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女找了个凡人夫君会怎样?”
午后刚过,被祁玉丢在桌角的灵镜准时叮了一声,明晃晃的镜面上弹出的,便是这句话。
刚酝酿起的睡意被击碎,祁玉的火气蹭地一下被挑起,抓过尚有光亮的灵镜便是一顿疾风骤雨的狂击。
干净利落表达完自己观点后,祁玉扬手一挥,毫不在意地丢了灵镜,让它继续蜷到角落里吃灰。
“怎么醒了?是饿了吗?”
听到声响,容瑾打发了面前的官员,便推门进来。
下了早朝,他换了那身厚重的朝服,只简单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墨发半绾,眉目清逸,又是祁玉熟悉的翩翩公子模样。
接过容瑾手里的点心,眯着眼吃了几口,祁玉的火气顿时消了不少。
蹭到容瑾怀里仰头胡乱亲了几口,才不情不愿道:“九重天那群神官是吃饱了没事干吗?”
“就我成婚这件事,他们不仅嚼了半个月的舌根,还大张旗鼓地摆了赌约,看我何时被休弃,我看他们就是欠收拾!”
“管他们作甚?晚间有灯会,念念可要去?”容瑾耐心听祁玉抱怨完,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祁玉骂完了,自然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勾过容瑾满足地亲了一会儿,揪过他腰间的玉佩,便甜腻腻地撒着娇,“那我要你陪我去!”
容瑾搂过她,伸手扶了扶她发间的步摇,柔声道:“好,我陪你。”
两人甜腻了一番,用过晚膳,带上贴身的丫环、小厮便出了门。
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间,祁玉牵着容瑾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兴冲冲地上了摘星楼。
更吹落,星如雨,祁玉钻到容瑾怀里,一脸期待地问道:“容瑾,你后悔娶我吗?后悔娶了神族公主吗?”
“不悔。”容瑾伸手拉起祁玉的兜帽,低下头,神色蓦地柔软下来,“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额间忽地一片温热,祁玉心尖微颤,不自觉地踮起脚,无比虔诚地吻了上去。
满天烟火间,祁玉袖中的灵镜蓦地亮了一下,在那个被讨论得热火朝天的赌约下面,祁玉的回复傲然置顶——
“他既选了我,我便不会让他输!”
2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神仙亦不能免俗。
祁玉首先要收拾的,便是九重天上看热闹不嫌事大、不八卦便会立刻就地陨落的神官们。
天上与凡世有时差,灯会回来,趁容瑾睡熟,祁玉召来烛龙,便气势汹汹地杀回了九重天。
刚踏进南天门,号称八卦战斗机的姻缘神红影一见到祁玉,立马扯着破锣嗓子吼道:“七公主回来了!大家快出来呀!”
此话一出,刚刚还空无一神的南天门广场上瞬间便窜出各色祥云。
祁玉被那五颜六色的光晃得眼晕,踹开扒住她腿的红影,一个闪身,便来到了天帝孟珂的神殿前。
“老头儿,我数三声,你再不出来,就等着替你后院的花花草草收尸吧!”
祁玉漫不经心地拿起孟珂桌上的玉露酒,倚着桌案,仰头便喝了起来。
“小白眼狼,那可是药神酿了三百年的玉露酒,你给本君留点!”
孟珂气得发抖,丢了花铲,骂骂咧咧地过夺过祁玉手里的酒。
白了祁玉一眼,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气哼哼甩给祁玉,“喏,拿去,以后没事少往九重天跑,出嫁了好歹注意一下影响!”
祁玉低头翻了翻,满意地点点头,笑得一脸促狭,“没想到啊,老头儿,你还挺有探索精神的,整理这些神仙秘闻,花费了你不少时间吧?”
“滚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孟珂晃了晃所剩无几的酒壶,气得不行,拿起一旁的花铲便往祁玉身上招呼。
祁玉吓了一跳,连忙躲得远远的,“老头儿,你我虽说不是实打实的父女,但你也犯不着对我下黑手啊!要是我有个好歹,谁给你这个孤寡的老神仙送终呢?”
“胡说八道些什么?赶紧拿着那册子,滚回凡间去!”
