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人群散去后,他收起了音响设备,背起了吉他,蹬着一辆三轮车朝着夕阳而去。
南京,作为六朝古都的金陵城,我想它应该是一个承载着千年底蕴的城市,是极具年代感和人文情怀的。
至少,在我没有遇到许簿凡之前,一直都这么认为。
1
许簿凡,我在南京认识的第一个人,和他的名字截然不同,他一生平凡,做过最轰轰烈烈的事,就是在985大学毕业后和家里人断了联系,甘于守在街边拿着一把破旧吉他自弹自唱,俗称卖唱。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南京的一个小律所,每天上下班总要走一段路才能到公交站,而就在那段路上,一个“流浪歌手”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唱歌很好听,是那种很有韵味的烟嗓,吉他也弹得不错,但在大城市里这样的流浪歌手很多,几乎遍布各个广场的角落,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有怎么关注他。
直到那天,我因为粗心大意,把还没修改过的合同寄给了客户,挨了上司一顿破口大骂,下班途中又走在那条路上的时候,他唱了一首,最初的梦想。
我停下了脚步,一直静静地听着他把那首歌唱完,不得不承认,确实唱到了我心里。
于是我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走去,很自然地随手丢给了他一张五块的纸币,那天周围没有什么人,在我准备走的时候,他开口叫住了我。
“先生,能否多给我五块?”
我愣了,从来没见过这样荒诞无理又直接的人,原本就郁闷的心情一下子烦躁起来,但是看着他乞求的眼神,想挖苦的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最后还是掏出一张五块丢到了他前面的塑料罐里。
谁知,我刚抬脚准备离开,他又叫住了我,我千般后悔为什么要“大发善心”,于是拉下了脸,一脸不耐烦地想问他究竟要做什么。
我还没开口,他放下了吉他,把塑料罐里我方才前后投进去的两张五块的纸币一起拿了出来,然后递给了我。
“祝愿你的生活,十全十美。”
他面带微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攥紧了手里的纸币。
那天之后,我就不再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流浪歌手一样看待了,因为失意时的一句话,每天下班我都会在那条路上停留几分钟,听他弹完一首歌,一来二往,竟然也觉得收获颇丰。
2
其实他长得不算好看,甚至有些邋遢,一副像是半年没擦过的眼镜架在鼻梁上,满嘴的胡渣和蓬乱的头发,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不修边幅。
还有由于风餐露宿而略显沧桑的面颊,他抱着吉他弹唱民谣的时候,怎么看,都不像是985大学毕业出来的。
但,所谓人不可貌相,一开始他和我说,我心里是不信的,我只是个二本生毕业,在我的认知里,名牌大学毕业生都是颇受大公司青睐的,怎么会沦落至此?
后来,他还特意把他的毕业证带过来,在我下班路过的时候,悄悄地给我看了一眼,以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我也的确瞄了一眼,上面赫然写着中国人民大学,2007届毕业生——许簿凡。
但是,他拿出毕业证的时候,没有骄傲和得意,反倒看上去很惆怅,给我看了不到三十秒就迫切地收起来了,好像什么不光彩的事儿。
我在心里存了个疑,想着这家伙不会是哪个局子里出来的在逃犯吧?
