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这小捕快,怎得如此无理!”
“咋了,嫌我的刀不够快!”
又是一阵凉意自脖子上逼来,秦论恼怒地看着面前突然冲来横刀拦人的少年,俊美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你可知,这是在放虎归山!”
“我这不是把你拦住了嘛。”
秦论倒吸一口凉气,怒得竟忘了肩上还搁着一把长刀,直直往前跨了一步,秀雅的眉毛高高挑起,皓齿切磋,用力地挤出几个字。
“你死定了。”
“哎哟,别往我刀上凑,我可不想犯上命案。”
董直眼尖地瞧见刀口上染了血丝,立马退了几步,吆喝一声,黑曜曜的眼睛喷火似地看着眼前这个不要命的登徒浪子,嫣红的嘴皮子一翻,忍不住骂出声来,
“我无理?你欺辱少女,难不成你还有理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街上都敢伸出狼爪,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听你口音,怕是个外来户,不懂规矩。今天小爷我告诉你!这廊安县,可是我董直罩着的!”
秦论气极反笑,“这我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跟我回衙门。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董直利落地收回长刀,英姿潇洒的模样引得几个过路的女子脚步慢了下来,他瞧见了,一脸风流飞了几个桃花眼过去,害得人家纷纷红了脸。
“哼!”
“哼什么哼!别跟我阴阳怪气的!”董直欲伸手压住孟论,却不想这厮身硬腰直,力气忒大。旗杆一般挺拔站立,这一比较,才发现俩人身高也相差甚多。董直费力踮脚才将将按住他肩膀,明明是要按住他的动作生生变成了挂在了他身上,看上去别样诙谐有趣。
秦论斜落下一道讥讽的眼神,不受影响地迈开长腿,月白色长袍随之荡开。衣角的暗纹抽出密密的光,给那背影增了一抹低奢的贵气。董直绷着脸跟在他屁股后面,一步一踉跄。
那一日,红墙外,柳絮飘扬,廊安大街上,许多人都看到,衙门那个红衣小捕快新擒了一个白裳俊郎,俩人逆着暗红的霞光穿了巷,过了桥,踩着青色的砖走了许久。
2
碧绿色玉带河是廊安县的脉络,缀着精致小巧的亭台楼阁,水榭人家,在烟雨朦胧处如画卷般缓缓铺开。
董直是个孤儿,幼时被老乞丐拾回了家,在廊安吃百家饭长大。
那时候心性活泼,还长了一副好模子,得了许多人的喜欢。再大点和孩子们混在一起,讲义气有胆量,带着兄弟们打架抢地盘,俨然变成了孩子王,却把老乞丐给愁坏了,生怕他成了地痞流氓。好在后来争气地考上了捕快,一上马就把廊安大大小小的恶人都给收拾了个遍,挣得了不少人的称赞。
话说这天,他压了孟论回衙门,刚踏进朱红色的大门,谢县令就迎了上来。
谢县令是个老好人,常捏着花白的胡须,忧心忡忡地劝告董直收收那莽撞的性子,以免一时冲动,惹祸上身。董直不置可否,耐心听完,屡教不改。
“你这是?”
“采花贼,我刚抓的。”
“是吗?”谢县令显然不相信这话,董直不是第一次抓错人了,就这个月,他光上门赔罪就去了三次。老花的眼眯成一条缝上下打量着孟论,看他气质淡然,衣着不凡,眉眼中不落俗气。怎么也不像是个采花贼。
“当然!我亲眼看到他把一个小姑娘扣住不让人走。你是没看见,那姑娘哭得哟,把我心肝都哭酸了!”董直愤愤不平地说着,没注意秦论脸色越来越沉,
“那姑娘呢?”谢县令左右看了看,却什么人也没瞧见。
“对哦!姑娘!”董直一拍脑袋,后知后觉地叫出声,“我把姑娘给忘了!”苦着一张脸看向谢县令,随后转身,官靴一抬,狠狠地踢了秦论一脚。“都怪你!和我扯东扯西!别以为你能逃了罪,这廊安县还没有我找不到的人!”
