外家的鸡栅前,唤了许久,“咦,鸡呢?”四下转悠,不仅鸡影儿没,连哲叔也不见。少年不仅没见到花大嫂、花二嫂和翠屏——他平日最欢喜的鸡魁,便连小和尚、呆霸王、美如来、宋珂儿、丹凤眼一个也没了。遂将鸡食掷地一摔,一窝小软虫四下蠕动。少年顿脚将它们踩成肉饼,闷闷不乐踱到一棵榆树底下,嚼着榆钱叶子,恁地出神。
春光大好,到处柳绿花红。枝头叽叽喳喳,一只画眉俯冲至他的脚跟前,不待伸出手来,咕叽一声又飞远了。草地上集着十来只羽毛漆黑的鸟儿,好似在密谋什么大事;那水里倏地冒出一尾尺多长的红鲤,扑腾一声,溅出水花,把岸上集会的鸟儿惊得四散开来,扑棱棱,旋即在低低的半空打转伺机卷土再来;一只一只的影儿,衬着空空旷旷的天空底下,好似花姑娘脸上散落的雅致斑点,显得更有韵儿。
少年托着帮子看得入神,忽然听到“湖湖∽”忒大的嗓门打破眼前的宁静。冷不丁被打搅的感觉一点不好。
“湖湖,我就知你舍不得员外家的芦花鸡。”说话的少年个子略长些,身子也壮些,眉眼也粗些,只见他兴高采烈出现在湖湖跟前,虽说还喘着气,手脚已利索地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银子,对这个叫湖湖的小小少年又是陪着脸又是小心哄道,“看,这是什么?足够买一打鸡崽子了。”
湖湖眼睛一亮,仿佛银子都披上羽衣。突地喳吧着嘴,一对澈亮的眸子转而若无其事,两眼从少年的糙手缓缓挪开,盯着自己脚上的布鞋,双脚绞动着,好似上面爬着毛毛虫。冷哼道,“我才不要,你的钱要攒着寻你爹娘。”说罢,也不睬那少年,从地上捡起一支秸杆径自向前面的水潭走去,略显宽大的麻衫罩着孱弱的身子,斜斜的身影映着地上,一点也不起眼。他来到水岸,扭头冲少年盈盈一笑,招呼道,“哥,快看,有好多鱼哩。”
你道这少年和小小少年是谁?这小小少年,实是个女娃,本姓胡,小名湖湖,自小眉目清秀,根骨清奇,其父乃辽东有名的铸剑师胡说。胡说擅铸又喜剑术,在湖湖三岁那年,与他师兄海上第一高手猪蜀黍比剑时输了,不得不四下访铁英,觅亮石,赶在十年里铸一把绝世名剑。此时躲在哪座知名深山潜心铸剑,其母爱夫心切亦随他远离市井。湖湖只得托给母舅家。
他母舅是个做矿石生意的商人,那些年经营不善家道日落,索兴同几个出海经商的人随船去了海外。一来二去,好好的一个家眼看到了节衣缩食的境地,婶妗因此生了一场病,病瘳之后,突然剃发投奔禅月寺当了尼姑。这一年,湖湖七岁。
高个少年名叫耶律有容,本是耶律阿保机的后代,祖上的辉煌早与他无关。因家穷,父母出外谋生,多年没有音讯,为了找父母,他到城里暂且在这有钱人家里帮衬。如今这家四分五裂,仆人纷纷卷了值钱的东西跑个精光,只这耶律有容对财物无动于衷。他见湖湖俨然没人亲没人要的苦孩子,心动恻念。城里既呆不起,不如到乡下,还有一所老屋。这乡下便是秋色村,耶律有容赁了李员队家的一块地,二人佯称兄弟相依为命。
耶律有容对这妹子极是宠爱,好吃好喝的都留给她,自己嚼干饽饽,还供她上私塾,家里的活计都不许他碰,怕她把手弄糙了。他自己顶着日头在田里,一年下来,交了地租买个年货着实一贫如洗,好在也没外债。
湖湖上了两天私塾即索然寡味,这些子曰圣贤她五岁时听舅家邻舍的落第秀才吟诵过,刻在脑里还没忘呢。于是每回借着上学的机会,溜到员外家这边来。
员外家有芦花鸡,一共五十三头,都长得雍容华贵,气宇轩昂。看管这些鸡的哲叔,见湖湖少而聪慧,便许他和鸡们一起玩耍。湖湖给每只鸡都取了名字,最喜的当是花大嫂、花二嫂和翠屏。哲叔说,这是很名贵的芦花鸡,养好了是要进贡皇宫的。湖湖爱鸡,据说鸡苗子一个就要十五文。湖湖知道十五文线是一笔大钱,可以买好多米。再说喜欢未必要拥有呀,看着鸡们活泼泼地走T步,亮歌喉,湖湖就满足地咧着嘴,心里美美的。
