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走着走着,忽然听见了一阵笛声。
天是一下子黑的,林里风声一阵紧过一阵,听着像是一千只恶鬼在咆哮。
书生有些踌躇,悔不该抄近路。这林子看着秀雅,哪知刚一踏入就迷了路,外头还透着天光呢,林子里却仿佛被谁裹了层幕布似的。
他又惊又惧,自然要往回走,可回身却连身在何方都不知道。
风声还在哭着,走得久了,竟听得这鬼哭狼嚎的声音似乎变了调子。
“就好像,好像有人在吹笛!”
书生牙齿打颤,笛声却越来越清晰,不知是否错觉,周遭好像暖和了些,视线尽处甚至还出现了一星灯火。
深山老林,乍现灯火,必是魑魅相诱。
话虽这么说,书生却不由自主朝那边走。这笛声宫商和畅,清远遒亮。他生平从未听过如此仙乐,便好奇吹笛的究竟是何人。
越走近越是吃惊,那一星灯火渐渐放大,居然是一处市集。
书生松了口气,心底感谢吹笛人,要不是他暗里牵引,自己肯定困在林子里出不来了。
他凑近灯笼暖手,问一过路的行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丛乡。”那人道。
丛乡?倒是闻所未闻。
书生来不及细想,一位老者朝他招手,递给他一碗热粥:“小相公,头一回到这里罢?后生仔不怪乎不知道,这丛乡原是富郑公所建。”
书生当然知道富郑公大名,乃是前朝宰相富弼。
他慌忙再拜:“原来是富公后人!”
老者却连连摆手:“嗐!我们这群人原是没有归处,亏得富郑公收留,哪里敢冒富氏后人名讳?他日你宦游江湖,若见到富公祠堂,记得替我等上柱香便是!”
书生忙应下,想着叨扰一宿,明日一早继续赶路。
“后来呢?那书生走出林子了没?”
“后来嘛,”讲故事的人阴恻恻一声,“书生醒来才发现,他夜里歇的哪里是什么茅屋?原来是座无名野坟!”
“哇!”
立时就有孩童被吓哭,茶棚里乱做一团。
孩子爹娘斥责:“你这汉子!好端端说什么鬼怪!”
“不爱听呐?”那汉子抱着胳膊,“不爱听去别地儿歇脚去!”
外面雨脚如麻,茶棚内挤满了躲雨的,孩他娘狠狠瞪了他一眼,抱着孩子要往角落去了。
我让开身子,好方便妇人行走。
又看了眼屋外雨幕,这雨不消几时停,我等的人也不消几时来。
茶棚里的人却还谈论那故事。
“他说的都是真的?”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又有人摇头:“倒也不全是,那地方其实不叫丛乡,年纪大点儿都该知道,那地方叫丛冢。”
我心底应了声,不错,确实是丛冢。
只是富公修丛冢本是善举,哪里知道后人竟拿它吓小孩儿?
就剩一个孩子没吓哭,他靠着窗框,额角不知跟谁打架留了道疤,裤管溅着淤泥,背上还插着根竹笛。
想来是附近牧童。
他就那么晃悠着脚,看着帘外雨幕。
到晌午时分这雨才停,茶棚里歇脚的人也各自散去,最后除了店小二倚着柜台瞌睡,便只剩我一个人。
还有一个,那背着笛子的小孩儿也没走。
我便又看他一眼,这一眼竟看出一丝古怪。
乡野倒是常有牧童背着短笛,只是这笛子一尺三分,分明禁中曲部所制,更何况,笛身还有一道裂痕。
小孩儿见我瞧他,戒备地看我一眼,忽然一个翻身,爬到房梁上坐着了。
我索性不去琢磨,这时候一个声音从我头顶传来,竟是那小孩儿先开口:“你知道丛冢的来历么?”
我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知道?”
“他们说你在京城里当过官儿!”小孩儿高声道。
我一笑,心说也不是所有京城当官儿的都知道,只是我身为翰林编修,三千史书任我翻阅罢了。
于是我便问他:“我知道不假,可你为何想知道呢?”
小孩儿以为我作弄他,憋红了脸道:“不说算了!”
我失笑,待要开口,门外哒哒马蹄声响起,我便简单两句道:“丛冢,确实是富郑公修的,为的收系流民尸骨。”
小孩儿有些不信:“只是这样?”