秦论实实挨了一脚,霍然低头凑近董直,“是吗?你若是能捉到朝廷缉拿多年未果的大盗,我必然上书给你请功!”
两人的距离咫尺之远,从他嘴里吐出的热气,直直地拍在董直脸上,火辣辣地疼,一阵酥麻的感觉在心底传开。看着靠近眼前的精致五官,董直突然失了魂似地当场愣住。
“怎么,吓傻了?”见董直久久不说话,秦论皱着眉问道。
谢县令一看这情形,就知道,今儿个,董直真是惹出大祸了。
3
董直回过神来的时候,门口只剩了他一人,秦论早被谢县令请到了后堂赔罪。
他心底反复咀嚼秦论的话,也没懂那是什么意思,气愤得在原地直跺脚,大喊一声之后往屋内跑去。“登徒子,你给我把话说明白!”
刚一踏进屋子,便恰巧看到谢县令正一脸恭敬给那人倒了茶,董直又惊又怒。几步上前,横刀直指孟论胸口。
“把话给我说清楚,谁是大盗!”
秦论仿若未闻,颔首向谢县令道了谢,骨节分明的手轻巧地端起茶杯,浅浅酌了一口,雾气腾腾,遮住了他的眉眼,但董直下意识地觉得他正对自己投来鄙视的眼光。
“你以为英雄救美,却不知那美不过是易容后的贼。我本来可以将他缉拿归案,不想却有人真假不分,有眼无脑!”
茶杯“砰!”一声砸在桌上,吓得谢县令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逃犯?”
“不然呢?”
“你什么身份?”
“你没资格知道。”
董直嗤笑一声,抱着手臂,猛地翻了个白眼,不屑地说道,“不是我说,就你这小身板也想抓逃犯?我看你该谢谢我,没让你送了——唔。”
见董直又要开始胡言乱语犯毛病,谢县令一把捂住他的嘴,连连弯腰赔罪,“大人见谅,这小捕快年少气盛,脑袋不灵光,莫要置气伤了自己的身子。下官这就派人去捉拿那大盗。”
“呜呜呜!呜呜!”
“你说什么?”谢县令松开手,凑过去听董直嘴里的话。
董直兴奋地拍着自己胸口,一脸红光:“让我去!我去!”
“这~”谢县令一个眼神飘到秦论身上,“不知道大人以为如何?”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将功补过!”
“我没过!”
“你——”谢县令生怕再吵下去董直又惹了那位大人不快,直接拎着他的衣领告了退。
过了良久,屋子里冷清下来,只闻得院里隐约传来水声,孟论抬头望去,棱角锋利的假山顶端正停了一只小鸟,孤傲地立在最高处,满身羽翼通红,黑色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像极了那个扛着长刀的小捕快,娇俏刁蛮,艳丽夺目。
“果真是个女娇娥。”
嗓音温润,话里隐隐有几分笑意。
4
“老古董!快给我出来!我有事找你。”董直接了将功补过的差事就撂下县太爷径直跑回了家,说是家,不过是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子,不避风不挡雨,却也是方圆几里乞丐的容身之所。
“董大爷出门去了,大哥你有啥事,我和虫子去办。”
“这老古董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偏我一回家就没人,故意躲我是吧。”老古董就是老乞丐,常年被董直气得七窍生烟,董直回家,是能躲就躲,不能躲就装睡。家里就交给董直的一众小弟看着,串子和虫子就是其中俩人。
“哪能啦,董大爷说是去见老朋友了。”
“他还有朋友?”董直秀眉一挑,略微有些惊讶。“算了不管他,你们去帮我找一个人。肤色偏白,右手虎指处有一道疤,耳后有一个肉疙瘩。”串子听后问道,“需要出城找吗?”
“嗯,告诉弟兄们分开搜寻,城内城外都不可放过,还有务必将城门给我守着。一旦有消息,立马来衙门通信。”
“好的。”串子和虫子点了头,叫了几个人一起出了门。先去北街口召集好人手,再开始分散搜寻。这样的事,他俩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
董卓环臂,满意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不愧是他调教出来的兄弟,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交代完任务,董直又匆匆赶回了县衙,那个采花大盗逃窜了这么久,自然有他的厉害之处,串子他们恐怕不能找到人,不过带回一些有用的线索也好。她要回去仔细问问那个登徒子,这大盗的本事。
踏进后衙,没有看到秦论,去问谢县令他人在哪,却听到他已经休息了。
“什么?睡了!大白天睡个屁啊!我去把他叫醒。”
“你给我站住!站住!哎哎——,董直!快给我站住!”