孟珂面色骤沉,转身便朝后殿的花圃走去。
姹紫嫣红的各色奇花挤满了花圃,芳香蜿蜒的尽头,满架粉色的蔷薇正开得绚烂。
不知怎的,看着孟珂略微佝偻的背影,祁玉鼻间一酸,恍然间,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孟珂的情景。
神族等级森严,掌握神族大权的,自天地初开以来,便是龙、凤、巫三族。
五百年前,神魔大战后,巫族因勾结魔族,被剔了神骨贬下凡世。没了灵力护佑,巫族的预知能力便成为人族互相征伐的武器。
豢养巫族,由此风行一时,时至今日,留存于世的巫族血脉已所剩无几。
由于巫族的临时倒戈,神族伤亡惨重,祁玉所在的凤族几乎全族覆灭。
彼时祁玉年幼体弱未参战,病愈后还未缓过神,便得知了父母身陨的噩耗。
紧接着,一直不满她父君的凤族长老便组织了暗杀,想将她无声地扼杀在继任大典前。
她那时自然不知道,这些平日里慈眉善目的长辈们背地里竟是如此阴狠。
阴冷逼仄的水牢里,她被砍去双翼,死死地锁在噬灵树上。
无论是醒着还是昏迷,那树都在如饥似渴地吸食着她体内的灵力。
而她宽大华美的寝殿里,安静沉睡着的,不过是凤族长老用幻术化出的虚体。
一旦她灵力枯竭而死,那位野心勃勃的凤族长老,便会理所应当地对外宣布她的死讯。
恐惧、绝望、麻木……
不知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溺了多久,孟珂破门而入的那一刻,清冷死寂的空气里蓦地钻入一阵蔷薇的淡香。
细碎的日光再次将她包裹时,孟珂解下黑色的披风,像婴儿一样将她塞到里面。
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红着眼,局促不安道:“念念别怕,我们回家了。”
念念是她的小名,除了她的父君母妃,孟珂是第一个这样唤她的神官。
相信他吧!
她在心里默念着,同时紧紧攥住孟珂的衣角,在凤族长老痛苦凄厉的惨叫声中,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便成了新任天帝的义女,风光无限、高高在上。
水牢里那段暗黑的记忆,也渐渐成了结痂褪色的伤口,痛过之后,她便忘了。
但孟珂这个傲娇的老白龙啊!她不会忘的,永远都不会。
祁玉摇摇头,笑着从那段记忆里剥离出来,看着立在蔷薇花架前的孟珂,心底又是一阵暖意。
“老头儿,我走了,照顾好自己呀!下次回来,我给你带玉露酒!”
听到这话,孟珂并没有回头,眼底却不自觉地染上一抹暖意。
他看着眼前娇艳温软的蔷薇,轻声呢喃着:“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这一次,我绝不会让小七再受到伤害!”
忽而风起,满架绯色蔷薇蓦地卷起,原本脚步轻快的祁玉眼神渐渐迷茫,踉跄着便往后倒去。
孟珂眼神一凛,立马飞身接住祁玉。
“送公主回去休息,没有本君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靠近星落殿!”
孟珂吩咐完,捻诀便来到凡界。
水患不止的江南总督府前,容瑾白衣染血,正被侍从扶下马车。
见到孟珂,容瑾低声吩咐侍从几句,便和孟珂一前一后进了书房。
“堂堂月神却被一个凡人伤成这样,你可真给神族长脸啊!”
孟珂大大咧咧地往软塌上一歪,看着容瑾讥讽道。
容瑾瞥了他一眼,并不打算接他的话茬,自顾自地处理完伤口,便一脚踹开孟珂,“念念呢?她不是回九重天找你了吗?”
孟珂被踹个正着,皱着眉哎呦了几声,扬起酒壶喝了个精光。
才慢悠悠地回道:“咱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太危险,让她知道铁定又要跟过来,那巫族圣女是个黑心肠的,要是让她见了念念,指不定要怎么害她呢!”
“她敢!”容瑾眉间蓦地腾起一抹寒意,眼中暴戾之色骤现,“这一次,我一定会亲手碎了她的元神,让她永世不得渡入轮回!”
眼见容瑾周身杀伐之气愈重,孟珂悄悄施了清心诀,连忙转移了话题。
“好好好,那个黑心肠的女人咱们不说也罢,这次你真的有把握引她出来吗?”
“她如今苟活于世,为的不就是复仇吗?”容瑾冷笑一声,走到书案旁,漫不经心地从锦盒中取出一枚玉玺,“既然她这么想,那我就给她这个机会!”
孟珂不解,待看清容瑾手里的玉玺时,他心头一惊,腾地一下跃下软塌,蹿到容瑾面前,有些迟疑道:“你……确定要这么做?”
