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梅拖着箱子，低头看看脚上才买不久的高跟鞋被溅上了泥点，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尽管再不情愿，还是推开了大门。
今天是年三十，她必须回来。
“回来啦！”女人围着花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抬起脸来冲她笑了笑。
“妈！”张梅挤出笑来，她不再是多年前的倔强小女孩了，不会再因为一个称呼而甘愿遭到一顿毒打。
连亲爹都生疏成那样，叫继母一声“妈”倒也不别扭了。
张忠坐在堂屋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浑浊的眼珠在她身上转了转：“别忘了回家第一件事该干嘛！”
张梅顺从地点点头，进到左屋，拿起线香，点燃，鞠躬，叩拜，磕了三个响头：“……弟弟，新年好。”
照片上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是她的弟弟，张佳杰。
十年了，距离他从山上掉下来摔死已经十年了。
而当时负责带弟弟的张梅便是父母眼中的罪人，要不是她看护不当心，张佳杰怎么可能会因为想要摘树上的野果子而爬上树，若是没有爬上树，又怎么会脚滑从树上摔下来再一路滚下山坡，脑袋撞上大石，当场死亡。
张梅，就是间接害死儿子的凶手。
2
“今年厂里收益不好……没发多少钱……”张梅从缺了个轮子的箱子里取出钱包，“上上个月之前的都汇回来了，就……还剩这么些……”
张忠数着手里的票子，脸上这才露出笑意：“不枉老子养你到这么大。”
女人进屋来，眼神瞥了一下张梅的鞋子：“梅梅这鞋子是刚买的吧？哟，姑娘到底是大了，爱打扮了……不便宜吧！”
张忠不大乐意了：“都叫你在外面别乱花钱了，还买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啥！”
张梅连连辩解：“不……这是我从工友那里买过来的，三十块钱……”
张忠这才罢休：“快把菜端上来啊，再不吃饭就排不上队了！”即使是年三十，也没什么事情有他去村口打牌重要。
3
饭后，张梅收拾好碗筷，拿出早备好的纸钱香烛，女人问她：“去干吗啊大过年的？”
“我……想去看看阿婆阿公……”
“过几天再去，年三十上坟，多不吉利啊！”
张梅木然地放下东西：“那我出去转转。”
家里实在太过压抑，走出大门的张梅才感觉松了一口气，沿着小路往东走，不远就是她儿时玩伴卫凤的家。两人同岁，今年十九，卫凤却早已嫁人，半年前还生了个女儿，张梅和她在微信里说好，当孩子的干妈。
生了孩子的卫凤不见丰腴，反倒瘦了。
“你咋这么瘦？”客套之后，张梅忍不出问出心中的疑问。
“唉！”卫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还不是因为肚子不争气……我家表嫂子跟我一个月生，生了个大胖小子，我婆婆没少给我脸色看。”
张梅气愤：“这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重男轻女！”
卫凤笑出声：“哟，真是去外面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我告诉你，不管外面怎么变，咱们这山坳里就是男娃比女娃金贵！”
想了想又说：“我婆家还好啦，也就是甩甩脸子气气我，也没多亏待。要真说重男轻女，谁也比不上你爸……”
果然，张梅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哎哟，我这嘴没轻没重的，你别多想，反正现在你家不就你一个了吗！你爸不疼你疼谁！前阵子我还看电视上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呢！你说逗不逗？”
“情人？”张梅冷笑，“仇人还差不多。”
“你爸也是，你弟从小就皮大伙也不是不知道，被你爸妈宠成了小霸王，看到啥就要啥，谁也拦不住……自己从树上摔下来了，怎么能怪你呢！”
张梅苦涩地笑笑，说不出话。
4
大年初二是张梅家请客的日子，张忠是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每逢过年都是要聚一聚的。