“砰砰砰!”一扇接一扇门被踢开,最后终于在东院把人给找着了。
不过情况有些不对,光溜溜的人影在水雾里若隐若现,如玉般的光泽晃花了董直的眼睛,她一个踉跄,差点摔着。秦论手一伸,挑起衣衫,不慌不忙地披好,回眸,眼角一丝戏谑,针尖般地刺过来。
“现在谁才是登徒子?董捕快!”董直握刀的手顿时一紧,脸色难看地撂下一句话,退出了屋子。
“哪有什么好看的!”
董直前脚刚离开,谢县令就一路小跑进来了,垂着头,气喘吁吁地拱手请罪,“哎哟,大人您可放心,我非扒了那小子的皮!”
“哎~”秦论长叹一声,“当务之急是捉拿逃犯,我受些委屈也无妨。只可怜县令大人,这么多年恐怕过得不容易啊。”言外之意就是,等把逃犯抓到了,我再和他算账,你治下无方,也逃不了干系。老县令羞愧地把身子一弯再弯,恨不得当即挖个洞,把董直给找出来埋了。小祸害!老县令在心底咒骂。
“好了,你先出去,让董直去前厅候着,我有事告诉他。”
“是。”谢县令低着头退了出去,还小心地把门给关好。秦论走到铜镜前,有条不紊地整理衣冠,想起刚刚董直撂下的那句话,将镜中人好生端详了一会,“白生了一双眼珠子。”
5
“咳咳!大人,您来了。”董直看不惯谢县令如此谄媚,冷哼一声,却被经过的县令给狠狠敲了一下。
“给我好生候着!听大人吩咐!”
秦论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张人皮面具递给董直,“董捕快有何问题,问吧。”人皮面具做工精巧,简直以假乱真,董直皱着眉头,这采花大盗果真不简单。
“官府可曾见过他真实面目?”
“未曾。不仅如此,连他真实身形也不知。”
“此人会缩骨功?”
“没错。”董直一惊,“那他功夫如何!”
“功夫不弱,擅长用药,不过受了重伤,应该不是董捕快的对手。”
“那你们是如何追踪他的?”孟论突然抬头瞟了一眼董直,语气凉凉地说道,
“他用的药有奇味,我能闻到。”
“啥?”董直捧腹大笑起来,“原来是个狗鼻子,厉害了!”
“咳咳!咳咳!”县老爷伸手朝董直劈去,却被他给躲开,
“别打我头!”
“董捕快,朝廷给了我三天时间缉拿逃犯,我把这三天交给你,希望你三天之内能捉拿到人,否则——”
秦论深深地看了董卓一眼,两人眼神交汇,暗涌起伏。
“否则咋样。”
“黄泉好走。”
“凭啥,那你呢?”秦论慢悠悠地站起身,又交给董卓一包东西,
“这是官府的卷宗,你好好找线索吧。至于我,在下不才,手上恰好有一枚免死金牌。”董直眼睁睁看着秦论离开,手里紧紧握着卷宗,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在那翩翩身影上射出两个孔。县太爷老脸皱成一团,在原地急得打转,“你看你!这次闯大祸了!”
翌日天还未亮,串子便带着消息悄悄溜进衙门到了董直面前,
“居然还在城内,胆子倒是不小,你们可有被发现?”
“绝对没有,他们那偷偷摸摸的本事可是从小练到大。”串子说完颇为骄傲地挺了挺胸,“知道了,你去公堂上等着我,我去告知县令后,和你一起先去。”串子为难地瘪了瘪嘴,“就不能换个地方等?”
董直一记眼神切过去,“还不快去。”串子立马灰溜溜地跑不见了影。董直想了想,提着刀就去了东院,“啪啪啪!开门!”
