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展霄第一次闯荡江湖就栽了。
他本来已经算计好了一切,他先躲在树上,等那辆马车驶过来时,从树上一跃而下,当头暴起一刀,先用他展家大刀的气势喝停那辆飞奔的马车;然后,再把车中那个作威作福肥头大耳的狗官叫出来单挑;最后,他一个飞腿,踢碎那狗官满嘴的牙,让他在地上一边哀求一边舔自己的靴子。
一想到这些,展霄心里就热血沸腾,仿佛天上的云裂开了一道光柱,恰好照射在自己身上,他就完成了一个初出茅庐的侠客行侠仗义的使命。
车辙声渐近,展霄连忙打起了精神,握紧了手中的刀,浑身的汗毛都如上满了的弓弦,一触即发。
那马车近了,近了!展霄怒喝一声,使出最雷霆万丈的一刀“平底风雷”,刀“呯”地敲在地上的碎石,马儿受了惊,仰天长嘶,展霄心中得意,以为自己这一刀起了效果。
但他还没来得及张口约架,一股破风之声迎面袭来,那马夫的鞭子打在脸上,强劲的力道直接把他甩了出去,扬起的碎石尽数落在他的脸上。
展霄只觉得喉头涌上一股腥甜,隐隐约约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冷哼了一声:“原来是个没蹦跶两天的傻小子。”
迷迷糊糊中听到“傻小子”几个字眼,展霄被气得险些喘不过气来,但奈何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抽走一般,动弹不得。他试着挣扎着起来,但左腿大腿却是抽筋剥皮一般地疼痛,在意念中动弹一下都要禁不住竖起汗毛。他心想,完了,估计是断了。
这也算他第一次受伤。
展霄仰头望着星星,月亮在薄纱般的云朵后面露出一个尖尖的弯角来,他长叹了一声,一双明丽如星星的眸子又遮住了那弯月牙。
他看到了那双眸子,盈盈中带着些许笑意。
展霄以为那是嘲笑,堂堂男子汉怎么能被一个小姑娘笑话呢?他有些恼怒,涨红了脸试图站起来,石子地的尖锐却透过他薄薄的衣衫,戳进了他的膝盖。
这次他疼得龇牙咧嘴,但好歹站起来了。小姑娘从树上一跃而下,伸手扶了他一把。
见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笨拙姿态,小姑娘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展霄被气得更是无话可说,扭过身去,甩开了小姑娘拽着他的胳膊。
小姑娘见他怒气冲冲,但她哪能知道她刚才的举动可是大大伤了展霄作为一个侠客的自尊,见他莫名发了火,委屈的眼泪哒巴哒巴就掉了下来。见她落了泪,展霄的脾气一下子没了。
“你怎么哭了?”展霄也觉得莫名其妙,但他也洞悉不了女孩子的那点小心思。
“谁哭了!”小姑娘几下就用袖口收拾干净眼泪。
唉,展霄在内心叹息道,女孩子的脸,真是比盛夏的天还要瞬息万变。
“你还疼吗?”她柔声问道。
她的声音轻柔,像是一片朦胧的梦境,他似乎又看到墙头上那张露出来的明媚的笑脸。
2
展霄的父亲是个商人,常年奔波在外,家里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照顾着他,生怕他出事,从不让他出门。他穷极无聊时,只能练父亲留下来的那本刀谱。
父亲还有一柄刀,看起来平淡无奇,却有一个很美的名字:梦吟。父亲说,这刀名的来源,是刀谱上一句话,世事无常,浮生皆梦。
午后一过,老仆午憩,他睡不着,偷偷在院子里捕蛐蛐,听着高墙外孩子们嬉戏的声音,他的手掌一松,蛐蛐从他的手心溜走了。
少年的心有如沉下一块的天空,只是他不知此情为落寞。
一声娇笑扰动了午后的阳光,他一抬头,刺目的阳光中,一张逆着光的笑脸,异常明朗娇艳。
他日日被囚禁在这高墙中,对这突然出现的女孩子难免多了些警惕,他问道:“你是谁?”女孩伸了伸舌头,笑道:“我叫金妍,你呢?”
