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通往学校的那条环城大道,是阮夏不敢途径的路。
每天上学,阮夏骑着自行车,一个劲儿往巷子里拐。前头有老人慢悠悠地走在路中间,还不能使劲摇起车铃,得喊上一声“奶奶”,才给让路。
住在隔壁巷子的同学,偶尔结伴同行,常常要来上一场你追我赶的赛车比赛。
巷子里,阮夏肆意前行;大道上,则是她过不去的坎。
这天,天阴得像块抹布似的。
晚自习的时候,班主任郑老师把阮夏叫进一间空无一人的教研室。
去的路上,阮夏先行作了一番自我检讨,感觉最近表现、成绩什么的都挺好的,怎么就到了单独见老师的地步了?
所幸这个疑问很快就解开了。
郑老师示意着阮夏坐下,斟酌着字句道,“阮夏,这学期又要申请困难学生补助了。老师了解到你家的情况,单独跟你问问,看你愿不愿意?这个信息是对外保密的,同学都不知道。”
阮夏一懵,犹如当头一棒,直觉就想拒绝,可是话到嘴边,一想到父母起早贪黑的身影,又犹豫了。
郑老师很是善解人意,“不急着答复,先回家问问,要申请的话再私下跟老师说。”
阮夏点头说好。但一整个晚自习,她感觉一点儿也不好。提笔看着本子上的作业题,她频频走神。
尽管郑老师已经顾虑到她的感受,但是这个埋藏在心里的秘密突然被人揭开了,还如此光明正大地谈论,委实让人不好受。
同学之间早就有了攀比的心理。谁戴了漂亮的发箍,穿了好看的衣服,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周末几个好友约上玩耍、作业,也会留意对方家住的小区、家里的装潢。就连填写家庭信息,也是好奇个不停。
从前的阮夏,总是自信满满。学习好、家境好、样貌好,样样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可自从爸爸妈妈因国企改制双双下岗后,周遭的空气都变了味。
家里来的客人少了,妈妈对家里的开支更精打细算了,平时的零花钱也缩水了,但阮夏还是跟以往一样买东西、交朋友,唯恐让别人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可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就当阮夏小心翼翼地藏着这个秘密时,已经有人知道了。或许今天只是一个两个,但明天可能就是三个四个,甚至是更多的人了。
大人之间的人情冷暖立竿见影,而同学之间的呢?会不会也是这样?慢慢疏远你,背后议论你……此刻,阮夏倒是希望只是自己的虚荣心在作怪。
这件事犹如千斤重压在了阮夏的心上。
低落的心情一直延续到妈妈过来接她。
阮夏上晚自习的时间并不固定。但每次下晚自习,不管多晚,爸爸妈妈都会来接她。
晚上,妈妈总是走环城大道,路大灯亮,比较安全。
经过环城大道边上的那家公司,阮夏都会不禁转头去看。许是察觉到她的动作,妈妈迎着风对她说,“过来的路上,给你爸爸送宵夜了。”
阮夏轻轻地“嗯”了一声,看着妈妈单薄的背,眼眶不禁湿润起来。她脸贴向妈妈的被,双手抱紧妈妈的腰,贪婪地呼吸着妈妈的气息,心也慢慢归于平静。
回到家,已经10点多了。可阮夏和妈妈还得一人一盏台灯,挑灯夜战,阮夏继续把未做完的功课做完,而妈妈白天去保险公司上班,晚上还得做手工贴补家用。
做完功课洗完澡,路过妈妈的房间时,阮夏发现里头还亮着灯,便轻步走过去。往常妈妈都在做手工,今天却看到她捧着书专心致志地看着。前几天,吃晚饭的时候,就听妈妈提了一句,要考会计师,果真行动起来了。妈妈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想着进步,那么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学习?