房门唰的从里打开,秦论站在门口,衣冠整肃。
“咦?醒得这么早?”董直有些讶异地看过去,
“心忧案子,哪能安寝。”秦论抬手将董直推到一边,走出房间,隐约的月光映在他面如冠玉的脸上,衬得他神色明暗不定,“可是有消息了?”
董直抱着刀,翻了翻眼皮,“在城南薛屠夫家里,估计屠夫是见色起意,把人给藏了起来。你既然醒了,就随我一起前去缉拿,县令人老体弱,叫起来也没甚用,我俩就带人把他抓回来得了。”
秦论摇头:“此贼子本领不弱,不能莽撞行事,且县令虽老,仍身居官位,自然也要担起职责,我去与他商量计策,你先暗中将贼人行踪看好,莫要出手。”
董直鄙夷地冷笑道:“果真是个文弱书生,胆小如鼠,你既然不敢,就在衙门里好好呆着,待我将贼子捉拿回来,您只管动动嘴皮子,审问好了。”话落,董直转身就走,在公堂上找着串子,两人一起出了衙门。
然而与此同时,东院里月色下,那抹修长的人影也消失不见。
6
廊安县还是一片宁静,只听得城南方向有断断续续的脚步声还有几声鸡鸣,一炷香不到,董直便到了薛屠夫家,两扇灰旧的木门从里面锁紧,门口搭着卖肉的板子。
董直从门缝里瞧不到什么,当即吩咐道,“我先进去,你们带着人把这给我围了。”串子应了声“小心”便没入暗处。董直跳上猪肉板子,借力一跃上了墙头,正待跳下去,却突然回头看了暗处一眼,眉头微皱,倏尔跳进了院子。
悄无声息潜进院子后,董直靠近屋子窃听,只听到那屠夫的如雷鼾声,贼人在哪?董直戳了个孔,打里瞧去,只是屋子里熄了灯,一片昏暗,思索半天,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根管状物,插破窗户,吹了几口,又等了会,又听到一声鸡鸣传来,他拔出刀,走到门口,一脚踢开房门,往里扔了个自制的烟火弹,刹那间,屋子变亮堂起来。
却见那桌上蹲着一人,正目露凶光,阴森森地朝他举手。
董直低喝一声不好,急急闪开,却还是感到一根冰凉的东西刺入了腹中,当即运功逼出体外,“呵呵呵,放我走,我给你解药。”
粗粝的声音难听骇人,哪里像是个柔弱姑娘发出的。董直有些头昏发软,暗叫不好,立刻拿刀在腿上划了一下,痛意传来才恢复了些许神智。
“呵呵呵,果然是血脉相承,你也是这般狠厉。”
董直骂道:“狗贼子,小爷才不要你的解药,不就是续鸩毒吗,等小爷抓了你,回去慢慢解。”
那人脸色顿时一变,难看至极,“你会医术!”董直又连点身上几处穴道,气虚地柱着刀,“也就对付你这不入流的毒术。”说完仰天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声,只听到脚步声传来聚拢,董直也随之后退,她如今中毒不可再冒险,既然救兵已来,自然不用贸然出手。
慢着!不对劲!
不是串子他们!董直心底一惊,虽说串子他们会些拳法招数,但却没有内力,而这脚步声,分明是练家子才有的轻巧身法。只见一支箭矢正对董直背后势如破竹般袭来,而董直此时已无力躲闪,电光火石之际,又一颗石子兀地飞来,竟是生生地将箭矢打偏。
“有埋伏!”不同于屋内贼子的粗粝,这声自背后传来的怒气十足的吼叫却是高亢明亮,董直一愣,什么情况?
