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镇上的女人们平常唠唠嗑、打打牌,消磨时日。进货、摆摊的事儿多半交给男人,忙时才帮忙称秤、收钱。但我妈的男人,白天在家具厂里干活,晚上回家常闹脾气,嘴里念念有词:“白天给老板干活,晚上也没个清闲。”“你有多大本事,以为人人都能做生意发财?”
后来镇上的女人都知道了精明能干的“斋婆”有个暴躁的丈夫,她们好心劝她别只知道埋头干活,伺候好丈夫要紧。
有的则添油加醋散播她的“罪行”,说她“混在男人堆里抢饭吃”,“吃着斋饭,赚着黑心钱”。有时在夜里听到经久不息的打骂声,又叹息着“斋婆”的命运。
我妈没有在暴力面前低头,但精神和我爸彻底决裂。那些流过的泪水,风干后,心也变得如沙漠般干厉。
好在她还有孩子,女儿成绩优异,要送她读大学。儿子也听话,希望以后能帮他娶个好媳妇。
她又“发现”几种赚钱的活计,一年到头没日没夜地忙活。从未享过“女人”福的她,只有在握着钱时,心里才觉得踏实。
2003年左右,镇上掀起了“盖房”的潮流。我们几次搬家,住的都是“老破小”的房子。我妈心思又活动开了,想跟我爸商量,哪知一开口便被打断,“盖房?家里有钱盖房?你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我妈说,先把地买下来,房子慢慢盖。我爸反对,说等我和弟弟读完书再考虑。我妈见说不通,便私自拿出所有的积蓄,再找人凑了点,到支书家拍板定了一块地。虽未占到最佳地段,但也算极好了。
外来人终于在镇上落户了。房子盖好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升学宴和乔迁酒一起办,双喜临门。
当我拿起酒杯敬酒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妈妈脸上已满是皱纹。平时眉头紧锁,每天像战士一样战斗的她,那一天,笑得格外明亮。我才恍惚记起,曾经我妈也是爱笑的女子。
03
我妈就这样,过着她不着调的一生。她取悦不了丈夫,像个男人一样在市场上拼杀。
后来家具厂不需要木工了,因为从城里进货更划算。我爸的同事都南下打工,进了广东的大家具厂。他不愿背井离乡,便帮人装修。半个月的活,往牌桌上一坐便只剩下一半,再因为人情去个尾数,每个月拿回家的钱很少。
我妈知道自己一个人力量有限,想把生意做大必须有帮手。尽管两人互相厌弃,我妈还是威逼利诱,把我爸变成了她的助手。
从此,他们的争吵从以往的“不应该做生意”“迟早会亏本”,转移到了“这个家到底谁做主”“谁对这个家功劳大”之类的命题。
事实证明,能干的女人不好惹,固执的男人爱找茬。我们家在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摇摇晃晃前进。
后来儿女都长大了。儿子娶了个贤惠细致的媳妇,性格完全不像她。他嫌他妈唠叨,活得太糙。女儿嫁了个温柔知礼的丈夫,避开了所有和父亲有关的品相。
她常常念叨自己太失败了,男人不听话,儿子不贴心,女儿心太野,总也不着家。
也许每个活得太用力,运气又不太好的女人,在不知情的人眼里,都像一场笑话。她活得太热烈,像一团火,有人被灼伤,有人被照亮。
她婆婆,从她嫁过来便不断找茬,而她却能忍下所有的凌辱和责骂,始终如一在她面前尽孝道。婆婆临死前,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话里尽是歉意和牵挂。
别的农村女人,把儿子宠上天,弃女儿如敝屣,她却从未委屈过女儿分毫。在她眼里,女儿和儿子一样珍贵。如果没有她,我将身似草芥,命如飘萍,连如今拥有的这一点微末幸福都无法抵达。
多数农村女人,把年轻时赚的钱存着养老,害怕有一天无依无靠。而她却傻傻地支持儿子创业、买房,给女儿丰厚的嫁妆,她说,你们好了,我就好。
今年,她五十了。丈夫念叨着“大半辈子过完了,尽了力了,该退休了”,她的那团火却还未灭,一天不干活就充满危机感。
我的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不着调的农村女人。世界以痛吻她,结成了粗砺的痂。世人只看到表面的粗糙和不堪,只有我了悟那痂下所有的坚韧与柔软。
无戒365极限挑战训练营 第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