张梅依旧是那副瑟缩内向的模样，和两个叔叔没什么话可说，但是几个姑姑，从小还算疼她，见她十八岁的大姑娘，穿戴得像个老妪一样，便知张梅的工资全被爸妈收走了。
当着大伙的面也不好驳了哥嫂的面子，只偷偷塞给张梅几百块钱，叫她好好打扮打扮自己。
可偏偏三姑夫是个火爆脾气，喝多了酒就打开了话匣子：“大哥，不是我说，你这也太偏心了，梅梅再怎么说也是你亲生的，十几岁的大姑娘在厂里没日没夜地干活，就那么点工钱全都得上交，你看她那脸色，比我家黄脸婆还蜡黄。”
张忠放下筷子，没接话。
张梅继母却不乐意了：“哟，你们这是听谁瞎扯的啊，我们每个月拿梅梅点钱，不也是想替她存着当嫁妆吗？年轻女孩子，在外面太容易乱花钱了！”
大姑听到这话冷笑一声：“存着？行啊，那大伙今天都在，你倒是把折子给我们看看，存了多少了？”
继母嗫嚅：“……这……”
大姑那张脸像极了疼爱张梅的阿婆：“你们根本就是把梅梅的钱花了！”
“就算花了又怎么样？！”继母瞪大双眼，“那是她该给的，要不是她，我家佳杰现在还好好的呢，长成一大小伙了，我就该享福了！可是这个扫把星，不把弟弟看好，我家佳杰，多少个她也换不回来啊！”
继母瘫在地上大哭，张忠如梦初醒：“我的儿子呀！”
啪——酒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5
弟弟出现以前，张梅一直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虽然妈妈生她时难产死了，爸爸去外地打零工一分钱也拿不回来，可是她依然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阿公阿婆可怜她自小没了母亲，加倍地疼爱她，且那时二老身体还很硬朗，地里的收成不错，张梅生活得无忧无虑。
她六岁那年，父亲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女人和孩子，他告诉她，女人是她的继母，要叫“妈妈”，小孩是她的弟弟，专门找镇上小学老师取的名字“张佳杰”——优秀杰出。
张梅以为，自己有爸爸妈妈了，会更加幸福。
可是很快，她发现不是这样，“妈妈”老是偷偷地掐她，还总是对阿公阿婆恶语相向，弟弟长得倒是可爱，可是脾气实在太坏，贪吃又好强，想要的东西非拿到手不可，犯了错又总是栽赃给她。
张梅想过解释，可是爸爸妈妈都不相信，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说谎？
倒是张梅，身为姐姐，不知道爱护弟弟，还总是欺负他。
原本和善的父亲对张梅也愈加厌恶。
弟弟踩碎了母鸡下的蛋，手一指张梅，张梅便又得饿一顿肚子；
弟弟磕到绊到哪里了，也一定是张梅没有看管好他；
弟弟打张梅，张梅禁止还手，连跑太快都不行，万一弟弟追她的时候摔倒了怎么办？
他还小，你是姐姐，你应该让着他！
你怎么那么不懂事？不知道迁就一下弟弟吗？
他还是个孩子啊，你这么大了，怎么跟他一般见识？
……
6
如果只是这样，那么张梅都可以忍。
可是随着张佳杰的长大，他的顽皮程度只增不减，张梅被勒令不能出去玩，必须好好看着弟弟。
那个夏天，张梅刚刚洗完衣服晾好，张佳杰不听劝阻硬要拿着晾衣杆玩，就在张梅煮饭时，听到院子里一声惊叫，出门一看，阿婆被张佳杰手中的竹竿绊倒在地，头重重砸在地上……
阿婆就这么走了，阿公与父亲大吵一架，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
阿婆的死，阿公的衰弱，让张梅恨上了弟弟……
……
年很快就过去了，张梅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家，初四，离工厂开工还早，她就以工作为借口，踏上了离乡的火车。
“咯嚓喀嚓”的前进声中，张梅靠着车窗，玻璃上映出她消瘦的脸，她突然想：如果弟弟还活着，和自己长得像吗？
记忆回到那个下午，她故意将弟弟带到石头嶙峋的山坡上，故意指给他看树上的果子，故意在他不注意时，将他拿来垫脚的石头踢开……
弟弟想吃树上的果子，他要爬树，自己怎么拦得了呢？自己应该多迁就他……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