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开着一辆吉普车,穿行在巍峨的群山峡谷间,暮色低垂,晚空山影像盘踞冷酷的兽,呼着浓腻湿冷的气。
她专注地凝望着前方,双手掌控着方向盘,那种模样,既像全神贯注地注视路况,更像全神贯注地魂不守舍。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听得到,她说的是,广岛,Hiroshima,广岛,Hiroshima。
在这之前,安娜从未去过这座饱经忧患的失落之城,除非是看过杜拉斯那部缱绻忧郁的黑白文艺片。
但是许多个梦里,她都看见自己独自穿行在崇山峻岭间,刻骨迷茫而矢志不渝地向往着一个叫做广岛的地方,像执着等待天亮。
一个女人一生中,总得去一次广岛,否则她不会明白何为爱情。
一个女人一生中,总得去一次广岛,否则她不会明白何为绝望。
*
罗杰翻阅着报纸,嘴里嚼着抹了黄油的面包片,忽然从秩序井然,却生硬无趣的字符间抽出脑袋,瞟了一眼安娜,语气淡然地说:
“不知道苏西穿好衣服没有,今天的早餐很美妙。”
安娜朝罗杰投去一个妥帖的笑容,表示她对丈夫如此评价的感激。
“哦,对了,我忽然想到,有一件衬衣,可能是蓝色的那件,掉了一粒纽扣,你知道,一份到手的合同飞了,我当时杀人的心都有,呃,我希望你会帮我打理一下,谢谢。”
“这样啊,真丧气,会好起来的,罗杰。”
安娜讨厌听男人解释,就像脱得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的身体,如此隔靴搔痒,却又如此欲盖弥彰。
她想象着他和一个女人在办公室里,或者是别的地方,商场的角落,他的车上,或者是昏黄的路灯下的街头,甚至是她家附近的某棵树下。
她也许穿着红色的开衩舞裙,而他,他自然穿着那一件蓝色衬衫,他的手在她的臀部游走,而她,她在兴奋和紧张的情绪催促之下,扯掉了他的一粒纽扣。
她是他善解人意的秘书,某位风情放荡的谈判对象,是他曾经错失的情人,在酒吧里遇到的失足少女,又或者,是此刻睡在她家隔壁的邻居。
想到这里她的手下意识地划动了一下叉子,那尖锐的金属刺角和白色陶瓷摩擦发出令人神经抽搐的声响。
仿佛令她厌恶和愤怒的,不是他可能有外遇这件事本身,而是他的外遇对象,是住在自己身边的某个人,每天与她擦肩而过,亲密地打招呼,是自己女儿的同学的妈妈;而是他们某一次厮会的地方,就在她家附近,在本来属于她的掌控范围之内,她女主人的地位遭到了威胁。
罗杰在解释,又想掩饰得滴水不漏。
解释意味着心虚,意味着他需要被体谅。至于他值不值得被体谅,那又是另外一件事情。
主动权在安娜,不在罗杰,不在上帝,也不在波伏娃。
但她如何不知道,当一个男人还有解释的欲望,证明他有所忌惮,证明他贪婪。
她凝视着专注读新闻的丈夫,夹了一点鸡蛋在口里密密地嚼着,为了嚼而嚼,无限重复着自身,舌头与牙齿,鸡蛋与唾沫,那微妙的交合,能吸收的早已吸收,刺激味蕾的早已寡淡,但是它仍然继续。
嚼鸡蛋,婚姻。
安娜还在思索着嚼鸡蛋这件事情和婚姻这种行为存在的内在相似性的时候,苏西突然跳出来,在她的右颊印上一个吻,甜蜜地说“早安,妈妈”,安娜真挚而幸福地回应以她一个吻和“早安”。
如果在她面前,安娜都无法诚恳和纯粹,她会彻头彻尾地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