不待他继续思考,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就已靠近将他擒住,锋利的匕首抵住他的脖子,拖着他往屋外撤去。董直隐约瞥见屋子里的贼人也已经跑出来,和后面冲上来的黑衣人形成一个保护圈,将自己和黑衣人护住。
董直已经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心下暗想让他们如此提防的怕是刚刚丢石子的人,不过,这些人既然敢放箭杀人就说明没打算将他当作人质,那现在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反而要带着自己这个拖油瓶,是什么让他们改变主意?还有也不知道串子他们现在情况如何?董直越想头越昏,便再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等董卓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一个阴湿的牢房之中,她动了动身子,腿上传来一阵疼痛,再低头一看,腿上伤口处血迹已经干涸,想必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了,
“娘的,也不知道善待俘虏。”说完伸手往怀里掏去,却突然一顿,面沉如水地站了起来,靠着牢房的柱子开始嚎叫。
“来人呐!我吐血呐,快要死呐。”
“来人呐!小爷我要吃饭!”
“来人呐!小爷要出恭!”
“来人——”
“啪嗒啪嗒。”终于有人来了,董直一瞧,表情猛地凝重起来,怎么会是狄驽人。
那个人中年之龄,身形高大强壮,满头卷发,浓眉豹眼,衣着繁复,却不配饰物,只额头绑了条缎带,上面绣着狄驽字。
“你来廊安有何目的?”来人不说话,目光沉沉地将董直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然后阴狠地笑出声,“想不到他的后人如今竟变成这幅不堪的模样。”
董直一愣,接着直直朝他冲过去,“什么意思!你给我把话说清楚!”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扔给董直,“他杀我万千子民,怎能任你这么轻易地死去。”
“他是谁!”董直狠狠地抓住牢门,大声叱问。“他是谁?一个死人!”那人突然一把抓下额上缎带,一条狰狞的疤痕趴在上面,随着他表情的变化,仿佛还在蠕动,令人惊恐,“看到没!一条疤换一条命!”
董直眼神炯炯地盯着那条疤,身子颤抖,良久,转身,将瓷瓶打开,吃下解药,坐下静定。
狄驽人一愣,从极其疯狂的状态回过神,冷冷地丢一句话,
“他欠我的,一条命可不够还。”
牢房又静了下来,董直睁开眼,双拳紧握,老乞丐,我终于有机会报仇了。
7
牢房里只有一簇火苗微微亮着,董直计算着时日,已经在牢里呆了三天了。腿上的伤口也已经结疤,不影响行动。每天都有人给她送食物,顺便下点散功的药。
她手里握着一块碎瓷片小心打磨,第一次有人送饭时,她故作刁难,将碗打碎,偷偷拾了一片,现在已经磨得锋利无比。然而那个狄驽人再没有过来。倒是那个善易容的老鬼日日过来,日日一个模样,日日问董直如何习得医术。
董直每次都笑嘻嘻地告诉他,“我这脑子久了不见光,都不好用了,你带我出去晒晒太阳,没准我就想起来了。”气得他七窍生烟。
“呸!”董直把着脉,“老乞丐的医术,我才只学到三分,就把你惊成这样,臊不臊。”
“小杂皮,是不是又在骂我。”说曹操曹操就到,
“哟,今天这么俊,来,给小爷笑一个。”董直无声无息地将瓷片藏进袖子里,痞气地朝他勾了勾手指。
“你不想出去了?”
董直眯着眼打量他,他今天穿着一身青衣,身板似乎比平常板得直了些,易容成的清俊的面容看上去竟有些熟悉感。神色一闪,董直起身拍了拍衣服,“领路吧,刀山火海小爷都敢去。”
易容老鬼冷哼一声,“你倒是胆子大。”听见这哼声,董直越发觉得有些古怪,他跟着易容贼拾梯而上,眯着眼看了看他耳后,一颗小小的肉瘤隐藏在发丝间。
董直拧着眉,自己在疑神疑鬼些什么?当真是吃药吃傻了?
从地牢出来,又兜兜转转,到了一处院子,门外面站立着几个穿着狄驽的服装护卫,易容老鬼手一翻,露出一个奇怪的物件,像是什么兽的形状。护卫看后,便放了他们进去。
屋子里,前几天见过面的那个狄驽头子靠着一面墙坐着,墙上挂着一副狼皮,他手里抓着一串獠牙手链把玩,董直抱着胸,朝他走近,“喂,老头子,你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离职缺勤,衙门可是要扣银钱的,你赔的起吗?”
“命都没了,要钱何用。”那人漫不经心地把手链抛过来,身边的老鬼立马恭敬地接住。“你真有办法,让他把通关令交出来?”
