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改变它存在的合理性,这几日噩梦连连,前路漫漫,似乎无休无止。”
阿更合上了日记本,闭上眼睛,在散布着黑暗与恶意的统舱里蜷伏着,挣扎着找到一片合身之处,窗外是漂泊的大海。
【阿更】
阿更每次下班经过那家饮冰室时,都要往里面看一眼,当然,有时能看见美丽的女主人提着木桶来回穿梭,有时就只能看见一片灰暗。那天下午,他如往常一样向那间并不热闹的房屋看去,正撞到女主人出来,水灵灵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先生,请里面坐吧。”白皙的脸庞没有激起半点波澜,纤柔的声音随着浮动的体香缓缓散去。
黄昏时分的大街上总能看见各式各样的人,各国风格的建筑下,行走着各国的行人,电车一向循规蹈矩地移动着,扬起的灰尘撒向旁边的人,马车上坐着的阔太太或者西洋人眉头一皱,大声嚷嚷着,人力车夫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没有话讲,街上的行人或快步走开或狗搂着背过身去,小孩子挣脱大人的手,一家饮冰室闯入了他们干涸的眼帘。
阿更和他面前的这杯冰水已经有一阵子没有移动了,从进来到现在,阿更知道自己至少有三次机会和女主人说话,但他羞于开口,他知道自己干坐着终究不济事,突然进来的小孩子又闹得不行。他看见女主人正忙个不停,于是起身,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钱折了两次,压在杯子下面,只留一角,却怕被小孩子拿走,又全部压在杯下,又怕女主人看不见。踌躇之际,他只得向女主人招手,尽量做得像普通客人那样自然。
“先生请稍等,我去趟钱柜。”少女的声音空灵又不失典雅。
“不用麻烦了!”阿更猛地说道,忽然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于是转而轻声说道“真的……真的不用了,请都收下吧。”
女主人用略显疑惑的眼神打量着这个目光游离的男人,若有所思地转过身去。
“我叫阿更,我会经常过来的。”阿更望着女主人的背影说道,看得出来他已经用光了所有力气。
女主人挂着难以解读又一尘不染的微笑回过头,“谢谢你,我叫贝拉。”
【老野】
老野这个人确实挺野的,自从那场战争结束后,他孤身在国外漂泊了几年。那段时间是真的乱,一个个火气不知道为什么都这么大,老野也算是命大,枪林弹雨都扛下来了,回国的时候俨然一个老炮儿,尽管并没有多少人认识他。
单论打仗,老野可一点儿都不含糊,虽然没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场,但身上的十多处弹孔足以说明一些事情。在他参与的第一场战争中,有一次两军在一条河边对峙,一开始只有言语上的挑衅,当他反应过来时敌人的枪口已经瞄准他了,四周找不到一个完整的人,是他年轻时恋人送给他的吊坠救了他一命,但他依然能感觉到带着温度的弹片进入了他的体内,这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这也是他在那场战争中的最后一仗,老野一直休息到战争结束。
回国最初的几年,国内依旧不安定,他所在的组织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威胁,又是一场战争。老野已经不想卷入其中,但又不想退出组织,于是乖乖回了老家。
时光荏苒,曾经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的那些街道、店铺,他和爱人初次相识的地方,统统变了样,统统没能回来。
老野的爱人也没能回来。这是他回国的第四个年头,他踏破铁鞋,终究找寻不到故人的踪迹。
新的政权仿佛没经过多少坎坷就成立了,老野看着手中的报纸,有人站在高处,作挥斥方遒状。
从那以后,组织里的人都叫那个人本主,或者本主儿。
【阿更】
两列穿戴整齐的士兵踏着严谨的布点跑到远处,街道上又恢复了喧闹。
“我觉得有戏啊。”对面的青年放下茶杯,“至少人家不讨厌你嘛,连名字都告诉你了。”
阿更没有言语,听了半晌印字机的声响。对面的青年又说:“况且你没有双亲,她不用看你父母的脸色,你也需要有个陪你的人了。”
茶杯啪的掉在地上,茶水四溅,搪瓷杯在地上滚了几圈就不动了,房屋里的人以极快的速度朝这边看过来,阿更没了踪影,房门被摔得反弹了回来。
阿更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为了两个从没见过的“亲人”向阿城发火,这是他唯一一次向朋友发火。尽管阿更知道他说的一点也没错,但他还是听不得别人说出他没有双亲的事实,在阿更看来这是他最不能被拨动的一根心弦。
阿更走到江边,找了点东西垫着坐下,望着泛黄的河水,思绪又飘回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晚他突然醒来,大脑像被人放空了一样,他竭力维持着呼吸,想睁眼看看周围却发现什么都看不清,他以为自己瞎了,于是双手胡乱地摸着,却抓不住任何东西,只能感受到一些粗糙的事物,他的大脑不容许他分辨那些事物。惊慌中他决定什么都不做,等着某些事情的发生。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吧,他感受到背部的温度,一些湿哒哒的液体从身体各处流出来,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像被注入了什么能量,缓慢地、从上到下地,一股热量积聚着,他动了动手指,触摸到了床单的柔软,他能清晰地闻到体内正进行的一系列事情,有热气不断地从嘴巴、鼻孔、身上的各种毛孔中渗透出来,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吧,不再有热气冒出,就像被猛地熄灭了火源的水壶,全身滚烫,却没有任何力气。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他听见了一系列有规律的声响,就像体内有人在敲击着他的躯体,一边敲一边喊着:“嘿,快让我出去!”他发现自己可以操控四肢了,于是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手指,他触摸到了自己的肌肤——那是大腿上厚实的皮肤,他揉搓了几下那些液体,“是汗水。”他心想着。心跳律动地更加清晰了,刹那间又是一阵剧烈的抖动,这阵抖动真是把他搅得翻天覆地,抖动刚刚停止,他就不能自已地呕吐了起来,他不能分辨吐出来的是什么。一阵混乱后,他猛然觉察到光线射进了他的眼睛,但此时只是模糊的,过了一会儿,模糊偏蓝的光线逐渐变亮,由无尽的黑色慢慢变成靛蓝色,但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亮,颜色变化不一会儿就完成了,接着,就像有人调整了焦距,那些模糊的蓝黑色光线逐渐有了轮廓,就像把他们逐渐从大海中捞出来一样,就像宇宙大爆炸之后的那一秒里,混沌逐渐坍缩,混乱逐渐变得有秩序,首先被他辨别出来的是窗户,那里有着更亮的蓝色,接着是吊灯,还有桌子和床。他发现自己全身近乎赤裸,被子早被他踢在一旁,呕吐物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味道,他调动肌肉,缓缓地坐了起来。
【老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