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深夜,除夕的结点就要来临了,越来越多的爆竹声此起彼伏。
“失独。”我听着辞旧迎新的爆竹声,在口中不断念着这两个字,“失独。”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这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每天都努力让自己忙起来,忙得让自己什么都来不及想,最好像个机械般没有情感地活着。
而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当他们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和黑白照片上年轻的笑容时,他们才会把压抑在心底所有的悲伤都宣泄出来。
像个受伤的小兽般在无人的暗夜放肆想念,放肆痛哭。
02
回到故乡后,我跟随年迈的叔公卖寿衣,每一件寿衣的背后就是一个关于生死的故事。
绝大多数的故事都是寿终正寝,虽有遗憾却无后悔。
可总有些故事是老天爷特意安排的措手不及。
当接到一个客户电话后,我再度想起了那个北京拥挤出租房中求医的青年,想起了那个除夕夜压抑着哭声努力对我祝福的失独母亲。
当我带着寿衣赶过去的时候,殡仪馆里已经站满了人,每个人都神情悲伤。
人群的中央,一位母亲认真地用纸巾一遍又一遍地给躺在那里的孩子擦拭脸上的泥污,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在一旁现场直播的记者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充满了正义感和沉重感,我听到他一遍又一遍地提到了英雄这两个字。
躺在那里,面色铁青的年轻人,是一位英雄。
一位舍己为人,救下三个溺水儿童的英雄。
闻者悲伤,听者落泪。
黑色的帷幕缓缓落下,一旁的工作人员接过我手上的寿衣,想要帮逝者换衣服。一直没有说话的母亲用极尽克制的声音颤抖着说道。
“让我来吧!我儿子害羞,不习惯别人给他换衣服。”
我背过身去,听着那位母亲艰难地脱下裹在儿子身上的衣服,然后用热毛巾仔细擦拭他的身子。
“这道疤是你三岁时候从床上摔下来撞在桌角上留下来的,你初中时还嫌这道疤太丑想要用文身盖住呢。”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妇女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下来,可是越是压制越是波澜起伏。
“这指甲上的疤痕是你锻炼的时候留下来的,我劝你不要锻炼了,你说不锻炼怎么保护我?”
昏暗的大堂里仍然可以听得到记者一遍又一遍在传神表述着英雄如何舍己为人,用自己一条命换了三条命的光辉事迹。
泪水就像是决堤般涌出来,那位母亲看着换好寿衣的孩子,再也忍不住了,她捂着嘴,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你怎么这么快就要离开妈妈了?”
“他们都说你是英雄,我是英雄的母亲。可是我多希望你就这么平平凡凡地活着,以一个凡人,甚至庸人的方式活在我的眼前。”
那位母亲抓住早已冰冷的孩子,让自己的面庞贴在孩子的胸口,“妈妈不要做这个英雄的母亲,妈妈只要你回来!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我深深鞠了一躬后,缓步走出殡仪馆。
人群中,有人饱含深情地说:“虽然年轻的英雄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但是他的生命却在三个孩子身上得到了延续。”
对于那位母亲来说,这句话也许是这世间最无用的废话。
那位失独的母亲,会在英雄母亲的光荣称号下,在暗夜无人的时候,捂着被子大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