“是,我这几天新研制的毒药能控制人的的心神,中毒者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拿给他用。”
老鬼犹豫地开口,“这毒药的炼制十分麻烦,前几日的成品用做实验已所剩无几,望大人再给我两日,我必将通关令双手奉上。”
听见这话,狄驽头子瞥了他一眼,隐隐不耐,“那就再给你两天。”
“喂喂喂,你们是不是瞎了,我可还在这呢。”董直突然插话,“不就是要通关令吗,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他微微抖抖袖子,露出黑色一角,那狄驽头子瞧见,露出戾气十足的眼神,猛地站起身,就在此时,红色身影一闪而动,竟眨眼便离狄驽头子只剩几步距离,
“大人小心!”易容老鬼也飞身上前,青色衣袖大力拂出,董直气血一翻,速度慢了几分,却还是杀气十足。
狄驽头子见此勃然大怒,手掌向下一按,一大片细如牛毛的暗器从他背后墙里飞出,董直目眦尽裂,用尽力气,挥手扔出瓷片,直指那狄驽头子心头,而那易容老鬼又动了,他一脚踢开瓷片,逼到董直身前,左手如爪朝董直袭去,“我取你小命!”
董直一口血喷出,身子一落,索命的手已掐上她的脖子,再紧一分,便将她头颅折断,
“住手!”狄驽头子大声喝止道,一脚踢开老鬼,“谁让你杀了他!”
老鬼被踢到一边,卑微地勾下腰,
“果然有些本事!化功散对你没用?”狄驽头子居高临下地问道,
董直啐了一声,“那东西,放个屁就没了。”
狄驽头子眼睛挑了挑,“我还真是小瞧你了。”侧身对老鬼又吩咐道,“带下去,两天后,我要见到通关令。”
“是。”
8
“咳咳,咳咳”董直娇小的身子窝在角落里,摸着自己的脖子,脸色沉沉,“你为什么要救我?”
刚刚那些暗器,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躲不过,是老鬼挡在了她面前,以身为盾。
易容老鬼站在她面前,嘴角也有一丝血。“你为何总是如此冲动。”他低缓的声音在昏黄的环境里悠然荡开,仿佛携着万般无奈似地长长叹息。
董直茫然地看着望着他,“你不是老鬼,你是谁?”
“秦论。”
“呵呵。”董直咧嘴一笑,“你到底想干嘛?”她脸色苍白,却硬生生挤出一抹虚弱的笑容,嘲讽地问道,
秦论走进她的身边,蹲下身,轻轻覆上她光洁细滑的脖颈,上面有一条紫黑色的印子,他拿出药膏,温柔地涂抹上去,眼底的情绪复杂难明。
董直一怔,竟忘了推开他,这样的场景好像,曾经发生过。
“你的性子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过。”秦论一只手捧住她的脸,另一只手抚拭着药膏,董直眼眶一红,微微抽噎,“我到底是谁?”
秦论心疼地搂住她,“你不是孤儿,你的名字是董穆芝,你的父亲是破驽大将军董霄,骁勇善战,你的母亲云砚秋出身名门,美丽贤德,你的家在崇京,五岁之前,你都住在崇京。狄驽大王把你抓来,是为了得到你父亲的通关令。”
“我没有通关令,我问呢,我怎么会成为董直?”
秦论一顿,有些不忍地开口,“你父亲被奸人所害,鹤址山一役中,跌入万仞悬崖,你母亲为了护你周全,也离世了。老乞丐原是军医,与你父母是好友,遵循你母亲的托付,将你带出崇京,藏于廊安县,躲避追杀。”
两行清泪在董直灰扑扑的脸上冲刷出两条痕迹,她动了动喉咙,艰难地开口,“爹娘都死了,还说我不是孤儿。”
秦论听闻将她搂得更紧,“我告诉你,其实我早猜到我爹的身份了,那个老乞丐不靠谱,每次一喝醉就在我耳朵边痛哭流涕,念叨破驽大将军的英雄事迹,还让我好好记着,我饶是再蠢,也能猜到个八九分了。不然我怎么去杀那狄驽头子。秦论啊,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秦论放开董直,搭住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你杀不了他,他还不能死,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穆芝,相信我,两天后,我带你出去,以后再没有人能伤你半分。”
听见这坚定的许诺,董直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究竟是谁?跟我,是什么关系?我们是不是见过?”