孟珂话音刚落,书房外便传来侍卫的询问声——
“相爷,各大营的兵马已集结完毕,属下特来询问,是否即刻杀回京都?”
杀回京都?孟珂脸色骤变,顿时明白了容瑾的打算,他急忙上前,拽住容瑾,低斥道:“你疯了?你这样会死的!你忘了你身上还有……”
孟珂还未说完,容瑾径直掠过他,打开房门,对着侍卫沉声吩咐道:“出发吧!”
“是!”
侍卫旋即领命而去,容瑾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蓦地褪去一身戾色,对着孟珂轻笑道:“劳烦帝君去一趟药神那,替我取回离心花……”
容瑾顿了顿,如玉的面容在月色下显得愈发苍白,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眼底的笑意浅浅散开,声音却不自觉得发颤,“然后……再让念念服下,解了我与她之间的结心契,让她彻底……忘了我……”
彻底忘了他吗?孟珂心口堵得发痛,几欲开口,却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踌躇挣扎半晌,他低垂着头,双手死死地攥住桌角,慢慢地点了点头,“……行,我答应你,只是流光……你当真不后悔吗?”
流光是容瑾身为月神,仍是九重天高高在上的神族时的名号。
凡世沉沦百年,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称号。
失神片刻,容瑾抬起头,安静地朝远方的天幕看去,星星点点、云雾缥缈间,他的念念,此刻或许睡得正香吧?
他笑了笑,伸手拉过衣角,遮去腕间那枚暗黑色的彼岸花印记,“以后,我的念念会是九重天上最快乐的小神仙,至于我,忘了便忘了吧!”
傻子!疯子!孟珂气得发抖,暗骂了一阵,心里又是一阵自嘲,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孟珂摇了摇头,倚在软塌上喝完酒,待容瑾离开,他便起身朝药神殿赶去。
3
到了药神殿,药神并不在殿内,殿内的小仙侍见是孟珂,连忙迎了出来。
得知孟珂是来取离心花,二话不说便将取来交给了孟珂。
孟珂心里有事,也顾不上提溜几壶玉露酒带走,刚要抬脚离开,药神殿内忽地飘来一阵花香。
这是……蔷薇?但这里怎么会有蔷薇呢?
难道是……
孟珂不自觉停了下来,暗自辨别了一会儿,心里蓦地腾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强行压制住心间的慌乱,拉过一旁的小仙侍,状若无意道:“你们殿内也种了蔷薇吗?”
闻言,小仙侍疑惑地皱了皱眉,“蔷薇?没有啊,自从前任天后在神魔大战中陨落后,除了帝君的神殿内种有蔷薇,别说天界,就是凡间也找不到蔷薇花了呀!”
是啊,他怎么忘了!
那人已经离开五百年了,可他却像傻子一样,终日耗费灵力维持殿中蔷薇盛放的假象,只是这世间,哪里还有蔷薇花呢?
孟珂自嘲地笑了笑,转头便往星落殿赶去。
“小七,我带玉露酒来给你赔罪了,请小公主看在美酒的份上,给我个坦白从宽的机会,好不好呀?”
孟珂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笑意却顿时僵在了脸上。
精美华丽的寝殿内帷幔轻舞,宽大温软的床铺间落满了粉色的蔷薇。
一根红色的手绳安静地躺在上面,手绳末端坠下一缕流苏,丝丝缠绕着的,是一枚隐隐闪着光亮的赤色珠子。
轻淡的蔷薇香气弥散开来,孟珂脸白如纸,神思恍惚地走上前,慢慢地拿起那根手绳。
突然,坠在手绳下端的赤色小珠猛地红光大盛,紧接着,一个如噩梦般的声音便在孟珂耳边炸开——
“别来无恙啊,魔尊殿下!”
孟珂脸色骤变,丢开手绳,便往凡界赶去……
4
南宸天元五年,丞相容瑾奉命前往江南平乱,流民暴动,夜袭总督府,容瑾遇袭。
伤重难行之际,京都噩耗突至,容瑾之母意外坠井而亡。
悲恸之余,京中流言四起,百姓皆言容瑾之母死于皇帝宠妃叶氏之手.