我奇怪了:“你还指望别的?难不成像那汉子说的,丛乡里的人还活着?”
小孩儿听这话朝我一瞪,像条泥鳅一样溜下房梁跑了。
跑的时候甚至差点撞上进门来的江延道。
我额角一跳,心说江老这么大岁数,被这么一撞可不得了。
可江延道只是轻轻抚了下衣角,那小孩儿竟真如泥鳅般,没有碰上他分毫。
我眼睛眨了眨,有些恍惚。江老也注意到了那孩子,回身跟身边人交待了两句才向我走来。
我看得分明,便问江老道:“您也觉得那笛子熟悉?这小孩儿不知哪里来的,背一把豁口的笛子。”
江老摆摆手:“不急,先把眼前的事情料理好。”
这茶棚开在乡野,官道从旁边过,进棚子喝茶的只是些贩夫走卒。
江延道的马车方一停稳,小二就利索将马牵去了马槽。两个仆从不打招呼进了后厨,末了拎了几只野雁出来,一些被拨了毛,光秃秃的,一些毛羽间还带有血迹。
这便是江老说的“眼前事。”
我看了一会儿,心说怪不得江老约我在此见面,原来是老主顾。
近日陈州怪事频频,其中最稀奇的一件便是很多鸟雀莫名坠亡,死状凄惨。
雁群一行行在低空哀嚎,又突然暴毙,见者众多,大部分掉进了田家农舍里。
因这事情诡异,虽然死在自家门口,百姓们仍是不敢捡起来吃。
江延道解释:“这店家早年当过屠夫,宰杀惯了的,也只有他敢把死鸟料理给路人。”
他先将带毛的鸟瞅了一眼,看不出弓箭之伤,仿佛就是肝胆爆裂而亡。又看另一只,没有脑袋,毛已经叫店家拔光了,小二忙道:“大官人,这鸟掉下来就没有脑袋,可不是我们杀了它的!”
我跟着点头:“附近有些人家在埋死去的鸟,我过去看了,确实很多断头断翅的。”
江老便问我怎么看。
我想了想便道:“学生愚钝,连夜翻查典籍,发现《袁氏旧闻》记载,李唐时,虢州朱阳镇也出过此种怪事。鸟雀无故惨死,哀鸿遍野。只是那执笔的并非书吏,故而也没有将前因后果写得明白。”
江老放下死鸟,摇头叹道:“近日出奇的可不止这一桩事。”
我好奇:“又出什么事了?”
他便命人取来一副卷轴,锦绢作框,装帧精美,画幅展开时,我先窥见“包鼎”二字。
包鼎可是名家大师,我心底一喜,可待画轴全部展开,纸上却只有几块枯石。
我有些不解,问江老是否买了赝品:“包鼎素来以画虎闻名于世,怎么这画上只有几块石头?”
江老道:“这就是我要说的另一桩奇事。”
他告诉我,这副画一直挂在中堂,今日一早,他起来时发现,画上老虎居然没了。
我惊讶:“难不成这包鼎也同前朝张僧繇一般?有“画龙点睛”之能?”
张僧繇画龙点睛,龙便腾云驾雾而去,包鼎竟然也有这般手法?
江老摇摇头:“只是这样便好了,庄园佃户们今日来报,说一头黄牛死了,我命人去看,咬死黄牛的正是一只白额吊睛猛虎!”
“竟有这等事!”
我又拿起画轴细看,后头料理的厨子出来,把那几只野雁拎起来:“大官人,这鸟你要是不要?”
江延道一笑,摸出一锭银子。
“好嘞!”那厨子收了银子,“料理好了,给您府上送去。”
他倒是快活,仿佛这断头断翅的怪鸟不是什么稀罕物。
我便好奇问:“这野雁你也吃吗?”
“当然吃!”厨子道,“鸡鸭鱼肉,遇着便吃。管那么多作甚?”又问江延道,“方才听你说庄园跑进了一只虎,要不要我过去收拾?别的不图,虎心留给我就成!”
江延道轻叱:“十颗虎心也练不出你这般胆子!”
忽然他又拿起一只死雁细瞧,问厨子道:“这只怎么跟别的不同?”
“哪里不同?”厨子浑不在意,“有些死鸟是我亲自捡的,有些是跟附近农户收的。”
我便也凑了瞧,这一只确实不同,这鸟脖颈上分明有两个牙印。
“是毒蛇么?”