他的眼睛骨碌转着,正在思考要不要把名字告诉这个陌生的女孩子,聪慧的女孩一眼就识破了他心中的顾虑,嘟嘴道:“小气鬼,爱说不说。”
他却忽然慌张了起来,连忙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叫展霄,大展宏图的展,直上云霄的霄。”
“哦?”金妍转而一笑,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烁着光彩,“你爹真是给你取了个很不错的名字呢。喏,给你。”金妍伸出一只娇嫩的手,把一个精致的荷包扔给了他。
“这是我娘做的锦花糖。”
他小心翼翼地攥着那个荷包,呆呆地看了很久。
他头顶又传来云雀般清脆的声音:“喂,你倒是快吃啊。”
展霄轻轻拿出来一颗糖,那糖被小心掐出一朵海棠花的形状,和他平常吃的点心比一比,寻常多了。展霄噙在了嘴里,不知为何,他尝出了生平最甜蜜的味道。
“真甜!”
金妍哈哈笑了起来:“小馋猫,你口水都流出来了。”
展霄听了,脸红到了脖颈,慌忙掏出手帕把嘴角的口水都擦干净。吃完了糖,他把手里的荷包高高举起,仰头说道:“给。”
金妍的声音如撞击在一起的银铃:“看你吃得这么香,送你好了。”
展霄从未收过别人的东西,他一时找不到什么推脱之词,酝酿了好久,木讷讷地说道:“书上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不能随便收你的东西……”
金妍“噗嗤”笑了:“小书呆子。”
时下石榴开花,金红的花瓣闪烁着阳光的色泽,映照着小姑娘的面庞。那张脸多么生动啊,粉扑扑的,把石榴花都映照得更加明艳,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那温暖的笑容。
展霄一时看得呆了。
金妍见他呆呆立在原地,索性笑得更欢快了,一时瞥见他腰间的梦吟,奇道:“原来你会用刀。”
展霄低头看了看梦吟,稚嫩的手指在刀鞘上拂过,郑重点头道:“我当然会,这是我家传的刀。”
“既然这样,你就耍来给我看看。”金妍往上挪了挪身子。
展霄拔出了刀,把“追云逐月”一路七十三刀一气刺了出来,得意洋洋地仰头看着她,没想到金妍只是失落地皱了皱眉头:“就这样啊。”
展霄被气得够呛。
他昂首道:“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心服口服。”
“好好好。”金妍像是不信他的话,打了一个哈欠,说道,“我先回家了,明天我再来看你的刀。”
刚说完,她就从墙头滑了下去,像是明朗的日头落了山。
展霄的手里还攥着那精致的荷包,今日见到的这个女孩子,让他心里愉悦了很久。晚上他忽然睡不着了,偷偷又出来看着墙头,那里,只有一轮澄澈的明月。
亮亮的像是她的眼睛。
金妍第二天果然来了,在清爽的笑声中,看着他重复着今日新学的招式。石榴花落了,落了她满头金红的花瓣,他的刀光劈开了夏日沉沉的日光,碎了一片明黄。
她日日来,日日看他练刀,日日给他讲着她的见闻——孩子的见闻还能有些什么,无非是哪里的集市最热闹,哪里的戏班子唱腔最温婉,哪家的新娘子最好看。
可对他来说,那真是一个绚烂多彩的世界。他听得入了迷,对高墙外的幻想,一日比一日深了。
那天他恰巧在家里翻到了几本话本子,讲的也是些侠客的故事,他一下子入了迷,倚着石榴树下看得津津有味,把今日练刀的事也抛到了脑后,只顾得书里的刀光剑影。
“喂!”他的后脑勺被人戳了一下,吓得他一激灵,手中的书都掉到了地上。
“你看什么呢?”那双眼睛含笑地望着他。
展霄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你。”
展霄扬了扬书,把他今天读到的故事添油加醋地讲给金妍听。她听得极认真,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羽翼上下翩飞。他看着她,心里升起了一阵酥酥的感觉,讲着讲着,忽然没了声响。
“怎么不讲了?”