容瑾大怒,当夜召回各大营兵马,赫然杀回京都,州郡官民欢欣鼓舞,纷纷开城相迎。
僵持百年之久的容氏与赫连皇族厮杀在即,大乱之势一触即发。
威严肃穆的祭台之下,华服旒冕、缓步行来的,正是容瑾。
缥缈的云头之上,祁玉脸色惨白,神情急切,拼命挣扎,却只能徒劳地发出呜咽声。
就在这时,王座后突然窜出无数道黑影,刹那间便将容瑾团团围住。
如嗜血的鬼魅般,将他拖拽到王座上,不过片刻,容瑾便失去了意识,像被挖去魂魄的木偶般锁在了王座上。
“祁玉,来不及了,他已经没救了!”
王座后,蓦地传来一阵轻笑,紧接着,一位身着黑袍的小女孩缓缓走出。
宽大的衣袍遮住了她大半的容颜,黑发如鸦,面容羸弱,光洁如玉的额间,一枚红若胭脂的彼岸花印记正隐隐闪着光亮。
“五百年了!整整五百年了,祁玉,你是高高在上的神女又如何?还不是愚蠢至极,把仇人当做恩人!”
“如今我还要你亲眼看着,这个甘愿为你舍身献祭,痴等你五百年的傻子,是如何被我诅咒致死,永坠阎罗的!”
小女孩温柔地笑着,眼神纯澈而天真,翻滚着滔天恨意的话语却如魔音一般钻入祁玉耳中。
见祁玉痛苦不堪,她也并不满足,澄澈的双眸微眯,言笑晏晏间,一面缀满火红彼岸花的巨大铜镜,便赫然出现在祁玉面前。
“轮回之镜,前尘皆现,祁玉,你知道五百年前,这个战无不胜的神族将军究竟为你做了什么吗?“
又是这个声音!祁玉心间一寒,猛地抬起头,看向王座旁的小女孩,颤声道:“你……是巫族圣女颜夕?”
五百年前,巫族受罚贬至凡世,族人四散飘零,身为圣女的颜夕从此便没了音讯。
有人说,她被一位人族将领所获,因不愿为其所用,被将领囚禁虐待致死。
还有人说,颜夕死前对将领下了诅咒,自己也惨遭反噬,容颜尽毁,变成了七岁女童的模样。
她如今这样,是真如传言所说,为了报复那位将领,遭受了诅咒的反噬了吗?
祁玉看着女童模样的她,心里五味杂陈。
颜夕见状笑了笑,眼里仍是一派天真,“七公主竟然还记得我?那接下来的这个礼物,我还非送不可了,我想,七公主你一定会喜欢的……”
颜夕的声音越来越远,铜镜上的彼岸花越开越盛,浓郁甜腻的血色霎时扩散开来。
漫无边际的血海里,容瑾一袭玄衣,眼神冰冷,怀里紧紧抱着的,正是一身血污的祁玉。
“流光,没用的,小七元神尽毁,你这样做,只不过是白白浪费自己的灵力罢了!”
孟珂衣袍染血,勉力靠手中的魔剑支撑着。
“结魄灯可以救她。”容瑾神色淡淡,手中一刻不停地往祁玉身上输送着灵力,“你知道它在哪,对吗?”
容瑾扬起头,眼底尽是哀求之色,孟珂心头一紧,避开他的目光,咬牙道:“凝魄灯我可以给你,那本就是我魔族圣物,身为魔尊,我自然可以拿到它。”
“只是流光,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一旦用了那灯……”
“以魂易魂,永坠阎罗。”容瑾淡淡地出声,目光在祁玉腕间的手绳上停滞片刻,神色蓦地一片温软。
“这个代价,我自然付得起,念念的记忆我也会尽数抹去,若是今后……她问起,还请你替我保密。”
孟珂抬袖擦去嘴角的血污,看着不远处渐渐逼近的神族士兵,眼神骤暗。
“行,你这个老神仙要做千古情种,我自然乐得成全,只是那些神族怎么办?他们可是铁了心要一家独大,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我!”
“他们也配?”容瑾冷呵一声,凝出一个结界将祁玉放到里面,捻诀召出灵剑,“既然他们不愿意在九重天安分地呆着,那么神族的帝位,换人也未尝不可!”
“孟珂,既然你都把结魄灯给我了,那今日,我便再送你一个大礼!”
容瑾说完,飞身一跃,便瞬移到神族大军后方。
只见他眼神冷冽,扬手一挥,手中的灵剑霎时分出无数道幻影,寒光凛凛,杀意森然,瞬间便将神族大军囚困其中。
“诛仙剑阵!”