厨子吓一跳,冲我道:“小官人别瞎说!可不敢把毒蛇咬死的鸟卖给人!”他自己抓了细瞧,“这牙印?这分明是只狐狸嘛!”
狐狸?
我又仔细翻看别的死雁,断头断翅的,伤口却整整齐齐,只有这一只能看出外物的伤害。
江老喃喃:“狐狸精作祟?”
厨子道:“陈州哪有狐狸精?”他戏谑道,“我这荒山野店开了几十年,夜夜盼着狐狸精来,到而今,可一只狐狸没盼到呢!”
他提荒山夜店,我忽然想到什么:“大哥,陈州境内,可有什么人迹罕至的竹林?”
厨子闻此嘿嘿一笑,似乎有什么事情莫逆于心:“往东走二十里便有一处,那儿的春笋做成的“山海羹”,鲜味可是别处没得比的!”
说完他凑到我耳边:“小官人是不是叫晌午那汉子说的故事吓傻了?那林子我常去,有鬼我早撞见了!”
那便是了,早前那汉子编出一番“竹林笛声”的鬼话,便是不要旁人靠近那片林子。
起事的妖物会不会就藏在那儿?
江延道听我这么一说,心下了然。
他盘算道:“等这阵雨过了,我们去那林子转转。”
江老这把年纪,我可不敢让他跟我同往,便商量道:“您派几个人跟着我就好。此番过去,我尽量不打草惊蛇,不管里头住的是什么生灵,我只探听探听死雁的事情便回来。”
他叮嘱我小心。
我们到达那片竹林时,雨刚下过一阵,空气里全是土腥气。
江府下人工具倒是备得齐,问我道:“小官人,既然都说有狐狸,我们几个是否先进去布置几个兽夹?”
兽夹上还残留着血腥气,我摇头道:“山川河泽都有灵气,这次是我们无礼在先,不请自来叨扰。先看看附近可有什么神祠罢。”
几人去看了,绕了竹林半圈,大的庙宇没见着,只找到一间小土地庙。
庙龛久缺香火。我跪下来拜了两拜,刚跟神明陈明来意,庙里土偶似乎动了动,露出一张狐狸脸。
我惊得起身,忽然不知哪里刮起一股旋风,整个山林霎时暗了下来。
“是狐狸!狐大仙出来了!”
山风气势如潮,听着竟真的像是一千只恶鬼在咆哮。
我忙往回找来路,只走两步,身边跟的人就没了影。可这林子却越走越熟悉,我蓦然一惊,我这是,到了丛乡了?
原来故事里书生便是我,我便是书生?
林子尽头竟然也出现了火光,我知道我不该往那边去,决然转身,忽然一个人扣住我肩膀,我猛一回头,竟然是昔时翰林院的同僚。
他也被我动静吓到了,好笑问我:“崔恕,崔相公,你这“襄公十九年”还没编完,怎么又睡了?”
也不待我答话,他兀自去剪那烛花,仿佛此前夜值时做过的许多次那般。
我揉揉脑袋,刚要说:“我做了个长梦,梦见惹官家不高兴被赶回陈州了……”
忽然腰间什么东西硌到了我,伸手一摸,竟然是江延道给我的占风铎。
我霎时梦醒,将占风铎使劲摇了摇,那满室藏书连同旧友从我眼前消失,一只赤色老狐正对着我脸面,露出锋利的牙齿。
老狐鼻息还喷在我脸上,我本该是怕的,可那一刻我脑子恍惚,甚至忘了躲。
书生在幻境看到的是市集灯火。
而我看到的,竟然是翰林院么?
我被黜还乡,全因帮人说了两句话。我那同僚不愿起草《封太师诏》,将官家口谕词头封还了去,便落得“流三百里”的下场。
而我比得他又如何?
官家沉迷道术,疏于理政,如我辈,又该去哪里修书呢?
突然一道劲风袭来,我还未从回忆里苏醒,不知哪里跳出来一只老虎,与那野狐扭打作一团。
我吃了一惊,认出老虎额上一揪白毛,竟然是包鼎画中那只!
陈州日月精气充溢,生出来的灵物也相互制衡。它从画中跳下来,原来是发现了陈州有狐狸精出没。
我忙找了根粗壮竹子躲着,看这两兽争斗。老虎又纵起一跃,我才发现原来我还是错了,这狐狸竟然不止一只!
