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亮与二师兄
00 牢头
悠悠天如洗,匆匆鸟思归。
世上很多事物都如这飞鸟般,从这处去往那处,逐渐又变成另外的模样。我们寄生在这天地之间,看着天地如旧,天地也或注视着我们,开放又枯萎,最终陷入沉睡。
我想,离我沉睡的时间时候,应该不远了。人们都说白云苍狗,此刻我看着天上的云朵,慢慢地变换着形状,有很多张脸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想起了一些时隔很久的事情,想起那些事里的那些人。他们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从陌生到熟悉,最终又无一例外的,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和尚说,生者必灭,会者定离,再无相见之期。
我叫韩苗,按爹娘的说法,苗就是没长成的庄稼。叫这个名字,一是图个家里丰衣足食;二是希望孩子茁壮成长。
懂事以后,邻居告诉我,娘亲在山野田间、一片庄稼地生了我,于是给我起名韩苗。
后来我长大了些,那几年不知怎的,老天爷乱发脾气,好些地方都受了灾,老人家们让大家等着朝廷的赈济,我们一村人等啊等啊,等了好久,朝廷的人才慢悠悠地出现。
那几个衣服很漂亮的人说,他们来征税。
我们自然什么也交不出来。有人离开了村子,说是去告状,我没见到他们回来。有人说不能待在这里等死,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后来,乡下的人愈来愈少,直到有一天,有一大帮人骑着马来了,说他们来自一个什么什么山。让我们把东西都交出来,我们还是什么都交不出来。
那一天,好多女人被带走了,好多人再也没站起来。一把火过后,村里什么也没剩下。
我也只剩下了自己。我离开了村子,走啊走啊,走了很久很久,路上吃了些很奇妙的东西,一些我原以为不能吃的东西,终于活着走到了县城。我想起了最先离开的乡亲们,到了他们口中说的衙门,去报官。
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说,我那个村子,不归这个县管。两个棍子插在我的肋下,就要把我架出去。
我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流泪,于是那两个棍子就从我的肋下移到了我的屁股上。
打完棍子,我被扔了出来,趴在陌生的大街上要饭。我面前很多双脚来来去去,却没有人理我。我把我的遭遇说给路上的人们听,不知为何,他们听见之后,脚步都突然变快了。那天夜里,我在城西的一间破庙里遇到了很多乞丐。他们说,新来的,自己滚到角落里去。
我说我不是乞丐,我又说了一遍村里的事情,衙门的事情,街上的事情,说着说着我又哭了,而周围的乞丐却笑了起来。真奇怪,无论长着怎样的脸,无论穿着怎样的衣服,却都有着相同的反应。
真奇怪,那群强盗来杀人的时候我都没哭,爹娘倒下去我也没哭,如今却因为这些陌生人的反应哭成个傻子。
后来有个老乞丐分了我一小块糠饼,他说:“小孩,现在这个世道,别这么傻,什么道理啊,感情啊,都不如银子实在。人呐,得学会自个儿活着。”
过了两天,我再次去了衙门。看门的问我是不是没被打够?我说,我有桩买卖给老爷大人做。
我跪了下来,对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说,那座什么什么山上的贼,抢了好几个村子,我知道有很多很多钱和其他东西,都在那个山上。而且,他们人不多,还有还有,那些东西原来的主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这次没有棍子打我的屁股,不仅如此,他们还给了我饭吃。
几天之后,我带着很多人去了那座山,那些贼很多被刀子砍死,就像那些乡亲们一样,倒在我的面前。我带去的人们都很高兴,我们带了很多东西回到县里。
再后来,我得了一个差事,在县里的监房当差,看管犯人。我的名字被写在了名册上,每个月还有钱拿。
这个钱有个名堂,叫做皇粮。这个差事有个名目,叫做牢子。
从那时候以后,我就成了一名牢子,活了下来。我很珍惜这个差事,于是我很努力地做,很用心地学。慢慢地,有人说我机灵懂事,从不发火,从不难过,像只猫儿一样。
于是他们开始管我叫我韩猫儿,后来过了些年,我资历高了,做到了牢头,我有了一个新的绰号,叫老猫。
我本以为,我会就这个样子,一个人安安静静过完这一辈子。后来我才明白,人只要活着,就不可避免地会遇到新的人。他们不打一声招呼,便进入你的生活,他们的人生因为你而产生了一些变化,而你也因为他们,成为了最后那个你。
匆匆飞鸟,起于旷野,徙往荆棘,途中,我们会于囚笼,鸣声相闻,然后分别,后会无期。
在囚笼里,我认识了很多朋友,我想说些他们的故事给你听。
01 师徒
镇子里停了雨,青瓦俯视着脚下的石板路。小蛋告诉我,今天云彩很少,阳光直愣愣地照在人身上,特别暖和。一阵阵小风从西城门吹进来,街道上的幡子摇摇晃晃,像极了小娘们儿的腰。
这小子说得绘声绘色,弄得老子心里直痒痒。脑子里想象着这幕景象,我把桌上的大碗一推,闷声道:“倒酒倒酒。”小蛋知我不高兴,登时住嘴,给我满上了一碗,规规矩矩地蹲下身子给我捶腿。只是力气太小,隔着裤子,倒跟猫爪子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