神族诸将神色大变,顿时慌作一团。
惊惧不安间,祁风一眼便看到大军身后的容瑾,心头大骇,急忙高声喊道:“流光尊神,手下留情啊!”
“手下留情?”容瑾冷笑一声,瞥到祁风手里暗蓝色的铜镜时,眼神骤暗,“天君为了一统三界,将念念当做炼制天机镜的器皿,不惜让她元神尽毁也要取出,成全你的野心时,可有想过对她手下留情?”
“祁风,你对亲生女儿都能狠毒至此,又有什么资格来求本尊饶过你?”
语罢,容瑾无视剑阵中哀嚎的神族,目光微凛,毫不犹豫地启动了剑阵。
诛仙灭魔,天地变色,高居九天云端的诸神顷刻间便灰飞烟灭。
“看到了吗?你放在心尖上的夫君、全心崇敬的义父,才是杀害你全族的凶手,祁玉,你说你可不可笑啊?”
祁玉眼前一黑,再睁眼时,自己已经落到了祭台上。
颜夕攥住容瑾的手腕,笑盈盈地向她展示着,“祁玉,看到这个印记了吗?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下到他身上的。”
“一旦他登临人族帝位,就算他是上古神尊,也必死无疑!”
“你什么意思?”祁玉眼神慌乱了一瞬,一个可怕的念头蓦地钳住了她。
“当年他为了救你,以魂易魂,用自己的魂魄祭了结魄灯。许是他命不该绝,竟留了一魄在灯内。”
“孟珂后将这一魄取出,精心温养百年,借了副人族的肉身让他转世,便是你在京都遇到的南宸权相——容瑾。”
颜夕说完,见祁玉仍是不解,莞尔一笑,道:“那位人族将军筹谋一生,中了我的诅咒却只能将皇位拱手相让,后代子孙也将终生活在这诅咒的阴影里!”
“你知道他临死前的眼神有多后悔,多痛苦吗?”
颜夕面容渐渐扭曲,澄澈的双眸里布满了刻骨的恨意,“可这一切都是他的报应,他不是想要登上皇位成为人族至尊吗?那我就偏偏不让他如愿!”
“我还要让他的子子孙孙都活在死亡的恐惧里,一辈子碌碌无为,像地沟里老鼠一样活着!”
颜夕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王座旁,看着祁玉,笑得一脸烂漫,“你知道那位被我诅咒的人族将领姓什么吗?”
“他姓容!”
颜夕面容扭曲,看到祁玉眼中的恐惧笑得愈发妩媚,缓缓落下了最后一刀。
“容瑾是他的后代,一旦容氏族人登临帝位,诅咒便会应验,他必死无疑!”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当初若不是他多管闲事,向神族告密,我巫族又怎会被剔了神骨,贬下凡世受尽欺凌!今日他死在我手上,这一切都是他的报应!”
容瑾向神族告密?上古神族一向不与其他神族来往,容瑾他为何会这样做?
祁玉越想越不对劲,正要向颜夕问清楚,九重天阙上忽地金光大盛,鸾鸟清鸣间,药神一袭白衣,翩然而来。
见祁玉朝他望来,他淡然一笑,温声道:“念念,好久不见了。”
念念?难道他是……
心中的猜想还未凝成,药神已经来到她身边,眼神一凛,对颜夕低斥道:“本君的女儿也是你能威胁的?还不快放开她!”
女儿?他是她的父君?可五百年前,他不是已经死在那场战役中了吗?
祁玉苍白着脸,像无神的木偶般盯着药神,直愣愣地任凭颜夕摆弄。
见她如此,药神无奈一笑,扬手一挥,换回了本来的模样,“如此,念念可认出父君了?”
“可你……不是已经……”祁玉呆愣着,脑中乱做一团。
“别碰她!”
祁风还出声,王座上猛地传来一声怒喝,容瑾飞身上前,一把将祁玉护到身后,眼神冷漠地盯着祁风。
“怎么?流光神尊戏演够了?舍得醒过来了?”祁风笑着看向容瑾,出声讥讽道。
演戏?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祁玉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人,心里愈发不安起来。
“孟珂!滚出来,你还要躲到几时?”
容瑾并不接他的话,怒喝一声,孟珂这才小心翼翼地现了身。
见祁玉神色有异,他连忙朝容瑾使眼色,“你倒是给小七解释呀!我费尽心力救你回来,可不是让你来这当哑巴的!”
