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小生
我一愣一愣地将请假条交于老师手上,然后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打车去车站买票。在之后的几个小时车程里细数了脑海中关于婆(奶奶)的一切记忆,但为数不多。最清楚的应该是我初中时每周回家一次,都需要做一次自我介绍之类的记忆。不过,这次回去就不用了,以后也都不用了。
婆有四个儿子,六个孙子,七个孙女儿,两个女儿那边也有三个外孙,两个外孙女,我是六个孙子中的一个。我跟婆的关系不是很亲近,从小既没生活在一起,也很少有交流,在堂哥告诉我婆只剩一口气的时候,我没有歇斯底里,反倒像看破生死的大师。冷静地向班主任请假,老师见我毫无悲伤意,甚至有点怀疑我是请虚假。
批了假之后我没有找加急车辆,回家的方式还和以往一样,打出租车去车站,买尽量早的一张票,然后等着发车。连我自己都觉得,我不是回去奔丧的,而只是作为众多孙子之一,义务性地回去一趟。
到家时,我第一时间赶去婆所住的屋子。婆的身边围满了人,他的儿子儿媳妇儿女儿,有几个已经成家的孙子,还有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弟弟,是爷爷的最小的弟弟,我的幺爷。爷爷是兄弟四个,现在只剩下幺爷一人。见我进屋,他们迅速地给我让出了一条道。
婆躺在一个平椅上,背由棉被稍微垫起,众人安静下来时,能听见均匀的呼吸声。我走先前屈膝,叫了几声也没有回应。幺爷在后面故意地活络气氛一般,嫂子啊,四孙儿回来看你了,再叫你哩!而后几个叔叔也说了同样的话,我不知所言,只待在跟前看着婆胸腔轻微的起伏。
农村高龄人的自然逝去并不被称为丧事,而换称为“白喜事”。这二十多人包括我就这样等着婆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没有一个人怀疑这是病,去医院看看可能就好了。婆这样奄奄一息在我回来的前一天就开始了,而这次昏睡是身体机能的下降,自然状态下生命的逝去,我们都很自然或是欣然在等待着婆的离去。婆也在用最后的呼吸声作别着这个世界,对周围后辈儿们的喧闹不作出任何的反应,始终保持安详的表情。
婆的子孙们相继回来,见一下所谓的最后一面。我回来也已经第三天,婆依然是微弱的呼吸声,幺爷回家之前还对婆说,大嫂子该走了,这世上苦,留着受罪不如走呢。我在旁边依然不知所言。我除了吃饭,其他时间都在婆的屋子里守着,晚间也在。二叔和堂哥在夜里嫌着无聊,找人在屋子里打起了扑克。我没扛过第三天的夜,凌晨两点时,父亲见我满是困倦,推搡着我回屋休息。就这两个小时,我差点就一直能陪到婆离开了。
凌晨四点,我被一阵鞭炮声吵醒,鞭炮声意味着婆已经咽气了,意味着庄严欢送,我来不及穿好衣物就直接出去了。婆的老衣已经穿好了,是那种很常见红得有些发黑的衣服,样式在民国时很常见。带着一双白手套,手指上配有金色的装饰。除了脸色有些发黑,其他能看见的地方算得上体面了,一身装饰比活着的时候好看。
三岁时,我曾拉着已经死了的爷爷,嚷嚷让他起来喝水吃饭。不管是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有拉起来爷爷时,还是最后埋葬时,我依然不知道那就是死亡,那是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而现在是第二次,我没什么恐惧,看着姑姑婶子们整理着婆的衣物,整理好的东西都随着婆一起入馆,不留一丁点儿婆的痕迹。
灵堂是告别仪式开始的地点,灵堂摆设完毕,烧完纸钱,丧鼓便响起。前奏结束之后,丧鼓和孝歌间歇性地一直响着。时而会有人扑在婆的棺材上哭丧,几个熟人前来安抚,全然一种差演技演员演哭戏的感觉,为整个仪式添砖加瓦,生怕不够动人。
打丧鼓的人,领着敲锣的,唱孝歌的在前面走,后面跟着转香的。转香的是后辈儿必须做的事,大多只觉得有趣,拿着一支香,听着“戏”,慢悠悠地围着棺材转,可除了两个姑姑,其余的人都没能够一直坚持一个晚上。父辈们都需要接待宾客,吊唁的人一道=到,不是父亲就是叔叔需要前去以跪示谢,来方是小孩也不例外,婆的亲儿子女儿都忙不迭,各自操着礼仪,操着幺爷分配下来的工作。
幺爷在礼房记录着宾客礼钱,将安排宾客入席吃饭的任务交给了银叔。银叔当过一段时间的村长,满是官腔官架子,这自然是他一表官腔的好机会。拿着话筒,提着音响,大声指使着眼前的人。“去倒茶”“去散烟”“碎娃子,去帮客放个鞭炮”是他常常喊出来的话,经过音响扩大音量之后,官味儿更加明显。碎娃子也乐意去放鞭炮,开心得过年似的,还在地上寻找残余的鞭炮和其他碎娃一同玩耍。
晚上宾客不减,宾客们用炮竹声持续的时间展现着自己的能力;用写礼钱的多少,向亲戚们展示着自己的经济实力,几个婶子的娘家人也参与了这场事后才会有人评论的比拼中。得到别人的口中所谓好与坏的评价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
这些事儿做完,有的人站在灵堂里听着滑稽的孝歌,有的人拼起了一桌一桌的麻将,拼起了十来人炸金花的赌桌,钱财在桌面上从各人手上经手。这些桌子,就摆在大院坝里,这些人中有亲戚,也有生人,关系都不尽相同,但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不是来吊唁的,而是在这组建赌场,理所应当的前来消遣,在灵堂也能能看到热闹的赌场。
第二日白天的宴席上,认识或是不认识的都在餐桌上谝着家长里短,欢声笑语热闹非凡,这场告别仪式就在这样的声音进行着。父亲和叔叔们无暇招待就坐的客人,他们迎完宾客就得被道士带着做各种只有儿子才做的仪式,两个姑姑面无表情,眼眶湿红,或许到这一刻,姑姑才明白,这世上已经没有妈妈了。所以她们才会用不舍昼夜的转香,来弥补母亲的缺失,也尽最后的孝道。
一切事宜结束,就到了上坡(下葬,俗称上坡,山村地区多采取土葬)时间了,需先开招待席,招待前来抬杠子的人(抬棺材到安埋地点的人),这些人中有为了吃喝的,有为了赠品的、也有为了好玩的,唯独少了告别生命的敬意。直到填好土再堆成一个土坯,在土坯前砌起一道三角形的坎,整个仪式完整结束。
婆从此长眠于地下,说笑声离这棺新坟越来越远,最后正对着坟墓的背影也消失不见,众人各回各家,各做各事,也有在赌桌输了钱回去跟媳妇儿吵架的。后来我又参加过很多次农村的葬礼,都是大同小异,大多数人都毫无悼念之意。
在为葬礼而准备的仪式上,最初的意义好像都被模糊了。一个葬礼把有无关系的人都合情合理地聚集起来,众人的笑容或是悲伤也缺乏了真实情感。生与死的分界线就成了那些故意加大牌面又一再麻木人心的葬礼仪式。这期间又有人用忙碌去填充本该是泪水的地方,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葬礼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