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的江湖
一
金城坐落西北,横穿那黄河,九弯处浪淘盖天。石子被这河流拍打至路边,老人手拿篓子,戴一竹编帽,弯了身子,去捞这些上好的黄河石子。到了中山桥跟前,上面吊着铁桥,偶有车子骑过,桥上被铁栅栏围起来,行人极少,前不久,金城政府下了一道令,“中山桥需整顿补修,暂不通行人。”
这可如何是好,原本由着念想的胡转悠,想着赶一趟这桥,抄近路到对面来着呢。老人卸了背上的篓子,靠石子挨坐,他抬头望去,不远处的河面上,波光粼粼,黄河水顺铁桥倒影一卷浪横扑而来,这浪上,过来一羊皮筏子,像一个长者屹然立在风中。老人挥手,羊皮筏子拐了一个弯,掉头,直奔而来。老人喊,“喂,你可是要到对面去?”
“对啊,去张老三家,捎上你一程啊。”
到了跟前,筏子上的男人,四十五六,头戴毛巾,皮肤黝黑,他利索的翻筏子下地,扛了老人竹篓扔上筏子,又转身拉住老人,大垮一步,两人就到了筏子上。老人连声道谢,挨着筏子左处坐下,筏子上有水,老人的屁股湿了一坨,他嘴里哼着《黄河谣》,抬头看筏子上这男人。
老人问,“家里可是有红白事?”
男人继续划桨,眼望着这流淌数千年的黄河,大声说,“可不是,家里生了个男娃,这等喜事,肯定得请这张家班子的唢呐去吹上几天,那热闹的很。”
老人锊着胡须,“你们这对面不是有白家班子嘛,非得大老远来请张家班,折腾不?”
“不不不,白家班专门吹白事,这姓就太晦气,还是张家班子喜庆得很呐。”
老人转过头,望着身后甩出很远的黄河,那对面是金城繁华之地,也是金城政府驻扎之地,这就像千年前被黄河包裹那般,金碧辉煌。对面的水洛镇,也是唢呐班子老白家的根。他又转头看远处,白塔山上绿郁葱葱,那白塔镇守这一方水土,这白塔山脚处,就是这唢呐班子老张家的根啊。
自古金城人都知,碰上这红白事,张白两家那是拼的个你死我活,方可罢休啊。
二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金城白塔山下的老张家,院门紧锁,门口蹲着的石狮绑了红绸子,门外挤着一群人,他们身穿青衫,怀中各自揣着小物件,有上好的旱烟,还有和氏堂新鲜出炉的大补丸。青石板铺成小路的那头,站着一些穿麻衣,手里头提溜着鸡啊,鸭啊这些的男子。
到了正晌午,只听得这古铜门后面传出一大声吆喝,“胡琴三担米,唢呐一早晨咯!”随即,紧闭的古铜门放下门栓,只听得“吱啦”一声,这扇门缓慢打开,门里头站着几个小娃,约摸十四五六,他们挨排站立,面朝台阶下这群人。之后,张六水戴毡帽,穿青衫褂,迈着门槛出了这大门。
“啊哟,各位乡亲来得真赶早,今我们张家主子张太爷过寿,各位赶早来道喜,真是客气的很,”他挨个作揖,恭敬有礼,“太爷已在唢呐堂恭候各位多时了,请请请。”
“哎哟,你这六水小子,今天还搞的这么正式干啥呢,哈哈,今是好日子,你不打算吹个《将军令》啥的吗?”
“哈哈,快进快进,吃了席,我们再吹不迟哇。”
话毕,院内架好的锣鼓已敲响,这是金城人的习俗,凡是遇到喜事,用锣鼓来助威这事,是必不可缺少的。只见院内热闹非凡,锣鼓声敲的那叫一个爽快,门口处挨着葡萄架落座的还有张家有名的唢呐班,他们穿白褂,手心捏着唢呐,唢呐上绑着红绸子,掉了近一米多落在空中。
只见他们嘴唇上翘,把唢呐的锥形管上那八个孔摁在手指处,管的上端装有细铜管,这铜管上端套着双簧苇哨,嘴巴一放,顿时这音色明亮的声,就从这管身传出。一听,吹得正是民间喜闻乐道的《将军令》,这将军令有听头,只因这得套曲牌的吹法,全凭换气功夫,一看这出手大方的劲,就知是最老辈的张家班唢呐艺人了。
金城人爱热闹,也爱面子,这张家班子传至今日已有数三十年,由原先金城白塔山下的张大金,赶了几夜马车,到了四川南充城郊的南艺人那里,摸索几年功夫学来的。他老人家把这手艺带到了金城,凡逢年过节操办喜事,谁家都想图个热闹,争面子,讲排场,请来这张家班子,往院子一坐,再配几个鼓乐手,吹吹打打送嫁妆,跟花桥,闹洞房,少则也要闹上十来天才罢休。
那时候,谁家要是请了张家班子坐镇,那就是倍有面。
张太爷坐在唢呐堂上方,他穿黑衫,头发花白,弯着腰,摇晃着身子骨,搀扶着自个的小孙子,起身望院子,耳朵一展,一听着《将军令》,嘴里得意的哼起调子。门槛那来了几个年轻人,进门后,就掏了献给张太爷的物件,摆在上堂的八角桌上,然后撩起衣衫,跪在草墩上,扣了三个响头,道一声“太爷万寿无疆”,他眯着眼,点头。随后又来几个青年男子,行了同样的礼数。
张太爷拉过小孙子的胳膊,贴着他的耳朵,“去,把你爹喊进来,把班子喊进来。”
小孙子迈着小步,扶着门框,从门槛上爬下来,去了院子。没多久,就见这张六水麻溜的进了屋,身后跟着十几个男子,他们都跪在上堂,张六水站在张太爷跟前,“爷,您今想说啥,就说,他们都在呢,平时能聚齐的日子还真不少咧。”
张太爷挪起步子,转了身,正对着上堂,这八角桌上,整齐摆着张家列祖列宗,牌位上都是张家姓,唯独正中间这牌位,上面雕有金龙缠绕,一看就是上好的青石雕刻而成,比起周围的小牌位,这显然是大多了。
张太爷上了香,摇晃着身子,跪在草墩上。他揭了几张黄纸,点了火,在面前火盆处烧。完毕,他扣头,身后的弟子们也扣。半天后,他扯着嗓子喊,“喇叭,唢呐,曲小,腔大。这古今来往官船乱如麻,这西北的羊皮筏子,载了多少生意进门,我们全杖百姓来抬身价,让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只吹得水尽鹅飞。”
他又起身站起,望向众人,声音沙哑,“得罪谁,都不能把衣食父母得罪咯,半灌水的咱不要,这老白家的唢呐班过来的人,咱也不要!”
话还未完,这弟子后方处拐进两个人,他们穿白衣,戴了白帽进来。张六水这才看清,院内的桌椅早已被打闹的没了模样。他眉头一紧,赶紧下去揽住这两人,张太爷一直看着他进屋。他朝张六水挥手,让他别管。
这进门的,正是白家戏班子白圣九,还有一人是白圣九的儿子,白展国。
白圣九进了屋子,摘下白帽,客客气气的作揖,“张太爷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