钓爷终于发现有个芽子总是逃学,握着皮尺子要好好责罚他,哪知湖湖开口便把他呛得倒退三尺。湖湖先将钓爷近日教的三字经一字不漏背下来,接着考老师四经,钓爷不会的她都会。钓爷找到耶律有容,把两文钱塞他手里边,然后将手抄在袖笼里,翻白着眼道,你家兄弟另请高明吧,这学费我不能收。耶律有容一听,还道湖湖闯祸了,正要陪礼,待听明白,欢喜不已:丫头满腹诗书哩。
湖湖无学可上,更是日日来找老朋友芦花鸡,顺便听道哲叔讲天文地理,易经八卦。这个看鸡老头祖上是看风水的,他自己却到这僻静村子当养鸡工,乐此不疲钻研养鸡心得不说,还编了本《见鸡行事》送给湖湖,里头画着好多鸡,图旁还有注解。湖湖琢磨着里边的鸡画,从姿态上认出哪只是花大嫂,哪只是宋珂儿。
可是芦花鸡不见了啊。它们现在是被宰了成为一道御膳还是被关在哪个鸡房里黑天暗地也不晓得。虽说担着鸡的命运,到底孩子心性,此刻见着水里游动的鱼儿簇拥作一团,不住地拿秸杆在水上逗弄。
“小心!”湖湖一个动作幅度大,上身倾着眼看要栽到水里,耶律有容急叫一声拦腰抱住,后腿一蹬,抱着湖湖双双滚在地上,裤腿有一半浸在水里,都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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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你是个女娃,要是个男子怎么着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咩。”耶律有容叹道。他识字不多,还是当下人时跟账房老头学了点,送湖湖读书只是怕她闷着无聊,这下可好,私塾没戏了,才想出让湖湖养鸡的馊主意。
湖湖却不当事,她翻着那本《见鸡行事》,拿指头勾勾划划,又出神地趴在案上,沾着茶水涂抹起来。耶律有容给湖湖盛碗玉米面搁在桌上,她还捧着那册子专心致致。
“看啥捏?”他自己啃着饽饽,就着一碗小米粥,一口喝干。
“哥,我不要养鸡,你就给找些画笔颜料,还要些纸张。”
“做么用?”
“画画。”
湖湖在白纸上画鸡,越画越得心应手。她画的鸡意趣盎然,栩栩如生,很快秋色村的人都知道耶律有容的弟弟画的鸡会跑会跳,会啄食会打鸣,都慕名找上门来讨画。在村人的观念里,鸡是勇气和品德的化身,才不是当今什么特殊从业人员的代名词。有钱点的人家还将湖湖画的鸡裱褙起来当作年画,穷人家直接糊墙上,图个热闹。
话说这日,钓爷也找上门来,他从袖笼里摸出盒子,打开来却是一枚玉石章子,镌着“可兰经印”四个篆字。他对湖湖道,有画不能无印,这和田玉可是先秦时物,我见你资质不凡,才舍得赠送。不如将这可兰经作了你的艺名。出来混多个小马甲总是好的。湖湖接过古印,爱不释手,连道谢都忘了。钓爷甩袖走了,耶律有容正扛着大锄进了院子,听他吟哦道,“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把他听得一楞一楞的。
原来哲叔给湖湖的是一本鸡谱。湖湖的画名传播开去;可兰经的鸡炙手可热,连城里都有人下来买画。李员外见一个佣户家的小盆友如此有才,将湖湖请到他家里做客。湖湖当场为李员外画了三只芦花鸡。员外不识货,只道,好鸡,好鸡。倒是哲叔抚着湖湖的小脑袋,“呵呵,孺子可教也。”
“哲叔,那些芦花鸡呢?”
“死了。”
哲叔撕下一张鸡腿,当然不是芦花鸡,而是普通的家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