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慌慌张张从炕上爬起来,顾不上穿裤子,只来得及穿了老婆的拖鞋,一路小跑。从里屋跑到堂屋,又推开门从家里跑进院子,最后一直跑到墙角处两排向日葵围起来的厕所。他思维清晰,动作迅速,身手敏捷,在那个冲锋号响起的当口,准确找到了厕所里的两块垫脚石。然后他闭上眼,感到一片心醉神迷,喉咙里发出了婴儿在吃奶时才会发出的声响。
站起身后他感到一阵晕眩,紧张过后的空虚让他全身渗出冷汗,胜利的快感和肚子里空荡荡的疲惫同时袭来。他缓慢地睁开眼,看到十月的早晨里院子中一片衰败,到处是起完山药后留下的小土坑。墙角处有一堆和这个院子一样年龄的废木料,是那年盖房子的时候剩下来的。窗台上晒着五个干瘪的葵花饼,还有一大捆西红柿藤蔓堆在窗台下,都被镀上了晨霜。木匠脸上浮起一阵幸福就在眼前的表情。他自信地预感到,和那些无数个被住在他肚子里的朋友从炕上拉起来的早晨一样,这个早晨即将开始,也即将过去。
他走到门口,把两个月前就挂在门梁上的一串野蘑菇解下来,推门进去。不过他很快又返出来,来到鸡窝跟前。公鸡和三只母鸡都在睡觉。他蹲下来,伸进手朝干燥的柴禾堆上摸了摸,什么都没有。“一群指望不上的家伙。” 他嘟囔道。回到屋里,他从瓮里舀了一盆水,把蘑菇放进去,又拿起一块秋裤做的抹布,在三天里第十七次把停在堂屋的自行车擦拭了一边,包括脚蹬,车轮,和挡泥板。这间屋子本来就被几口大缸塞得满满当当,现在更行动不便了。等他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背心和裤衩。
妻子和两个孩子还在睡觉。木匠进到里屋的时候,大儿子面朝着墙壁,以一种几乎是不可能的姿势贴在墙壁上,好像墙壁才是能让他继续酣睡的炕;刚满一岁的小儿子睡在母亲怀里,只从被子里露出一只细小的手。就是这只手,让木匠像看到春天里的嫩苗那样欣慰。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尽量安静地找到衣服和鞋子,他想出了院子再穿,但推开堂屋门的时候生锈的合页响起吱咛的一声。木匠吸了一口凉气,听到妻子发出了一声无可挽回的叹息,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两个人都没说话。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进入了每天都重复的拉锯战。木匠穿好衣服,洗了脸,又烧开水,煮好了没有红豆的小米粥。他一直在等妻子开口,但那个女人是个天生的狩猎者,更耐得住等候。她听到他在堂屋里弄出的种种声音,从声音里判断出他穿的哪件褂子,哪双布鞋,熬粥用了多少米,有没有加入麦粒和玉米。这种三年前一个夏天偶然开始的游戏,成为了他们每天都痛恨却不得不吃下去的早饭。两人都不愿意先开口,却又都期待着对方的声音。开始的时候木匠声音很轻微,后来越来越大,直到他把米倒进锅里的时候,怀着恶意地用筷子在铁锅上搅了搅——这也是妻子从声音里判断出来的。她知道他用这种她最受不了的声音作为最后的武器。
“粥在锅里。” 战争进入尾声的时候木匠举手投降。他收拾妥当,推开家门,一只脚迈了出去。
“你回来。” 妻子说,像是一位真正的司令官那样。
木匠回到里屋,看到妻子从炕上爬起来。她夜里起了五六次,照顾生病的小儿子,最后一次是四点钟。现在她还穿着那件当便衣穿的花棉袄,披头散发,眼镜红巴巴的。过去她是个小巧爱笑的女人,在生了两个儿子以后,木匠觉得能逗笑她的笑话越来越少了。她一直盯着衣柜上那尊白色石膏的毛主席像。
“你去哪?” 妻子问。
“去找耗子们要回一些咱们的粮食。” 木匠鼓起劲头说。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把腰挺得直直的,像是院里的那只公鸡一样。
妻子对他说的不感兴趣。她把小儿子的胳膊放在被子里,两人又陷入了片刻的沉默。“鸡下蛋了吗?” 妻子突然关切地问。
“没。” 木匠感觉自己的声音和肚皮一样瘪了下去。
“遭了年限,连鸡都不下蛋了吗?” 妻子看着他。
“听说今年生孩子的都少了。” 木匠摊开手说。
妻子叹了口气。转过身爬到炕上的东北角,在一个朱红色的皮箱里找出一双压在箱底的黄色尼龙袜子,像变戏法一样从袜子里抠出一张皱巴巴的两毛钱和两个一毛钱的硬币。“中午去买点鸡蛋。” 她说。
木匠难为情地接过钱,看到妻子的眉头像地垄一样皱了起来。他尽量咧开嘴,笑着说:“兴许今天能从耗子那里弄点麦子和红豆。”
“还能弄点羊肉和牛肉,最好再来上一只骆驼。” 妻子不怀好意地说。
这功夫夜里溜出去的花猫回来了,从猫洞里钻进来,毫无声响地跳到锅台上,大大打了个哈欠。木匠给猫弄了碗水,在里面泡了两块荞麦面的干馒头。妻子开始叠被子,把小儿子抱进了大儿子的被子里。
“我一直在想着,这家伙能在外面给咱们偷只鸡回来。” 木匠摸着猫说。
“不把自己家的吃了就不错了。” 妻子说。
木匠想说这只猫和那几只鸡是一起长大的,小时候还睡过同一个纸箱,但忍了忍没说。他推开堂屋门再次要走。
“你等等。” 妻子又把他叫住。
木匠又返回来,像个等待安排任务的学徒站在炕沿边。
妻子从头到脚把木匠打量了一番,像媒人第一次介绍他们认识时那样。再过两周就是木匠三十六岁生日了,从去年做手术割掉大腿上的肉瘤后他一直没有复原。现在他穿着一件军绿色的三紧服褂子,一条天蓝色的劳动布裤子,脸颊像是干枯的水井一样陷了进去。也是因为这一点,他在过年时候村子组织的《红灯记》中扮演了日本人鸠山。
“你把鞋子换了,” 妻子说,“这双留着晚上照相的过来再穿。”
“你不说我都忘了。” 木匠低头看看自己脚上新穿的白边厚底布鞋。这双鞋是妻子夏天新做的,农忙那些天他一直没舍得穿。“照相的还照鞋?” 木匠抬起头问。
“你让他照,他就照。” 妻子说,“你逮耗子穿什么新鞋。”
木匠不服气地点点头。“我是想换换运气。” 他把鞋脱下来,放进柜子,从炕洞里拿出自己那双旧鞋,在炕沿上磕了磕土。“我一直在想,那年我要是有新鞋,就能和他们一起去北京了。” 木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