我前前后后,起码列着二十来只野狐!
纵然老虎力大无匹,它能敌过这么多只狐狸吗?
我心里暗暗叫急,我一介凡躯,叫狐狸吃了便算了。可那是包鼎画里的虎,跳下画来难道是为了喂狐狸的么?!
我平白生出一股胆气,冲出去抱住老虎,拦在它面前道:“我知道你们会说话,找个能化形的来!”
果然,还是先前那只野狐上前,幻化成人,正是茶棚里讲故事的那只。
老野狐道:“你们凡人还真是不听劝!”
我道:“陈州素来太平,你们从何处来?既然来了此,又为何不遵天地秩序,无端残害这么多生灵?”
“陈州地界好,”老野狐道,“小崽子,你可瞧好了,杀几只鸟雀算什么,我们求的可是这个!”
他突然发出一声短促喊叫,狐狸们迅速都笼到身边来,竹林上空黑烟褪去,露出亮亮的一盘月亮。
我几乎要看呆了。
老虎咆哮一声,那些狐狸们却岿然不动。一只只对着月光,呼吸吐纳,不多时,除了为首的一只,其他三三两两,竟然都慢慢现出人形!
“陈州是太昊之墟,日月精气充足,山野魑魅自然也比别处多些。”
江延道先前说过的话又回响在耳边。鸟雀既然不是他们目的,只是修炼途中误伤,那若是这二十几只野狐全部修炼成型,能在陈州掀起多大风雨?
我心里焦急,再摇占风铎,被小狐狸窥见,窜出来咬伤了我的手。
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
忽然一道尖细笛声响起。这声音竟然比占风铎还管用,狐狸们先是一愣,老野狐打了个响鼻,那群狐狸竟然就这样四下逃跑了。
林子里霎时静谧,我一回身,居然又看到那小孩儿。
那把豁口长笛仍背在他肩上,而他方才吹的只是一片树叶罢了。
“你一直跟着我?”我问道。
小孩儿点头:“那丛冢的来历,你还没说明白呢!”
倒真是固执,我无奈朝林子外面走。
老虎徘徊两步,化成了一道白烟,不知道是追狐狸去了还是回到了画上。
小孩儿亦步亦趋跟着我。
我告诉他道:“皇祐年间,黄河改道,河水泛滥淹没了一大片地方,众多田地沦为滩涂,许多百姓流离失所。”
“淹死的饿死的人众多,多到官府来不及收埋,富相公率人救济,开粮仓的速度比不上死人的速度。尤其是徐州一地,遍地白骨,几乎看不到官道。富公便差徐州知府,把那些枯骨收集在一处,找了个山水佳地葬了。祭文还是富公亲自题的,命为“丛冢”。”
“原来是这样。”小孩儿喃喃。
我不理解他执拗于什么,问他道:“你跟那群狐狸认识?”
我之所以这么问,是那笛声平和得很,听不出震慑之效,狐狸逃走,似乎只是卖他一份面子。
“打过几架,”小孩儿道,“有赢有输。”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孩儿不解,我又问:“它们从哪里来的陈州?”
“丛冢,”小孩儿仿佛自说自话,“后来几十年,黄河又改回原道了,丛冢被河流冲开,很多尸骨露了出来。”
我以为他要我们帮他重新埋好尸骨。
小孩儿继续道:“叫附近山上的狐狸觑见了,便下山偷偷借着尸骨修成了人。”
原来是在回答我的疑惑。
只是我一愣,狐狸修成人?
我曾在《泊宅编》看过此类记载,还只当是戏谈。传说每逢月夜,狐狸顶着骷髅对月祈祷,若骷髅不掉,狐狸便能借此幻化成人。
我便追问:“那你是?”
小孩儿犹豫了一下:“我?我们祖辈都是丛冢的守墓人。”
小孩儿告诉我,自他爷爷那辈起,便亲眼看到狐狸刨开坟墓,头顶着骷髅,在月光下祈祷化为人形。
“是我们看护不力,才叫他们取得了骷髅。爷爷便教导,日后若有狐狸危害生灵,被我们撞见,一定不能袖手旁观!”