“我是秦论,一直都是。我是右丞相的独子,我娘和云夫人是手帕之交,当时你能够离京,也是我爹娘暗中相助。至于我,”秦论伸手摸了摸董直的脑袋,“芝儿,你到这世上,我可是第一个抱你的人。你还在云夫人肚里的时候,就已经指给我作媳妇了。”
董直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秦论往她手里塞了一颗丹药和一柄匕首,“芝儿,我该走了,你气血紊乱,把这颗药吃下去,半个时辰就会恢复。”
秦论起身走到牢门口,忽然回头,“芝儿,等我带你回崇京,一起喝云夫人当年埋下的杏花酿。”
衣袂轻动,待董直回过身时,秦论的人影已经离开,留下阴暗地牢里温情氤氲,她握着手里的丹药,怅然若失。
又过两日,是夜,牢外面隐隐约约传来打斗声,董直陡然睁眼,握着匕首紧紧贴着墙壁,
“哗啦”一声,牢门被一脚踢开,刀影一闪,
“老乞丐?怎么是你。”
董直收刀,压下心底的失落,老乞丐拧着眉问道,“咋了,嫌弃我这把老骨头?还是在想你的小情郎?真是女大不中留!”
老乞丐蓬头垢面,穿得圆圆鼓鼓,董直一看就知道,他把压箱底的毒药都给带出来了。
“我是嫌你,瞧你这样,等会能跑得动不?”董直伸出手往他衣兜里摸,“给我点杀伤力大的防身。”
“哎哟,我给你你,给...哈哈,别挠我。”老乞丐赶紧倒退几步挣脱开董直,拿出一把漆黑的短萧,“这是姓秦那小子给你的,看见这个印记没有,遇到危险,立马按住,它就会发射暗器。不比我的毒药差。”
接过来,试了试,董直满意地拿在手里,老乞丐恼怒地挥了挥袖子,“走了走了。”
再一次离开地牢,眼前的景象却令董直不寒而栗,乌云暗月,树倒花残,尸体断肢,满地鲜血,冲鼻的腥臭味让人作呕。
秦论在哪,董直只有这一个念头,她要去找秦论,“老乞丐,带我去找秦论。”
“不行。”老乞丐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他好不容易等到今天,要将奸人一网打尽,紧要关头,生死博弈,我不会让你冲去坏他计划。”
地上的血浸湿了董直的鞋,黑色的鞋面颜色变深,董直想起秦论的那一声长叹“你为何总是如此冲动”,慢慢收回了脚,她咬着唇,“那我们去哪等他?”
老乞丐望着廊院深处,仿佛还能见到刀光剑影,剑拔弩张。
“去西行客栈。”
两人一路不停歇,一刻钟便到了客栈,里面串子和虫子忧心忡忡地走来走去,见到董直和老乞丐,急忙迎了上去,串子焦急地问道,“情况怎么样了。”虫子直接扑了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大哥,你可回来了,我们担心死你了,连饭都吃不下,觉都睡不着。”
老乞丐挡住董直,气得吹胡子瞪眼,“真是两个白眼狼,当我不存在是吧,咋就不问问我好不好。”
虫子抹了把脸,呜呜咽咽道,“大哥说了,祸害遗千年,你肯定长命百岁的。”老乞丐作势就要打他,被董直给拦住了,“好了,都什么时候了,安静点。”
老乞丐瞪了董直一眼,气哄哄地灌了口茶。串子这时又问了一句:“情况怎么样了?”
