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莫上淡粉楼

2018-12-28 06:08:03

传奇

“你的脸色为何那样苍白?”

“主人好生懒惰,未曾给我上色。”

(壹)

世人皆道紫檀谷的即墨公子好福气。

有人羡慕他坐拥偌大一个紫檀谷,吃穿不愁,不用似大多数世间人那般为谋生计奔波劳碌;有人羡慕他是即墨家这一辈唯一的子嗣,即墨老家主过世后,他也就自然成了当今世上唯一会偶术的人;有人羡慕他天赋异禀,技艺精湛,才能雕出府上数十名美人,个个身段婀娜,妩媚动人,料是后宫佳丽三千人的当朝天子也比他不过。

不对不对,要我说,即墨公子最最值得羡慕的,是他的画技和纸艺。他的画技,宫中最优秀的画工也望尘莫及。而他的纸艺自然不用我多说,你且瞧瞧我就行了,实不相瞒,我连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出自即墨公子之手。

或许是他厌倦了雕偶人,想换换花样,又或许是他把我折的实在太精巧,不赋灵实在可惜,总之那是他第一次把即墨家的秘术,也就是赋灵术用在除紫檀木以外的物件身上。于是就有了我。

那日我从桌上灵巧落地,从一个巴掌大的小纸人不一会儿便长成一个正常大小的女子,心想着总得对自己的创造者表示表示,于是装模作样的施施然行了个礼,唤道:“爹爹好。”

即墨公子的笑容滞在脸上。

(贰)

我真棒,我是第一个唤即墨公子“爹爹”的人。

也会是第一个唤他“主人”的人。

谷里的其他女子,全是上好的紫檀木雕成的偶人,一个个声音或若莺啼般清脆,或若微风般温柔,皆唤他“公子”。

许是主人的纸艺还不成熟,又许是赋灵术真的不适用于除紫檀木之外的物什身上,总之,我虽年龄与谷中他人相仿,声音却是软糯如孩童,个头也比她们明显矮了那么一截。主人说,谷中正好缺个小童,端茶送水的那种。我这个大小的,正合适。

作为紫檀谷唯一的小童,我自认为办事是十分得力的。自从我给主人端上自己亲手泡的第一杯茶,主人就再没有喝过其他人泡的。我嫌自己声音软糯,不像自知音若天籁的那些偶人般话多,主人夸我安静的像个小傻子(我觉得从主人的表情看,应该是夸),待在书房时只许我在一旁服侍,替他研墨。

主人有许多藏书,就算一天读一本,一辈子也读不完;主人的字写的好漂亮,虽然我一个也不认识;主人的画最好看了,也是我唯一能看懂的东西。

不过,与其说我喜欢看主人作的画,不如说我喜欢看作画中的主人。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手中的笔像变戏法一样在纸上游走,我看着那手所经之处,有时现出连绵起伏的山峦,有时是幽暗林中的一汩山泉,有时干脆只是一匹马或一株树,不过马是“飒沓如流星”的骏马,树是“凌寒独自开”的腊梅。

诗是主人教我的,他本想教我识字读诗,但我老是心不在焉,他也就作罢了。不过我还是记住了这两句诗,我觉得形容主人的画很合适,就记住了。

但主人似乎更喜欢我的寡言,所以我只能在心里小声赞叹。

其实主人也是会和我闲谈的,一次他搁了笔,指着纸上的骏马问我:“你看这马怎样?”

“飒沓如流星,”我摆出认真思索的样子,惜字如金道。

他来了兴致,嘉奖的摸摸我的脑袋,又指着马蹄旁的花,问道:“这个呢?”

“这个,”我这次真的在很认真的思索,“这个,好看。”

主人敲我脑袋,不过我有看到他在笑。

(叁)

主人只喝我沏的茶,只许我进他书房,话本上貌似管我这种~这种现象叫受宠。所以,那几个偶人姐姐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点也不惊讶。

她们当中的一位挺着饱满的胸脯,说我干巴巴的像个豆芽菜,另一个紧接着挺了挺胸(她们似乎觉得这样很有气势),说我个头比她们差一截,身份也理所应当的更低贱,后来就不那么整齐排队了,你一言我一语,一群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

末了,为首的一位撂下一句“别再让我看到你在我家公子面前卖乖”,便扬长而去。

当晚我照常去书房为主人送茶水,主人把手中的书卷放下,接过茶抿了一口,眼睛看着杯中香茗,嘴中话却是说给我听的:

“她们说你,你就一言不发听她们讲?”