想归想,疑惑归疑惑,我到底也没有过多地询问他以前的事,他也没有说,每次我停留的时间仍旧是一首歌的时间,只是偶尔不着急回家的话会交谈几句。
对于他的事我是好奇的,于是有一个周末,我特意从家里带了几瓶酒,去了他平时弹唱的那条路上,彼时我俩已经不像初次见面那样客气了,男人之间一向自来熟,他是,我亦是。
我不知道我想借着酒力撬开他的嘴的目的有没有被他发觉,但他最终还是收起了他的设备和吉他,跟着我找了一个僻静点儿的地。
然后我俩像两个心心相惜的知己,乘着灯光和月色,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你一言我一语。
手里的酒瓶见了底,却也装不下我此刻内心的骇然,转念一想,其实我同他的遭遇半斤八两,也许是我没达到那个爆发点,才选择将一切都默然地忍耐了下来。
3
许簿凡生在南京的一个小康之家,算得上是个中产阶级,妈妈是教师,爸爸开了一家小杂货店,衣食无忧还能多出点钱来满足他的精神需求的那种,按理来说应该和谐美满才是。
但他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瞬间变了个样,仿佛一说起他的家,所有的积极乐观都退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厌恶,不耐,甚至逃避。
他三岁那年,父母闹离婚,爸爸每次回家都要把家里掀了个底朝天,那时候他还年幼,只能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看着因醉了酒而神志不清的爸爸,和关在房间里独自抽噎的妈妈。
现实如此,父母吵架,受伤的总是孩子,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父母吵架几乎成了每一个顺利长大的孩子必经的一个课题,好像是在考验他们。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六岁上了一年级,两个人似乎意识到不该影响孩子读书,于是就此达成一致,像两个敌对国家签了停战协议一样,决定暂时和平相处,改变现状。
许簿凡自然是不知情的,他只知道自从他上了一年级之后,家里好像平静了很多。
因为妈妈是教师,每天都会给他进行辅导,爸爸也开始不再醉酒而归,或者隔三差五醉了酒就不往家里走,直接睡在外头。
许簿凡原本以为,他的生活日渐好转,再也不用忍受那种铺天盖地的争吵和谩骂了,酒瓶子摔碎的声音他现在都记得。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
本来该识拼音学数字的年纪,他愣是被严格控制,白天去学校上课,傍晚放学回来接受妈妈的检测,晚上写完学校交代的家庭作业,还要看一两个小时的视频课。
他想着,没关系,累点就累点吧,总好过无休止的争吵。
就这样,很快捱到了三年级。
那天,班里一个很时髦的同学带了把小吉他去学校,那个年代吉他是很少有的,不像现在那么普遍,一个班的孩子都很新奇地围拢过去,许簿凡也不例外。
一个葫芦状的木匣子,搭着几根弦,手指轻轻一拨,旋律就从指尖溜走,划入心坎里,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那个同学平日里跟他玩的好,弹着无趣了便随手递给他,非让他也试试。许簿凡很紧张地接过来,学着那个同学的模样,弹了一阵。
一抬头,就对上了那个同学惊奇又诧异的目光,他问:“许簿凡,你居然学过吉他?”
许簿凡怔愣,放下了吉他,伸手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又略显窘迫地回答:“……我没有学过。”
那个同学反倒是兴致勃勃,更好奇了,暑假的时候他学了两个月吉他,这才敢拿到学校来弹,许簿凡一个没有学过吉他的人,仅仅只是看他弹了一遍,居然能模仿他弹了一遍。
就连许簿凡自己也很疑惑,他只是记起对方的动作,下意识地也有样学样,上手得非常快,所有同学都夸他极有天赋,是个弹吉他的好料子。
他也只是笑笑不说话,只有他心里知道,学吉他,是不可能的,他的所有时间都被妈妈规划好了,什么时候该学习,什么时候该上辅导班。
换言之,他并不属于自己。
4
那个同学家里条件不差,人也很大方,看出来许簿凡对吉他很感兴趣,也很有天赋,当天就说把吉他借给许簿凡带回家玩一个晚上。
许簿凡很心动,也很兴奋,刻在骨子里的教育让他本来还想推辞一二,可那位同学执拗得很,于是他还是把吉他带回了家。
直到现在,他还能想起来当初的感觉,既兴奋又忐忑,小小的身影背着书包,抱着一把小吉他,走到小区楼下,感觉自己像做了坏事的小孩,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打开门,家里没人,冰箱上贴了一张便利条,上面留了几行字,“妈妈要开会,晚一点回来,冰箱里有面包,还有牛奶,你热一下。不许出去玩,作业好好写,回来我检查。”
许簿凡撕了纸条随手丢进了垃圾桶,说了这么多,其实他知道,只有最后那句才是重点。
他没有吃东西,放下书包就兴冲冲地抱着吉他去房间里,他想一个人,试一试这把神奇的乐器。
原本是想着弹半个小时就去写作业的,许簿凡对着台式电脑上搜出来的谱子和弹奏方法,一板一眼地抱着吉他坐在椅子上,谁知道一弹就是一个半小时。
直到听到门外钥匙转动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看了看挂钟,已经七点了,想起书包里还没拿出来的作业,心里顿时慌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吉他放到床上,利索地从书包里掏出课本和作业,趴在书桌上开始写,因为知道接下来一定会是一顿劈天盖地的指责,他压根毫无心思。
房间的门开了,他的笔一顿,划破了作业本,进来的是刚下班的妈妈,果不其然,一进门就发现了躺在床上的吉他,接着过去毫不客气地拿起他的作业本。
上面没写什么东西,妈妈瞬间变了脸,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片刻后,一本作业本直直地甩到了许簿凡脸上,伴随着妈妈带着愠怒的声音。
“许簿凡!你的作业呢?都写哪去了?”