他受此戒训,尔后六州遍历,就是为了寻找这些狐狸。
可事情不对,我回来同江老讲:“如果只是为了找狐狸,在茶棚时,那小孩儿就该跟着说书的老野狐了,而不是跟着我。”
江延道小憩方醒,心思好似在别处:“飞禽惨死,猛虎化生,你这一趟倒是把两件怪事都理清楚了。但最怪的,是那把笛子。”
果然,我心说,不是我多心,白天江老也注意到了那小孩儿身上的笛子。
江老道:“多少年了,许舜钦的笛子又出现了。”
“许舜钦?”我听过这个人。
在汴京时,每逢翰林院夜值,我们老是会聊些异事消磨长夜,许舜钦便是其一。
传说他年轻时得高人传道,一曲梅花引吹得入神。只是奇怪,他吹曲只能用自己的笛子,有一回为官家演奏,仪鸾司看他笛子豁了一个口子,去奉宸库给他寻了一只新的来。本是一番好心,岂料许舜钦当场发怒,甩袖而去。
要不是仁庙大度,此人脑袋就要留在禁中了。
“自那之后几十年,便没有人听过许舜钦的名字。”我暗暗称奇,“江老是说,那小孩儿身上的笛子,是许舜钦的?”
江老点头:“我有幸在宴上见过一次,认得那只笛子。”
他忽然又开口:“这人曾在陈州停留,你应当也见过?”
我被他问得云里雾里,连名字我都只是听说,如何见过真人?
江老解释说,许舜钦被赶出京城,不是因为他慢上无礼,而是这个人识接天地,通晓鬼神。
“而许舜钦被逐出京城后,哲宗元符年间,在陈州停过一段。”
如果我有幸见过,那便应该是我五六岁的时候。
江老又说此人有道术,我便霎时想起来一个人。
我想了想便道:“我幼年遇到过一个堪舆师,乡里人叫风水先生。”
我不知道他如何跟我爹爹结识,但这个人确实在我家住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我那时身量小,睡觉不占地方,娘亲就安排风水先生跟我睡一间屋子。
这个人睡觉很不寻常,双手交叉抱在脑后,保持这么一动不动的姿势到天亮。
我有时候夜里起床小解,总疑心他是死了。
但是第二天,他还是照样跟我爹爹喝酒谈天。
江延道听了笑:“他总是这般,礼官不叫到他时,他也是抱着笛子,如同进入另一重天地。”
我接着道:“我记得那样清楚,是因这位先生聊的东西,我到现在都觉得惊愕且不可思议。”
“首先,他预言了当朝国君天命几何,后来哲宗皇帝登天时,时辰同他说的分毫不差。
其次,我出生的村落,村中心有一口水塘。先生说整个村子房屋座向都错了,于人事恐怕不利。果然二十年过去,那村子荒芜,我也无乡可归。
最后,是乡绅老爷死了,先生说了那人几时死,埋在何处,怎么埋的。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敢看,我爹爹后来亲自去瞧,真真如他所言,无一有误。”
我一样样回忆着:“那时我就疑心他气度不凡,原来竟是宫廷乐师?”
只是我确信,我见到他时,他身边并没有这根笛子。
江老听我说完:“这么说,他在游历陈州之前,就已经把笛子赠人了?”
我蹙眉:“可是算算时间,元符年间,这小孩儿理当还未出生。”
江老却道:“不急,他随身背着笛子,却不晓得笛子来历,自然会主动出来找我们。”
这夜江老故意留在我房中,两人挑灯对弈,果然,夜半我迎来了不速之客。
小孩儿倒是礼貌,从窗户翻进来时,还轻轻叩了两下。不成想我屋里有人,他进了屋便抱着笛子不言不语。
江延道先发问:“你这笛子哪里来的?”
小孩儿抿嘴,看来是不肯答。
江老又问:“会吹么?”
小孩儿有些错愕,轻声道:“吹过,呕呕呀呀的,吹不成调子。”
江延道又是一笑:“小妖怪,直说罢,你有什么事情求我们?”
妖怪?
我一愣,白日里我见过他多次,这小孩儿哪里像是妖怪了?
江老这回是笑我。
“你自然看不出来,在你眼里,妖也是人,人也是妖。”江延道道,“寻常人夜读,要是看到窗外有虚影,当即就要吓得半死。你却因为她没有害人之心就安心在那院子住了月余。”
我辩解道:“人有善恶,妖也有善恶,它不害我,我又何必怕它?”