“我一句话也插不上,想着她们比我更想说话,就让她们说好了,反正她们说什么我都不在意。”

“当真不在意?”他这次看向我,“我看你脸色苍白的很。”

“我脸色本就苍白,我的主人好生懒惰,未曾给我上色。”我答的理直气壮。

他被我气笑了,难得跟我较真道:“那你的黑发墨瞳还有红唇哪里来的?”

“我在意了,但她们说的都是真的,我没什么可以反驳。”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不晓得他有没有听见。

“这样吧,”他忽然开了口,“你的个头什么的,全是怪我,作为补偿,我答应你,这辈子只造你一个纸人,那样你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了,可好?”

那夜天上无星,我却从公子的眸中看到了璀璨银河。

(肆)

那些偶人发现威胁并不管用,我还是沏我的茶,研我的墨。有时候还能大胆的在主人作画时插句嘴,比如“我们的画真好看”之类的。

起初主人会固执的坚持不是“我们的画”,是“主人的画”。不过还是被我说服了,墨是我研的,画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然后主人给我起了个名字,墨儿。

平常的时候,主人就墨儿墨儿的唤我,我瞧着那几个偶人的眼里要喷出火来。

只是没想到真的喷出来了,不过不是火,是满满一杯茶,我亲手沏的。

我才知道,纸是碰不得水的,即使是大名鼎鼎的即墨公子制的世上唯一一个纸人,也不能例外。

我的右手臂遭了秧,变回了纸,湿哒哒的垂着,黏糊糊的一团,好丑,好难受。

我并不怕疼,我只是难过,因为我不是很喜欢单手沏茶,因为我怕主人不愿要一个残废做小童。

他当真不要我了,此后的一日,两日三日四日,主人独自待在书房里,不许我陪他。

第五日,主人从书房里出来了,把我拉进当初制我的暗室,我只知道自己眼前一片黑暗,重新看到光明时,我的胳膊已经回来了,我的纸身被涂了一层特制的蜡,从此也不怕水泼了。

主人说,这次他还顺便给我上了个腮红。

(伍)

我本来还很感动,可主人忽然故意一拍脑袋,“遭了,光想着给你上腮红,又忘了给你装脑子了!”

我想给他一拳,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能忘!

不过我可不敢给主人一拳,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为首的偶人漂亮的身躯变成一堆上好的劈柴堆在院子里的惨状。今天的午饭,大约要烧去她身体的三分之二。

我问他,烧了那偶人,是否觉得可惜。

他摇头,脸色没有一丝变化。他告诉我,谷中不能没了规矩,那个偶人破坏规矩,做出伤害同类的事,就该受到惩罚。

再者说,那些偶人不过是傀儡之躯,没有实实在在的灵,最重要的是这些个偶人其实不是他自己制的,而是先辈一直传下来的老古董。再说了,谷里紫檀木多的是,那个用了几百年的东西,烧了也不可惜。

偶人与规矩相比,规矩更为重要,所以为了规矩,烧了偶人,很合理。

为了规矩?这样子的么?……

他是会敲我脑袋的主人,也是会施加刑罚的谷主。敲我脑袋是因为有趣,施加刑罚是因为那个偶人坏了规矩。

那时主人的表情很是陌生,以至于我忽然在想一件很可怕的事,有朝一日,主人会不会为了一个更重要的目的而把我当燃料用了,像他对待那个可恨但也的确可怜的偶人那样。

我看着主人深潭一般平静的眼眸,思绪飘回今天前,又好似是好久好久以前,公子认真看着我,眼中是揉碎的星光。

“可我觉得那个偶人姐姐罪不至死,她那么漂亮,还在谷里呆了那么多年,就这样成了柴火,我怎么想都觉着怪可惜的。”我没有去看主人的眼睛,视线落在他紧抿的薄唇上,一瞬间又泄了气。

“我,我的意思是,其实主人可以把她卖了换钱,哈哈,主人说过,这偶人世间罕有,只有即墨家的人能造出来。”

主人白我一眼,说,我要钱做什么?