他吓得一激灵从椅子上站起来,低着头默默地挨着指责,许簿凡觉得,只要他不说话,不顶嘴,也许妈妈就能消气。
但是他错了,他看到妈妈直接拿起床上那把他视若珍宝的吉他,“就因为玩这个,没写作业?妈妈平时怎么教你的?你爸那个死鬼不争气,你再这样,你让妈妈以后怎么办?!”
话还没说完,砰的一声,许簿凡就听见吉他被砸落到地上的声音,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被砸掉一块,难受和委屈涌上心头,压抑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那把吉他就这样毁于一旦,尽管事后妈妈赔了那个同学几百块钱,足够买个新的吉他了,但许簿凡没有在她身上看到丝毫悔意,仿佛觉得砸掉这几百块钱,挽回一个儿子,是多么值得的事情。
那次事件过后,许簿凡再也没脸面对那个同学,即使对方没有太在意,他还是不敢再正眼看他的那个小伙伴,一个学期,两个人很快疏远了。
5
许簿凡再也不敢对学习之外的事情产生兴趣,那把被摔坏的吉他被他小心翼翼地埋在了小区里的一颗树下,每当失意的时候,他就会去那棵树下自言自语,其实只有他知道,他没有自言自语,他是说给那把吉他听的。
作为邻里口中别人家的孩子,许簿凡幸不辱命考上了市重点中学,经常不归家的爸爸送了他一辆自行车,还是当时最潮流的牌子。
为了方便孩子上下学,在经过商议之后,他们很快就搬了家,用这些年开店赚的钱的一小部分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小房子,爸爸还留在原来的那个家,妈妈跟过去陪读。
其实许簿凡很想住在学校,原本以为升了高中就能摆脱家里的束缚,没想到最后还是没成功,他老老实实地跟着妈妈住进了学校附近的小出租房,又开始日复一日地过着前十几年一样的生活。
有一件事情,许簿凡一直都知道。在他初二那年,爸妈就领了离婚证分道扬镳了,只不过为了让他安心读书,给他一种他还有一个家的感觉,刻意隐瞒了。
但是许簿凡何等的聪明,他也偷偷地关注过常年在外守店的爸爸,有好几次他路过店面的时候,都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坐在他爸爸腿上,是什么关系,不言而喻。
一开始他以为是爸爸对不起妈妈,是爸爸在外面有人了,出轨了,才不愿意回家,为此他还痛恨过自己的父亲,不愿意反抗母亲的高压统治。
直到中考的前两周,他在家里的抽屉里无意间看到了两人的离婚协议,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他归妈妈抚养,店面归爸爸,现有财产四六分,爸爸每个月提供六百块生活费。
他中考完的那个暑假,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熟了,想去找自己的父亲谈谈。
但是那天,他站在店外,看着自己的爸爸拿着玩具在哄一个一岁的小娃娃,那个女人就站在旁边笑呵呵的看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许簿凡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没有爸爸了,那是别人的爸爸,店也是别人家的店,他拉低了帽檐,走进去买了一瓶矿泉水,付了两块钱,然后就像寻常的顾客一样走出来。
从始至终,那个男人都没有注意到他,都说血浓于水,父子俩会有心灵感应,可能他们家的血是冰做的,心是石头做的吧。
6
许簿凡的第一场恋爱在高中二年级,以甜甜的告白开始,以酸涩的分手结局。
他一直保持着沉默寡言,在班里属于典型的内向型学霸,也从未对外人说过自己的家庭情况,从上高中以来,接受到的都是别人羡慕的目光。
中上等家庭条件,优异的成绩,踏实的性格,还有妈妈陪读,不用住校,不用洗衣拖地,回了家就有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等着,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真正走进他内心深处的是一个叫陵溪的女孩子,乐观外向爱笑,学习也很不错,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还有一点是……她会弹吉他。