2
这周轮到阮夏值日。
第二天早上,阮夏早早到校。
一进教室,阮夏就看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男生。上学这会,男生都理着千篇一律的平头,可也最考验一个人的颜值。像他这样把平头留得如此阳光干净的,实属少见。他是他们班的文体委员兼数学课代表,还是校篮球队队员,每周一三五,一到下午放学,一准到体育馆训练。
一个前排一个后排,因为距离的关系,高一同班以来,阮夏任是跟他没说上几句话。
尽管如此,阮夏总能感觉到对方不远不近的关注。比如,值日这周,一大早就能瞧见他在座位上早读,下午放学值日到多晚只要没训练总能看到他。再比如,那次阮夏突然与好友相约在学校晚自习,一向不上晚自习的他也破天荒地留了下来。
或许,“关注”本身就是双向的,你关注着我,我也在关注着你。而这也成了阮夏藏于心底的秘密,猫爪瘙痒似的悸动,却唯恐让人窥知。
从教室后门进去,势必要经过他的座位。他看着摊在桌上的书,坐在靠走道的座位上,走道逼仄,他的腿太长,往桌边一伸,连过路都困难。
她走到近前,他专心得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她,完全没有让开的意思。
她穿着裙子,脚跨过去显得极为不雅,不得不提醒他,“陆泽辰,麻烦让一下。”
他这才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把腿挪开:“哦。”
第一节是物理课,科任老师是出了名的温和,人站在那眯眯笑,看着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铃声一响,陈老师夹着课本大步流星地走进教室,扫视了一圈,嘴角突然浮起一抹不可捉摸的笑容,义正言辞道,“大家速速把试题本翻到第15页,没写的、没带的通通到教室后面亮相。”
“哇——”全班一阵哗然,今天啥日子,陈老师一来不说二话就给大家一个下马威。同学们开始你看我的,我看你的,几个听话的已经默默地站到了教室后面。
“最近不抓一抓,大家都松懈了?怎么还不少呢,自觉二字丢哪里去了?”陈老师看着后面站成一排的同学,兀自摇了摇头,开启了碎碎念。
阮夏忍不住往教室后面看去,嘿,还真站了不少同学。这时,她看到陆泽辰也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好啊,连班委都有份了。”陈老师就差吹胡子瞪眼了。
“不过呢,我一向恩威并施”,陈老师又恢复到了往常的笑容可掬,“如果谁能把试题本上最后一题答出来,就赐座。怎么样,谁自告奋勇试一试?”
昨晚阮夏写到物理作业最后几题时,光看题目就有些犯困,都达到奥赛水平了,不甘心又细细看了看仍是一知半解,后面眼皮实在支撑不住了,就先抄了答案蒙混过去,现在真要独立答出来,还真办不到啊。
阮夏看到旁边的同学把试题本递给陆泽辰,还没等他接过,陈老师的声音马上如影随形,“几个愿意尝试的,我这就有空白的试题本。来来,陆泽辰,邵哲,你们两个上来作答。”
大家一脸同情,目送他们两人英勇上阵。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同学们一个两个纷纷露出惊叹的神色,右边的黑板还空白着,左边的黑板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答题过程。
阮夏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修长的手有条不紊地执着粉笔画出一个个符号,写出一个个汉字来,手的主人专注的神色,从容的动作犹如一个发光体吸引着旁人的眼球。
“好了,陆泽辰同学很完整地解答了本题,免站,但下次记得写作业了。至于邵哲同学么,去,继续站着,好好反省反省,怎么同一个班一起听课的,你就答不出来了。”
“嗷——陈老师,泽辰什么水平啊,这奥赛题对我来说太有挑战了。”
“嘿,还有理了是吧!”