也对,主人是世人皆羡慕的即墨公子,他什么都有。

(陆)

世人皆羡慕,皇帝也不例外。

世人皆有贪欲,皇帝更不例外。

所以,当听说皇帝亲率十万大军大军浩浩荡荡前来紫檀谷时,即墨公子的表现倒也不是特别惊奇。

没事,我早就听做饭的偶人婆婆说过,即墨家的人,有特殊的本领,都会操纵偶人傀儡,甚至让正常人成为自己的傀儡。加上武学要诀,傀儡们个个都能成为不怕死的绝世高手。

我一瞬间忘了不久前的不快,拉起主人的手,两眼放光注视之。我活了那么久,到还没见过人打架,更何况是即墨公子这样动口不动手的高手表演一挑十万现场版。

主人反拉起我的手,一脸大义凛然道:“跑路。”

“好嘞!”

……

“啥?”我没听错吧?

我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不爱学习,全随了我的主人。

主人还是即墨小公子时,他父亲教他武学,他就在心法秘籍的空白处画满涂鸦,还撕掉所有没有空白可供涂鸦的纸页,折小人玩儿。

怪不得画技和纸艺的那么好。

十万大军,在到谷里前就被谷口的迷魂阵干掉了大半,剩下的大部分也没能过了瘴气林,不过皇帝带了十万人,死了九万九千多,也不碍事,更何况剩下的全是武功高强之辈。即墨公子一边跟我说着战况,一边慢条斯理的收拾包裹。

(陆)

以后很多年,世人对发生在紫檀谷的那场动乱避而不谈,他们隐隐约约知道些似真似假的消息,像是皇帝被救回来了,但已经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在回京路上就咽了气,像是前往紫檀谷的十万大军,居然无人生还……

临安街头多了一个疯子,被烧的千疮百孔的衣服连蔽体的作用都起不到,脸上身上全是狰狞的可怖疤痕,残余的右手臂像是个被烧废的大号火柴棒。嘴里倒是还能时不时说出话,断断续续的,全是些胡言乱语。什么美女,什么火海,什么蜡糊的纸人……

还是一个闲的无聊的说书先生认真听了他的疯话,然后编成话本在不入流的小酒肆里说着关于紫檀谷的传闻秘事——

那个疯子是当时十万精兵中一个勉强保了一命的幸存者,据疯子所言,(再加上点说书人自己为了故事有趣的胡编乱造)能够大致推断,当时精兵闯入谷中,只见数十位美女偶人聚在院子里,一个个手无寸铁,楚楚可怜,俨然是等着被欺凌的良家女子,好不动人。众人都是军营里待惯的汉子,哪里收到了这般诱惑,自然前去争抢。就在众人推攘之时,不知道从哪里忽然窜出来一个纸人,面色苍白,身上被抹的蜡隐隐闪着不详的光。

纸人高举的火把毫不犹豫地插进它自己的头发,人们只看到火光在跳跃,张开血盆大口扑来,偶人似乎也被事先泼上了油,风涨火势,整个谷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那个万恶的纸人现在已经连灰也不剩了,也该说是罪有应得。

那天的紫檀谷,俨然成了人间炼狱。

只是那即墨公子,不知所踪。

……

(柒)

“你不是说这辈子只造我一个纸人么?”我敲了一下即墨的脑袋。

即墨也不愠,慢条斯理的从包裹中掏画,“好歹实现了一半,你现在还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纸人。”

“那你不说不离开紫檀谷么?”我忍着笑,继续敲他的脑袋。

即墨抖了抖画,一匹骏马飞跃而出,我还没来得及惊讶,人已经在马上了。

“那我们现在就回去!”

马一路奔驰,当真是飒沓如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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