董直疑惑地瞧了过去,看见他有些古怪的表情,继而听见他磕磕绊绊地冒出几个字,“大哥,我有些话给你说。”
“什么话?”董直往他那边走进了些,
“别过去。”远处突然传来秦论惊恐的叫喊,“噗呲——”刀口入肉,串子猛然一拔,鲜血溅开,滚烫地砸在董直的脸上,“老乞丐!”屋子里,声嘶力竭的尖叫声炸开。
董直按下手里的短萧,又是“噗”的一声,乍然响起,转瞬即逝,串子捂着肚子,靠在桌子上,手里的刀哐当掉在地上,“大哥,对不起...我也是狄驽人,大王说,只要我杀了你,他就会带我回家,大哥,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串子的尸体掉在地上,董直抱着老乞丐,捂住他的心口,手忙脚乱的翻找他身上的药,“老乞丐,你别睡,该吃哪瓶药,你告诉我,是这瓶,还是这瓶?”惊慌恐惧,满满哭腔。
老乞丐握住她颤抖的手,拍了拍,“别找了,活不成了,你这妮子,终于晓得心疼人了,咳咳,把你养大,乞丐我也就活够了,你要记得,你爹可是大将军,大英雄。咳咳,你可不能哭哭啼啼丢他的人。”
董直连连点头,“是,我爹是大英雄,我爹还医术高超,你听到了吗,我最喜欢的就是我爹了,老乞丐,你听到了吗?”
老乞丐半阖着眼,嘴角微微上扬着,“我听到了。”说完手一落,身子彻底瘫软在董直怀里。
秦论此时已经提着剑站到了董直身旁,他一身青衣不仅被鲜血染透,褴褛不堪,视线可及的地方,更是有许多伤口还在冒着黑血。
秦论扔剑,紧紧拥住董直,“芝儿,我还是来晚了一步,对不起。想哭就哭吧,我在这。”董芝低垂着头,却不再流泪,
“芝儿,你怎么了?”秦论把她的脸抬起来,看见她满眼血丝,嘴唇已经被咬破,“我答应老乞丐了,不能给他丢人。”
“秦论,那些人死了没有?”
“死了,都死了,以后再也没人能伤害你了。”秦论心口一疼,脑袋有些昏,他甩了甩头。
董直小心地把老乞丐放在地上,“那就好,你拉我起来,我们去找几坛好酒,老乞丐最喜欢喝酒了。”秦论点了点头,拉住董直一扯,她站起来,秦论身子却晃了晃,两人紧握的手松开,然后,那个挺拔的身影在她眼前缓缓倒地。
后记
天敬三十三年,丞相之子秦论查出兵部尚书、中书令、督察院御史与狄驽余党勾结,陷害忠良,滥杀无辜,卖国求利,证据确凿。此一出,举国震惊,皇帝勃然大怒,圣旨令,此等贼子,祸国殃民,罪不可赦,处满门抄斩,流放九族。
三年后,廊安县,正是杏花开好,街上有个红衣小捕快,正抓了一个偷米贼,
“跟我回衙门。”
“放开,放开!”
“哟呵,你还跟我动手!你也不打听打听,这廊安县是谁罩着的!”
红衣小捕快明眸皓齿,生气起来,白皙的脸上竟多了分娇俏可人,看得那贼子一愣,
“我倒是不知道,这廊安县,莫非是你罩着的。”
“哎哎哎,秦县令来了,有热闹看了。”一群人偷偷摸摸地在远处聚集,睁着亮晶晶的眼珠,对这边指指点点。
董直瘪嘴,转身,抬头,“你怎么又来了?”
秦论对后面招了招手,“李冲,把人带回去。”“是”虫子跳出来,拿了人飞快地消失不见。
“你又抢我业绩!”董直气得直跺脚,“好了,回家吧,娘还等着教你酿酒呢。”秦论牵起她的手,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道,
“杏花酿?”
“嗯。”
“那我们快回去吧。”董直反握住秦论,急急迈开步子,两人十指交缠,秦论惬意地随着她走,忽地折了一朵杏花戴在她的发间,叹道,“看来娘子是等不及要给我亲手酿酒了。”
董直小脸一红,“谁给你酿,我那是自己想喝。”
“嗯,你还想喝酒?”秦论的语气温润,有些醉人。
“不不不,给你喝,都给你喝。”董直一脸正经地解释,
“那娘子可别让我等急了。”
杏花落在玉带河上,春水绕花,花影妖娆,梦过当年,红衣白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