江老无奈摇头,不欲强辩:“你过来瞧,灯下无影,他又怎么会是人?”
小孩儿看了看焰心,终于说:“大官人说的不错,我确实是妖。”
他走到我们跟前,将竹笛轻轻放在棋盘上,灯火闪了一瞬,忽然那孩子就不见了,棋盘上停了一只蜻蜓。
“哈—”我轻呼一声。
凡物得天地造化,皆可成精。我只是惊奇,我头一回见到这么小的妖怪。
小蜻蜓又绕了两匝变回人形:“我爷爷便是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遇见了那位乐师。”
那是嘉佑年间,许舜钦刚被逐出京城。他倒也坦然,庙堂之高或是江湖之远,于他而言并无不同。
“那时已没人记得那场水患,丛冢周围生出一根根翠竹,望着悠然瑰丽,很难想象底下埋了那么多枯骨。”
“先生也许是知道,也许是不知道,反正他在那儿停留了三年,每日倚着竹林,对着静湖吹笛。”
许舜钦吹笛的时候,总有一只蜻蜓被笛声吸引,一圈圈在水面跳舞。
那应当是许舜钦惬意轻松的时刻。自从出了汴京,他遍历江湖,一身白衣化为缁色,天地间难得有处地方能洗净他身上鹿鹿风尘。
蜻蜓低舞徘徊,湖面涟漪荡开又生起,云山烟霭都来与他作衬。
后来蜻蜓跳着跳着,不知几时变成一个绿衣少年,他自己都未惊觉,仍伴着笛声,引流花飞雪作舞。
“先生当时应该也是错愕的,只讶异一瞬,又继续吹笛。”
然而自那以后,笛声渐渐变了。
他不再吹梅花引,蜻蜓跳着跳着,忽然脚步不再欢悦,那春池有如泥淖,一层层将他往下拉。有时候许舜钦一曲还没吹完,伴舞的人已经怅然失魂。
终于有一天,蜻蜓好奇:“你不是宫廷乐师吗?怎么笛声这么苍凉悠远?慷慨悲怆?”
那些帝王将相,他们也爱听这样的音乐么?
许舜钦只摇头,问他道:“你看星星吗?”
蜻蜓茫然:“星星,漂亮,但是太遥远了。”
跟风和沙漠一样遥远,那不是他该思考的事情。
可许舜钦却不得不思考,他夜夜占卜星相,蜻蜓懂他的音乐,却不懂他吹笛的时候到底看到了什么。
餐风饮露的小生灵又哪里知道天地之广呢?
我问小孩儿:“那曲调你还记得?”
小孩儿点头:“实不敢忘。”说着他便捏手指作哨音,吹出一段宫商角徵羽来。
那曲子竟然是《六州遍》。
我跟江延道便都明白了,跳舞的人为何如此怅然。
“许舜钦吹笛时,想必看到了白骨黄沙、金戈铁马,或许,还看到了这个王朝的未来。”
只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许舜钦看到的,还有那场让整个王朝覆灭的大雪。
此后我如漂瓦孤舟,偏安江南几十年,每每想到那场雪,炎炎夏日仍然冻得骨头生疼。
我当时只是手指紧了紧,不合时宜念出一句话。
“端王轻佻,不足以君天下。”
我念出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江延道挑眉看我一眼。
这话原不是我说的,只我心底实在认同。禁中放风筝,内省跑马也就罢了,连一匹坐骑都能赐将军之名,哪里有个帝王样子?
江延道失笑:“官家就是个孩童性子。”
他算是看着他长大,而我一句话脱口而出:“我看分明就是纨绔子!”
江老终于问我:“你因何事被黜?”
我道:“帮人说了两句话。”
我只怕他不信。
官家笃信道术,要炼药长生。我列举了为害一二,把“刘彻茂陵多滞骨”都拿说出来了,官家挥手道,“既然你那么喜欢读典,回乡痛快读去罢!”
一句话就把我赶回了陈州。
江老忍俊不禁。
许久,他整理神色道:“奉己,你要记着,这世间事,最忌讳一个执著。执者,失之。”
我受教了,苦笑一声道:“江老说得是。如许舜钦洞察天地又如何,而今不也是一捧枯骨么?我等凡夫又做得了什么呢?”
江延道这次笑出声:“奉己切不可自轻,这小孩儿不是还等着你帮忙么?”