容瑾叹了口气,飞快凝了结界护住祁玉,愣愣看了她半晌,方才闷声道:“念念,我……待会儿再跟你解释。”
就这?大哥你那张嘴是个摆设啊?
孟珂气得吐血,猛地转身,见颜夕与祁风虎视眈眈地看向这边,火气蹭地一下便上来了——
“看什么看!要不是你们这两个黑心肠的,我们家小七至于吃那么多苦吗?”
祁风被他骂得一噎,立马黑着脸反驳,“念念是本君的女儿,这一点,魔尊还是搞清楚一点!”
“你的女儿?”孟珂被气笑了,丝毫没有身份被戳穿的羞愧,“五百年前,你为了打压其他神族,用小七炼制天机镜的时候,也没见你想起她是你的女儿!”
“怎么?披着别的神官的皮,龟缩了五百年,做白日梦的本事又精进了吗?”
孟珂越骂越来气,召出自己的魔剑,便朝祁风砍去,“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小七有我和流光疼,不需要你这个黑心肠的在这假惺惺!”
孟珂缓过了神,又想起五百年前祁玉躺在容怀里的惨状,满腔火气四处乱窜,教训起祁风来便越发不留情。
招招致命,毫不退让,祁风修为本就在他之下,如今也只有连连退让的份。
他打得正欢,容瑾自然不会去扫他的兴,袖手旁观、一脸冷漠地退到一旁。
见祁玉望来,容瑾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她面前,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了下来,“想知道什么便问吧!”
“你当年真的灭了全部神族?”祁玉看着他,紧紧地攥住衣角,眼里期待又不安。
“我只诛灭了被祁风种了蛊的神族,凤族的神官,除了你之外,全被祁风当做炼制的天机镜的器皿,抽取了元神成了受他控制的傀儡。”
“祁风害怕屠杀神族的事情曝光,便将他们带到战场上,想借魔族的手,除去这些成了傀儡的族人。”
容瑾顿了顿,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低声问道:“你信我吗?”
“信。”祁玉笑了笑,也上前一步,与他四目相对,“一个能为我祭了结魄灯的傻神仙,他说的话,我又怎么会不信呢?”
闻言,容瑾神色骤变,颤声道:“你……你都知道了?”
祁玉点点头,“嗯,所以啊,流光尊神可要好好活着,毕竟您的救命之恩,我可要以身相许呢!”
“他没这个机会了!”
5
颜夕冷笑一声,低语呢喃片刻,额间的彼岸花印记忽地光芒大盛。
与此同时,容瑾腕间的印记迅速散开,无数条暗黑色的血痕疯一般蔓延开来。
容瑾闷哼一声,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澄澈的双眸渐渐迷离,随着颜夕咒语的加快,容瑾神志皆失,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灵剑。
“容瑾不要!”
“祁风,动手啊!”
祁玉话音刚落,方才还与孟珂缠斗的祁风侧身避开攻势,一个闪身便来到祁玉身后。
“念念,五百年了!我等了整整五百年了!你帮帮父君,帮帮我好吗?”
“只要有了天机镜,我就会成为三界的最强者,到时候,父君再救你回来,不止是你,咱们死去的族人,连同你的母亲,父君都会救回来的!你帮帮父君吧!”
母亲?祁玉脑中钝痛不止,母妃消失前,对她说的那段话,此刻又无比清晰地回荡在她耳边——
“念念,等你飞升了,就离开九重天吧!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母妃不希望你也变成那个样子……”
“母妃的念念绝不能变成那样,离开这,走得越远越好……”
母妃,你早就知道这一切,对吗?
脑中的记忆越来越混乱,祁玉还未反应过来,心口突然传来一阵钝痛,缥缈的过往霎时消散。
逐渐清晰的视线里,死死扎入她心口,正是属于她的父君,此刻已经疯魔了的祁风的灵剑。
所谓天机镜,乃是消匿许久的上古圣物,窥探天机,莅临至尊。
她的父君,为了着无上的力量,不惜用整个凤族献祭,她的母妃、族人,包括她自己,都不过是他登临至尊之位的棋子。
可笑至此,凉薄如斯,祁玉看向不远处的容瑾,僵痛的身躯里慢慢腾起一股暖意,还好,她还有他。
到此为止吧!