“我……还没看完……”
她撇了撇嘴:“真是扫兴。”
后来,她几乎日日都爬上墙头,来听他漫无天际的故事,而他每次,都故意留个悬念,待第二日她听到了后续,先是松一口气,继而狠狠戳一下他的脑袋:“真是难听!”
展霄揉着脑袋说道:“那你还听!”
两人一来一去之间越来越熟了,一日,展霄好奇地问金妍:“你家在哪里?”
金妍笑道:“你猜。”
展霄仔细想了想:“反正你家住得肯定离我家不远,要不然你怎么能日日都来?”
金妍抿嘴笑了,却也不再搭话。
展霄抱拳问道:“你说,江湖上真正的侠客是个什么样子?”
金妍想了一会,说道:“肯定是你故事里所说的那样,行侠仗义啊,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打一顿的人。”
展霄大声说道:“我也要做侠客!”
“嗯!”金妍连连点头,“我帮你!可是坏人又在哪里?”
两个孩子因为谁是坏人这个问题犯了难。
思索了片刻,金妍说道:“等着,我回去问问我的爷爷,明天再来告诉你!”
金妍告诉他:“我问清楚了,离我们这里最近的白石镇的那个县令,是个十足十的大坏人!”
“好,我们明日就揍他一顿!”
3
展霄被那马车夫打了一顿。
本来算不得什么的,但当展霄一瘸一拐回家的那天晚上,他的父亲恰好回来了。一阵询问过后,父亲被他没脑子的举动气昏了头,反倒打了他一顿,让他面壁思过半个月。
展霄不明白,自己行侠仗义,怎么还得到这么个下场。
那天展霄百无聊赖地窝在屋里,忽然听到窗外一声欢快的云雀叫声。展霄耳朵一动,他匆匆打开窗子。
一张明艳的笑容在草木中悄悄探了出来,把一个精致的荷包塞到他的手里。
展霄激动道:“锦花糖!”
“嘘……”金妍把手指放在嘴前,示意他低声一点。
展霄心头的阴云,也随之散尽了。
展霄扳着指头数,明日就可以出门见金妍了,心里说不出的欢喜。但没想到,连夜展霄就被老仆拽走了。他看到外面火光冲天,原来是邻居家着火了。
展霄想到了金妍,挣扎着想去救火,老仆几次劝说无果,只得一指点住了自家的小少爷。
展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冲天的火焰,似乎都能听到金妍的呼号。
他只觉得心头很痛,那一刻,他只能暗暗咒骂自己,自己还妄想做什么侠客,连朋友都救不了。
本来以为只是出去避火,但没想到,这么一走,就是好几天。
一连赶了几天路,他们到了一个渡口。老仆安排他们上了船,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拿走梦吟刀和刀谱,只得把他安排在附近的客栈里,老仆解了展霄的穴道,吩咐他好生呆着,自己回去去取刀谱。
展霄趁他走远了,自己偷偷溜了回去。
他一生都没出过远门,好在老仆留给他不少银子,一路上,换了几次船,几次车马,也被骗了好几次,才勉强回到了熟悉的地方。他终于看到了金妍的家,应该是和自己家差不多的院子,但只剩下了一片焦土。
他抬头,看到了那堵高墙,在金妍常常攀着的地方,缺了一个口。透过缺口,自己家的石榴树上,饱满的果实正泛了红。
他在集市上远远看到一身缟素的金妍,跪倒在地。
“金妍!金妍!”他看到金妍相安无事,高兴地欢呼。
但金妍似乎没听到他的叫喊,就在这时,一群人围了上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也没办法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真可怜的孩子,父母双亡,只能依靠着祖父。本来家境算得富裕,但谁能想到,一场大火,把家里烧得干净!祖父也烧死了。可怜这孩子,祖父一直入不了葬,只能卖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