陵溪数学很差,经常下课过来问他题目。一开始的时候,他还很拘谨,但陵溪却很大方,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我行我素,次数多了,许簿凡也就习以为常了。
后来,陵溪的数学成绩确实有大幅度提高,一高兴,就说要请许簿凡吃饭,许簿凡推辞不得,只好答应。
两人约了一个小饭馆,周六许簿凡上完补习班的那段时间正好可以一起去吃个晚饭,那天下着小雨,两人都没带伞,被淋成了落汤鸡。
他们找了附近公园的一个凉亭避雨,第一次谈了学习以外的事情,两个人很投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许簿凡知道她会弹吉他,一阵诧异,把自己搁置心里多年的那件事说了出来。
打那之后,许簿凡下课教她数学题,傍晚放学还要在教室待上一阵,陵溪把自己的吉他带过来教许簿凡弹唱。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两人就正式在一起了,更多的原因是,许簿凡觉得,陵溪是他人生中的一缕光,是第一个懂他的人,所以对于陵溪的告白,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不知道这消息是怎么传到许妈妈的耳朵里的,也许是他们没有经验太过明目张胆,又也许老师对他格外上心把他和女同学走得近的消息告诉了妈妈,总而言之,他们在一起半年就东窗事发了。
许簿凡的妈妈在得知这件事情后暴跳如雷,仿佛陵溪的存在会让她儿子考不上大学一样,当天就去了学校,找班主任,找陵溪,甚至惊动了陵溪的家长。
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许妈妈痛骂了许簿凡一顿,连带着也没甩给陵溪好脸色,直骂她狐狸精勾引自家儿子,陵溪家里人也不是吃素的,两家人甚至都快打起来了。
他们的分手轰轰烈烈的,闹得整个校园人尽皆知。
打那之后,陵溪因为面子上过不去直接转了校,许簿凡也回归到一个人的生活,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叛逆的种子就已经在许簿凡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7
许簿凡最终的确不负家里人和师长的众望,被中国人民大学录取,正式成为了一名大学生。
他忘不了自己的爸爸抱着另一个已经长到四五岁的小孩子,笑呵呵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录取通知书,然后因为小孩哭闹而随手丢到一边起身哄孩子。
也忘不了自己的妈妈抱着一纸录取通知书在房间里待了整整一个上午,最后出来的时候眼眶都是红的。
许簿凡报了政法专业,录取通知书上写的是财经专业,收到通知书的那天他才知道,原来他妈妈背着他悄悄和老师协商,把他填报的志愿改了。
他很纠结,很心酸,但是一想到妈妈这个眼神,他就又不得不屈服于这样的统治之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我沉默,或许这就是他愿意和我多说几句话的缘故吧。
在中国人民大学的四年,他仍旧保持着以前的刻苦,麻木的学习,成功拿到了那张毕业证,但鲜有人知道,他刚进入大学校园的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从小妈妈不让他做家务,洗衣叠被一概不知,还是跟着同寝的室友学会的。
妈妈不让他有除了学习之外的兴趣,直到读了大学,他才知道原来他的同学几乎个个都有一门专长,有的会弹吉他,有的会打篮球,有的会画画,有的会唱歌……
只有他,除了学习,只会学习。
他不懂人情世故,不会和师长辅导员打好关系,没有什么朋友,更别提过命的兄弟情。
他被人疏远,被人冷落,只好把自己沉浸在书本里,减轻自己的现实痛苦。
大学毕业后,他匿了踪迹,回到南京,但是和家里断绝了联系,重新拿起了吉他,开始了在街上自弹自唱的生活,只是默默地每个月给妈妈打生活费。
这才有了今天我认识的,乐观开朗的流浪歌手——许簿凡。
他说自己是被社会抛弃的流浪者,更是家庭失败的产物。
我说:“我们都是被家庭和社会束缚的人,还好,你找回了自己。”
南京的夕阳总是能染红一片天,月色也不例外,八九点钟月色,明晃晃的,仿佛能把整条街都照亮,我们喝了酒,我没让他蹬三轮,两个人合力推着三轮车消失在月光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