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南山落梅时
爷爷像往常一样,提着旱烟袋,站在村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看着不远处肆意挖掘土地的机器和抢甘草的人们,混浊的眼睛终是掉下一滴泪,没入干燥的土地里,很快消失不见。
他忙碌了一辈子,一辈子养肥的仅有的两块好地,就这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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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有一双让人心疼的手,也有一双让人心疼的脚。
他的手看起来就像老树皮,黝黑,粗糙,布满裂痕。手指甲像坚硬的钢筋混凝土,一指甲刀下去,“咔嚓”一声脆响,指甲刀断了!他的脚,大概是很久之前的殇还没有缓过来吧,到现在一年四季冰冰凉;脚上裂开的口子像小娃娃咧嘴笑,连脚趾甲也像是被折断的树枝,参差不齐,大剪刀都剪不掉;他的脚面上布满了各种伤口和瘢痕、肉刺,摸上去,划拉得手生疼。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双手和一双脚,和奶奶的双手双脚一起,带着他们的的六个孩子和年迈瘫痪的老父老母,熬过了三年饥荒,熬过了可怕的60年代,也熬过了被同村人讥笑谩骂的分地之初,熬到了云散日出,熬到了牡丹花开,熬到了满脸春风吹。
爷爷几乎从来不讲“当年”,也从来不抱怨耕种有多苦多难,所以我竟不理解为什么爷爷对土地有如此狂热的信仰,我只听奶奶说过,当年收到第一茬麦子磨了白面之后,爷爷竟对着一筐白面馒头嚎啕大哭,那时太爷爷和太奶奶已经走了,一辈子也没吃上几口白面,那时爷爷已经有了将近十年的烟瘾,爷爷抽第一口烟是因为太爷爷的离世。
我是土生土长的黄土高原人,所以我很清楚,西北的骄阳多毒辣,西北的春风和着黄沙吹到脸上有多酸爽,西北的土地耕种起来有多么不容易。
八十岁了,爷爷也该休息休息了。
可是爷爷说了,地是他的命,也救了我们一大家子的命,不能荒,不能出租,也不能卖。所以最好的两块地种胡麻小麦玉米和土豆,山上的地种树,种草。
本该和土地岁月静好的爷爷,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征地打破了所有的宁静和美好。
-02-
动工的那天,爷爷怔怔地看着他们把推土机和铲车开进大片大片的土地上,眼睁睁看着绿油油的土豆和玉米被铲掉,冲到推土机跟前,又被人拉了回来。
他们说爷爷是不要命了,还是疯了,我抱着伤心欲绝的爷爷,已经懒得争论了。
十米开外是疯狂撕咬农作物的铲车,十米开外是抱头难受的爷爷和一群看热闹的大叔大妈。他们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偶尔还有人冲过去拾甘草,没有人注意到铲车的轮子上有滴滴答答的水渍,那是嫩玉米杆子里的水分,我难受的别过头,擦擦眼角,拉着爷爷往家里走。
说实话,我真的不喜欢下地干活。因为自从离开乌鲁木齐回到老家,我的生活变得异常忙碌,也异常糟心。家里有大片的农作物要管,春播,还要除草,如果是玉米,还需要放苗。麦子总是在三伏天成熟,烈日炎炎,为了防止晒伤,还必须要捂得非常严实,不然掉皮都是轻伤。秋天收玉米的日子更加难熬,因为被霜杀过的玉米叶子异常坚硬,稍不留心,脸上和手背上就会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伤痕,一过水,疼得要命。
可是,看着那些我曾经亲手放出地膜的玉米幼苗被“杀掉”,我竟然也会掉泪我忽然就明白了爷爷的感受了,虽说没有完全感同身受,但有些感情总是相同的。
我回头看了一眼,为什么那些叔叔阿姨们,他们就能磕着瓜子聊着天,畅怀大笑呢?
-03-
爷爷在村里还算是有威望的老人,在没有开工之前,以他为代表的一帮老头去乡政府理论,他们人不多,只有八位爷爷,可是却是唬住了那些人,他们当时低头了。
可是,爷爷有些耳背,没完全听清楚他们的话,其实他们说的是先把这帮老人打发走,不要叫旁人看笑话,丢人!
他们八位老人,加一起都是快活了七个世纪的人了,拖着一身病和一双双老残腿步行了两个小时到乡政府,什么准确的答复都没得到,没吃没喝,又步行了两个小时回了家。
那天回家爷爷倒下了,睡在炕上起不来,病怏怏的,蔫蔫的,像是身体被掏空一样,似乎也没了灵魂。
偶尔起床,只吃一点点饭,夹着老旱烟蹲在大门口,一袋接一袋地抽,满是褶子的脸上充满了惆怅,眼神没了焦距,仿佛是会移动的木乃伊,我走上去,默默地蹲在他身边,他竟然都没了反应。
我戳戳爷爷的手,他淡淡地扫我一眼,扔掉手里的烟头,拍拍身上的土,回屋继续躺炕上去了。
远处,乌烟瘴气,尘土飞扬,推土机的声音轰隆隆,震得连空气里都带着嗡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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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胡麻的时候,爷爷终于重新有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