祁玉淡淡笑着,闭上了眼,渐渐清明的神识里,她想起的,是另一段记忆。
再次撞见捧着蔷薇,去偷偷祭拜母妃的药神时,她心里的猜想已坐实了七八分。
母妃生前最爱蔷薇,她死后,整个九重天上,便只有孟珂的神殿里有。
孟珂爱酒如命,尤其痴爱药神所酿的玉露酒,可在她的记忆里,以前的药神,是从来不酿酒的。
在他的殿内,她不止一次闻到了蔷薇的香气,接过他精心酿造的玉露酒走出来时,她知道,或许藏着的秘密的,不止孟珂一个人吧!
孟珂见了玉露酒,乐呵呵地接过来,很快喝得不省人事,酒意上涌,撕去了他的伪装。
“羽薇,你教我种的蔷薇,我真的学会了,可你怎么还不回来……”
羽薇,是她母妃的名字,除了听父君唤过,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她打小便知道母妃心里藏了一个很爱的人,那个人不是她的父君,她问母妃为什么不和那人离开。
母妃笑了笑,温婉美丽的眼里是藏不住的哀伤,“因为母妃那时已经有了念念啊!”
“那母妃可以不要念念呀!”她扒拉着手中的蔷薇花,天真地答道。
“不可以。”母妃悄悄转过身,眼角蓦地滑下一滴泪,“只要有念念,那人才会没事,母妃唯一想的,便是他安好,别的,就算了吧!”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后来她无意读到这句诗,偶然间抬头,在绯红温软的蔷薇幻象里,她看见孟珂悄悄转过身,眼角蓦地滑下一滴泪。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母妃的忌辰。
孟珂转身的瞬间,她飞快低下头,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但那滴悄悄滑落的泪,告诉她的事,已经足够了。
彼时亲族尽失,孟珂赫然掌权,待她如珠似宝,她想,有些事,真假是非便没那么重要。
可如今,显然她那野心勃勃的父君不会这样想,祁玉睁开眼,望向孟珂,轻笑道:“老头儿,你的蔷薇种的很好,母妃看见,一定会很开心的!”
“你……说什么?”孟珂眼神慌乱了一瞬,急忙避开了她的目光。
“母妃的神骨,在魔界星影河边的那棵蔷薇下,老头儿,你若是要去看她,记得把胡子刮一刮,再换身好看的衣服,不然,母妃看见要生气的!”
祁玉淡淡地笑着,眼神温柔,指尖却渐渐凝成一把赤金色的灵剑,缓缓上升,无比准确地指向了她的心口。
窥探天机,莅临至尊,她的父君不惜赔上凤族全族性命,也要拼死炼制的上古圣物——天机镜,就封印于此。
“帮我照顾好容瑾,别让他知道……我的存在……”
祁玉的声音越飘越远,忽而剑鸣铮铮,天地陡然变色,那柄高高悬起的灵剑金光大盛,宛如飞箭逐鹿,赤金色的光刃当即穿胸而过。
祁玉轻笑着,慢慢举起手中暗蓝色的铜镜,皙白如玉的手腕霎时血染如瀑,一滴滴,如泪似雨,在地面砸出一朵朵暗红的血花。
“以吾之魂,感召天机,诛尽妖魔,还世安宁!”
语罢,天机镜骤然增大,暗蓝色的镜面宛如雨夜狂浪,急速旋转间,原本困在容瑾周身的黑雾摇摇晃晃,无比乖顺地朝镜面涌去。
随着黑雾的消散,容瑾腕间的彼岸花印记慢慢变淡,风鸣云滚间,他猛地睁开眼,疯了一般朝祁玉奔去。
“念念,你用凤族的相思滴给我定了结心契的,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你不可以……”
容瑾捻诀飞到祁玉身旁,召出灵剑,毫无章法地朝祁玉周围的结界砍去,衣衫散乱、神色癫狂,哪里还有半点上古神尊的模样!
以心为契,不死不休,凤族圣物相思滴一分为二,各执一半,乃为结契。
一旦结契,就等同将性命交到对方手里,凤族痴情,无惧于此,坦然送之,甘之如饴。
颜夕召出的轮回镜中,祁玉看到的,还有那段百年前她翻墙闯入月神仙府,偷看未婚夫婿的记忆。
月华流转,蔷薇清甜,那个白衣仙人皱着眉,苦苦挣扎于梦魇中。
她惊叹于仙人的容貌,火急火燎溜下墙根,无比耐心地守在一旁替他护法。
蔷薇不知落了几个来回,白衣仙人方才缓缓睁眼,红着耳尖,低声向她道了谢。
“既然要道谢,仙官可要拿出诚意来。”
她的目光赤裸裸流连在白衣仙人的眉眼间,一颗心热腾腾冒着火,又酥又麻,恨不得立刻将他拐回自己的仙宫藏起来。
“什么……诚意?”白衣仙人垂眸低语,耳尖也愈发绯红。
闻言,她笑得一脸狡黠,摩挲着手绳末端的赤红的相思滴,静心凝了灵力,瞬间将珠子一分为二,满足地打量一番,乐呵呵塞到神仙哥哥手中。
“救命之恩,当然是以身相许喽!”
