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记得晚上的天有明晃晃的月亮和轻薄的云,我们就只用体温和触觉交流。我看到的听到的都可以是伪造的,但是触觉是结结实实的,那种感觉结实可靠。我仰起头正好看见窗子里的月亮,白晃晃在颤栗。我感觉月亮在头顶拼命膨胀,饱满,突然,像被刀子拉开一道口子,那光就像雨冲刷到我的身体上,那时候,我感觉有一条纽带把我们紧连在一起了。
“那么后来呢?”
“第二天一早,睡在我旁边的只剩下一个枕头。”
“好吧,之后的故事明天再议,我下班了。”
爱情理论家就这么打发走了今天最后一名咨询者,虽说他的话冰冷冷的,但是我知道听完女人的故事,他心里已经很不是滋味。理论家靠在门框沙哑地问我:“还有泡面吗?”
我放下稿纸回答他就剩一口汤了。这个现实让我们两个都很伤心,但想到这个月房租还是我一个人付的,我立马恼火起来。可理论家靠在门口继续说:“我们出去吃饭吧。”
他沙哑的声音竟使我暂时忘了骂他,再三强调是他请客之后,我们走出了筒子楼。
现在身后筒子楼上的那个二居室就是我写小说和爱情理论家布道解惑的地方。长久以来,我的小说没有一篇能够成稿,而爱情理论家倒是成就了不少爱情故事。众所周知,我们云烟镇上的爱情故事比天上的星宿地上的坑还多,但这哪一桩离得了爱情理论家的指导?理论家成就的许多经典爱情故事在云烟镇的大街小巷广为传颂。每每这时,大家总会对爱情理论家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是情场高手,有人说他是睿智的诗人,也有人干脆痛斥他是老鸨。然而说实话,这些说法都不靠谱。云烟镇上没有比我更了解他的。我和这小子幼儿园就在一块,直到大学分开。多年以后,他带着疲倦回来了,他满眼泪光地站在门口,喉咙像砂纸,窸窸窣窣不成声。第二天,我依旧写小说,理论家开始成就云烟镇的爱情。
云烟镇的牛肉面自然比泡面滋味超出好多倍。牛都是云梦村的大黄牛,面是云梦村的驴磨推的面,清早送到镇上来。吃过的人都说地道。可我和理论家现在只能叫两碗素面了。如果妈妈带孩子来,那就叫一碗素面一碗牛肉面,孩子问妈妈怎么不吃肉,一准说,妈妈不爱吃肉。当然最阔气的是那些小情侣,他们会叫两碗牛肉面。呆呆的男孩会把牛肉夹给女孩,调皮的男孩会从筷子底下抢走女孩的牛肉。这时候如果是憨厚的男孩,他一准说,我不爱吃;但害羞的女孩就会讲,你吃吧,我减肥呢……当然这些都是爱情理论家的研究成果,他告诉我面馆作为少男少女的恋爱场所已经是上世纪的事了,现在的他们都不爱吃云烟镇的牛肉面。
“那他们去哪里聊天呢?”
“镇上新开的奶茶店,”理论家回答我说,“名字叫优乐美。”
我们同时开始憧憬奶茶香气在两人之间氤氲的情景。这时候两碗素面端过来,葱花和油香的气息把我们拽了回来。
“吃面”,理论家说,“得赶去烟厂金厂长家。”
理论家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金厂长早早预定了今晚的爱情咨询。那么趁吃面的功夫,我可以讲讲这个金厂长的故事。
金厂长其实以前一直是金校长,他是云烟镇天明学校的校长,在任期上坏事干尽,我之前小说中提到的大英雄彪子哥,就是他一手开除的。我和爱情理论家在那个学校长大,自然免不了和金校长对着干。当然那时候爱情理论家还只能算个小理论家,即使如此金校长依然视其为眼中钉。那次因情书引起的五百人群殴事件过后,金校长决心开除小理论家,要不是彪子哥代为受苦和天明学校全体八百人力保,恐怕小理论家早就辍学了。当然这都是以后要彻底说清楚的故事。
去烟厂的路上我们知道金校长携巨款逃跑之后再无音讯,多年以后居然重归云烟镇建了这个烟厂。当年的事情扑朔迷离,我们只知道金厂长后来给天明小学捐建了一个大厕所。此后云烟镇人提起金厂长无不点头,唯有他老婆不这么看。
“呸,”那女人啐口唾沫说,“老金外头有人。”
我记得那个叫贾惠娴的中年女人是在一个暴雨交加的下午找到我们筒子楼的。她汗涔涔坐下来,满身赘肉落在椅子上,发出类似生活的沉重叹息。
女人说,他外头有人。
理论家说“不见得啊!”
女人对理论家说放屁。女人说,你知不知道老金现在每天不再遛画眉鸟,他散步时开始打瞌睡,他上班比往常早了半个小时,他给我通话的时间越来越短,他开始讲究领带上的褶子,开始给秃头打上发蜡,他跟我说话尽是好像,应该,大概……这算什么!
这应该算修辞,我小心说。
对,他还给我修辞,他有个屁啊,他早晨起来总把尿抖在在马桶垫上,他晚上打起呼噜像老母猪,他吃饭喝汤都要弄一身,他每次干起来二十分钟就完事,这种货还勾搭小姐,你们说,有人要他么!
说实话理论家一直拿中年女人的最后一句话对比此刻眼前的金厂长,他一脸皱巴巴的肥肉显然因为这意外的爱情的滋养而重新焕发光泽。他说,他外边有人了;他说,他老婆知道他外边有人了!
理论家说:“女人几天前找过我了。”
“她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