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赛区 湖北大学 学生作品
小说作者:邱名山
1998/1.27 湘天风雨破寒出
时间仿佛倒退了10年,20年,50年。
迈步的频率和心跳的起伏越来越快。
除夕之夜,值班室里没人,她知道负一楼的钥匙放在殡仪师小李白大褂的第二个口袋里。
“咔擦”一声,阻绝她与他的最后一扇门,开了。虽然晚了,但不算太迟。
除夕的台北夜,刮风下雨。外面很冷,屋内更冷。她怔怔地杵着,深吸一口气,拉开门,向里走去。
1999/2.11 深沈庭院虚
陈老师从台北归回,根根手指浮肿如老腊肠,两个深眼眶耷拉在颊上,一连几日寝食不安。那外出前烫过小花,喷满定型发胶的乌墨卷发,此刻仿若经过刨花机轰炸加工,无力地坍塌在头上。几根白丝不怀好意,在滚滚黑海里肆意叫嚣。
陈老师是我的奶奶,今年七旬过半。在距家五十米的社区老年大学,担任医护老师一职。我奶奶具备上一代人一切良好品质,质朴善良。同时,她的医术也十分有名,即使退休,也仍守在窗前,一边为我妻子淑瑜肚里的小宝织毛衣,一边等人唤她看病。
我奶奶的医术原不像如今这样有名,未养成临窗待诊习惯之前的大多时光,被她耗在公共用地播种施肥上。当错乱交织的枝条上挂满水灵饱满的紫葡萄时,七楼罗校长家婴儿刺耳的哭啼,将她沉寂多年的医护本能唤醒。
罗校长年迈的老母亲,煮汤时竟不慎将怀中婴儿掉入锅里。我奶奶及时的烧伤处理使得小婴儿保住性命。烫残的囡仔,从此成为她喉中的鱼刺。只有在过年时,与世隔绝的囡仔才从小小的黑屋爬出,化作一道无形的黑影,“嗖嗖”窜到我奶奶跟前,“咚咚”磕三个响头。又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变化无形,“嗖嗖”逃离。
自那以后,我年已七十的奶奶——这位年少时受尽地主折磨玩弄的坚强妇女;这位在新中国帮助下自强自立、重习医护知识的忠诚公民;这位在军山地区医院尽心工作三十余载的退休老护士,像一块终见天日的宝石,被军山棋盘街社区的男女老少尊称为“陈医生”。
不久,她又被七楼罗校长推荐到军山棋盘街社区老年大学,延续她的光荣岁月。也是自那以后,陈老师随身携带医护小包。这包,狗儿似的忠诚,静静守在织衣老人脚边,陪她渡过一个又一个春秋。
日子,对于我,对于我妻子淑瑜,漫长而煎熬。而对于我奶奶,从她偶然闪现波光的双眸里,回旋着希望的身影。五十年前,那份希望满载少妇的羞涩与腼腆。二十年前,希望成为执念,时时掘出被她遗忘的回忆。
近十年来,这份支撑她多年的情感日益渺茫,终而化作绵延恨意。凭着这份恨意,七十多岁的陈老师大难不死,反黑了发,直了身骨,明了双眸。
陈老师有两个秘密,是要带到土里去的。
第一个秘密,有关我妻子淑瑜。
去年年末,我第一次领未过门的淑瑜回家。因未见她给长辈带的礼品,故而在房中大喊“淑瑜,淑瑜”。
“哎!”这一声回答,不似年轻女人尖脆的回答,反而带着老者的沙哑。
门被打开,身着红色大棉衣和黑绸长裙的陈老师急冲冲地闯进来。她的视线径直跳过我,投向远去,寻找着什么。此刻,笑容顺着她的嘴角皱纹,悄悄爬满她的脸。
“奶奶!不是找你!我是叫淑瑜。”
被惊到的陈老师猛地颤了颤,陌生人般,满是惊喜地打量着我:“淑瑜?我就是淑瑜。”
突然,她愣住了,那笑脸逐渐僵硬。随后,一声尖叫刺破我耳。她逃也似的弯下腰,用力拉扯裙摆,好像有数只无形的手扯她下沉。她奋力将自己拽出:“求求你们饶过我罢!我不是淑瑜!”
她的声音模模糊糊,我心中一坏,如被泼了一盆冷水。快步走上前去搀住她摇摇欲倒的瘦弱身体,“奶奶,你是不是有点累?”谁知陈老师猛地挣开我的手,飞快转过身,大步逃回里屋,黑色的绸缎拖在木地板上,绽开一个又一个炫目的暗花。随着“砰”地一声再未打开的大门,消失殆尽。
放不下心,我追去,轻轻打开她的门,一片昏暗。只见蹲在地上的身影,紧紧握住木杆铅笔,粗粝的手抚过纤柔的纸,一遍遍在纸上写着小楷——淑瑜。淑瑜。淑瑜。
我奶奶自小在地主家长大,大字不识。在五十年代的扫盲运动中,勉强认字。后来,她在医院上班,经过培训,又学了一些文化,以应付日常工作。但“淑”、”瑜”这两个字,凭我对她的了解,她是绝对不会写的,何况,她怎能将这两个字写得这样潇洒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