我一肚子埋怨,竟差点忘了面前小孩子。
江老朝小孩儿伸出手:“我记得这竹笛原先栓了根翡翠坠子,现在何处?”
小孩儿一怔,从衣裳里头拉出条绳子,提出块玉坠来。
雕的似乎是只蜻蜓。
江老抬手不知道在掐算什么:“蜻蜓寿数短,练成妖也活不过一纪罢?”
小孩儿点头。
江老又算了一会儿,叹息道:“嘉佑至今,可是已有百年了。”
我跟着一叹,霎时明白过来,江老是怀疑这小妖怪的身份了。
果然江延道继续问:“你爷爷听笛声才感化成妖,而你出生时甚至没见过吹笛人罢?”他道,“一只小蜻蜓,无故成妖,而且寿数这么长,你想过原因么?”
小孩儿一脸茫然,似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江延道便又凑近,将小孩儿额发一掀,额角那道疤痕完全露了出来,足足有三寸长。
这下饶是我也弄不明白江老打什么主意了。
江老摸着那道疤痕,缓缓道:“那年宴席之上,许舜钦额头也是这般被琉璃盏误伤了。”
小孩儿还愣着,我霎时惊悟:“他原来是狐狸!”
非但是狐狸,他甚至还是顶着许舜钦头骨成妖的狐狸!
狐狸借骷髅化人,化成的人形自然多少带点前主人痕迹。
我呼吸一窒,胸口如被灌了冷风。
那蜻蜓应当很遗憾吧?守在丛冢等了吹笛人多年,等回来的,只是一只借他骷髅的小狐狸。
小孩儿被突然的真相吓傻了。
过了许久眼泪才扑簌簌落:“我不知道!我醒来时,爷爷把竹笛交给我,只说让我帮他寻故人!”
“我…我,我不是狐狸!”
我又想,那他请狐狸帮他寻许舜钦时,又该是何种心情呢?
他知道眼前小孩儿便是故人影子吗?
江老不言语,只是伸手取过长笛叩了两声,赞了句:“好笛子。”
他将笛子横在唇边,问小孩儿:“我有幸跟许待诏学过几分技法,今日吹给你听如何?”
也不等小孩儿回答,音调已自他唇边响起。
我平复心神,搬过绣墩坐下,听他吹起一曲《六州遍》。
笛声悠远苍凉,如长风茂草,听得人惕然心惊。
一曲奏毕,我还沉浸曲中,忽然只听哗然一声响,那笛声裂痕彻底豁开,竹笛分作了两半!
坏了!我慌忙起身,还担心那小孩儿撒泼,忽然一缕青烟自笛身升起,绕着竹笛三匝,又渐渐消散不见。
而在烟消之前我分明看到一个人形。
“是那蜻蜓!”我跟江老道。
他居然将最后一丝残念留在竹笛里。
也许临死他还抱有一丝念想,祈祷小狐狸就是许舜钦。
可惜物换星移,再次吹起《六州遍》的,终不是他要等的人。
江延道吹完笛子,始终静默不发一言。
小孩儿还抽噎着,身上翡翠忽然无故升空。
我惊呼一声,再一看,原来是上方伸出来一只手,房间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白衣人。
江延道终于有些错愕,起身对他作了一揖。
白衣人却只伸了伸手,那缕青烟便又聚起,绕在他指尖随他而去了。
“是我错了,”江延道道,“原来有执念的,不止那蜻蜓一个。”
我徒生感慨:“许先生也放不下他罢?他知道小蜻蜓会找他,故而在世间留了一丝元魂。”
不然他天机算尽,怎么会算不到被一只来自丛冢的小狐狸偷了头骨?
小孩儿抽抽搭搭,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何事。
到最后终于肯认清,自己跟那帮打架的狐狸是同族的事实。
“爷爷”教他的原来不是“现形决”而是“化形决”,他小脸一皱,轻轻松松变成一团毛蓬蓬的狐狸。
夜色已深,江延道起身作别。
其实,我仍有一些话不好跟江老讨论。
那年乡绅死时,我爹爹去看了,回来说先生真是神人!
但当时,许舜钦似乎很难过。
他以万象为宾客,天地为枕席。许舜钦六州历遍,预测的事情都一件件实现了。那是否说明,他吹《六州遍》时,看到的那个王朝未来,避无可避?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