定下了小郎君,她乐得不行,召来自己的烛龙,便急吼吼地朝仙宫赶去。
嗯,她急着回去备嫁妆,这个未婚夫婿,她满意,一万个满意!
夜长梦多,徒增事端,要尽早藏到自己的仙宫才放心!
在很久以后,孟珂喝多了酒,她才知道,那日竟是她的神仙哥哥用玉露酒贿赂了孟珂,才让孟珂撺掇了她去翻墙。
百花宴上一眼惊鸿,清冷孤傲的神祇动了心,寂静许久的荒原淋了一帘雨,割不尽、斩不断,暖风一吹,无垠的野草便连了天。
百年辰光悠悠过,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单向的奔赴……
6
雷鸣滚动间,原本呆立在一旁的颜夕眼神一凛,一个闪身伸手夺过孟珂腰间的灵袋,探入袋中,掐住那朵黑紫色的离心花。
她狞笑道:“祁玉,解不了你与他之间的心契,你就算杀了我也没用,想救他,做梦!”
结心之契,同心同命,不死不休,三界之中,唯有千年仅开一朵的离心花可解,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颜夕一边说着,一边在手心凝起一团暗蓝色的火焰,“琉璃净火可灭万物,祁玉,你救不了他的!”
“疯子!”
孟珂暗骂一声,正要上前,眼前忽地闪过一道黑影,一抬眼,祁风不知何时已来到颜夕身后,寒光一闪,猛地勒住了她。
“五百年前,向神族告发巫族的,并不是流光。”祁风冷笑一声,用力一拽,拖着颜夕便往天机镜移去。
“你疯了?”颜夕挣扎着,满脸不可置信。
“我想得到天机镜不假,可你竟妄想要我女儿的命?”
祁风狞笑一声,用力一捆,拖着颜夕来到天机镜前,暗蓝色的镜面翻涌着,宛如噬人的海妖。
“颜夕,你我这一生已经够脏了,到了这一步,就消停些吧!”
祁风声音越说越低,眼底的冷意却愈发汹涌,趁颜夕晃神,掐住她就地一滚,瞬间便消失在诡异的镜面中。
“羽薇,我说过会保护好小七的,你看,我做到了……”
迷茫呢喃的尾音瞬间被吞噬,暗蓝色镜面诡异翻涌片刻,“铮”地一声清鸣后,偌大的铜镜猛地缩小,砸向地面旋转几圈,旋即便恢复了平静。
一时间,风静云归,细碎的金光里,祁玉面容恬静,缓缓下坠,那朵暗紫色的花朵亲昵地绕她旋转一圈,无比乖顺地潜入了她的心口。
“他……什么意思?”容瑾飞身上前,接住祁玉。
孟珂也是不解,凝了灵力在祁玉身上探寻一番,眼中尽是愕然,“祁风种的不是离心花,这是……锁灵花!难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害小七?”
容瑾兀自沉思着,神魔大战后,祁风不知所踪,而后又以药神的身份重归于世。
明面上野心勃勃夺取天机镜,当其现世后,又不惜以自身为饵,引巫族圣女颜夕现身。
最后,又以锁灵花来护住祁玉,锁灵花极难培育,需以自身元神为器皿,昼夜不停,费心养育百年才能得到一朵,稍有不慎,便会神魂俱灭。
祁风一生痴狂,心冷如铁,如此这般,难道仅仅是想护住自己的女儿吗?
“他……是怕羽薇会恨他吧?”
孟珂摇晃着站起来,面上满是凄然,“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她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九重云阙下,那架蔷薇正开得绚烂,绯色翻飞间,像极了一场未醒的迷梦……
不思量,自难忘,这一味相思之药,果真极苦。
容瑾轻叹一声,垂眸看向安睡的祁玉,神色蓦地温软。
“念念别怕,睡醒了,我们就到家了。”
车遥遥,马憧憧,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以后,星与月,便再无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