“哈哈哈……”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开始讲课了。”
3
一天的学习生活,像过山车一样,有欢声笑语,也有苦痛挣扎。
在挣扎了一天之后,阮夏终于鼓足勇气,在晚饭时候将助学金的事跟爸爸妈妈提了。
阮夏的心始终站在天平两端摇摆不定,一端想着让爸爸妈妈答应,好歹也能贴补点家用,另一端又担心他们同意,然后从此被贴上“贫困生”的标签。
爸爸妈妈商量后对阮夏说道,“下岗后,家里每况愈下了。所幸我和你妈妈都再就业了,虽然收入跟之前比不了,但你也比过去懂事了,生活也凑合。父母双方都再就业,我们就不符合情况了。明天去谢谢老师的好意,但我们不占用名额了,就让给更困难的同学吧。”
听到爸爸说到“再就业”这三个字时,阮夏的心里有股暖流淌过。
4050,这组带着时代印记的数字,说的正是父母辈遭遇国企改制下岗待业的年龄,处在不尴不尬的年纪,高不成低不就,很多人失去了继续坐在办公室的机会。有人沉沦沦为了醉鬼,有人做起了低收入阶层的工作,也有人重新拿起了书本做了新的尝试……
阮夏的父母不幸搭上了这趟列车。这是时代给予这代人的伤痛,也是时代赋予全新竞争的机遇。
“再就业”,这个家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了,往后只要有一双勤奋的手,就只会更好。
第二天,阮夏把家里的决定告诉了郑老师,她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拍了拍阮夏的肩膀。
下午放学,阮夏照例承担着打扫年段教师办公室的艰巨任务,自从这周值日第一天一时心软应承下来,就推拒不掉了,仿佛这是赶着“上刀山、下火海”的活儿。
几天打扫下来,阮夏并不觉得这是个苦差事,反而乐得其所。一扫帚过去,为数不多的几位老师都自觉地或起立挪位、或原地抬脚,再递个感激的眼神,说句感谢的话语,一进办公室的拘谨也冲淡了。
今天去打扫年段教师办公室,阮夏看到班主任郑老师正和班上的陈冉同学说着话,原本想退出来,但看到郑老师点头示意,就硬着头皮抓紧扫起了地。
扫着扫着,耳边低低谈话声却越拔越高,不自觉地灌入耳膜中。
“郑老师,实验班的作业实在让我吃不消了,晚上都得做到深夜,习题都来不及消化。”
“高中的课业压力确实比之前大多了,有找找是哪个科目拉了后腿,耗了更多时间了么?”
“找了,就是物理,可不会的题还是不会,这次月考物理还挂了。”
“有找陈老师分析错题,还是找同学解答了吗?高中突然课程增多,实验班又是优等生云集,压力肯定不小,要及时转变心态,调整学习策略。”
“郑老师,你说的我都懂,可我真的不想在实验班上呆了。大家个个都是精英,给我的压力太大了”,陈冉的声音慢慢染上了鼻音,“这次月考成绩在实验班都垫底了,郑老师,我真想退出实验班了。”
郑老师似是有些为难,“现在临时出去也不好安排班级,学期末成绩排名出来就会重新调班了,接下来的时间你也调整一下,我也会留意你的动态,相信自己,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啊。”
……
扫好地板,阮夏没在那继续碍眼了,可这足够的信息量已犹如“惊雷”炸起了。
一路走回教室,充斥在脑海里的对话久久挥散不去。
自从进了全区最好的高中,尽管高手芸芸,自己也不再是最拔尖的,可呆在实验班,在阮夏的字典里就没有退出、没有放弃。期末考后,班级还会重新洗牌,坐在你旁边的或许就换了人,可说出退出,是轻易言弃,还是有自知之明呢?
在大家奋勇直追的时刻,却有人提前掉了队,阮夏想着,不禁暗自庆幸自己的自信与坚持。不管以后的路会走多远,这份自信与坚持,都将是花季雨季里的最好财富。
4
那天以后,那声“惊雷”激起了阮夏的斗志,也换来了一心的专注。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听着一节节课,写着一份份笔记,做着一套套试题,看着每次测试成绩的逐步提升,阮夏的心有着从未有过的踏实感。
课间,阮夏正整理着课本,后排的同学探过头来,“人有三急,这会去铁定排队。好阮夏,就帮我擦擦黑板吧。”说完,就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阮夏收拾好课本,走到教室前面,拿起黑板擦一板一眼地擦了起来。
擦着擦着,旁边突然落下一大道阴影。阮夏侧目一看,只见宁泽辰拿着粉笔在黑板右上角,认真地写着数学科作业。
真可气啊,长得高就是了不起。自己踮起脚尖都擦不到黑板最上方的板书,人家轻轻松松就能写写画画。
阮夏奋力一抬手,不想手中的黑板擦却被抽走了。她一愣,看向了罪魁祸首——
陆泽辰斜睨她一眼,微微勾了嘴角,拿着黑板擦擦掉了写错的字,而后,又一声不吭地把阮夏擦不到的板书擦干净了。
“嘿,陆泽辰,有你的啊!”底下有同学起哄道。
“可不是嘛,难得怜香惜玉哦!”
陆泽辰转头给了个警告的眼神,底下瞬间噤声了。
阮夏僵着站在那一动不动,朝着黑板擦行注目礼,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黑板擦好了,还愣着干啥?”
“哦。”
阮夏低着头跟着陆泽辰回到了座位。
一旁的同桌徐艺芬立即凑过身来,一脸八卦,“陆大帅哥太绅士了吧,我怎么就没这待遇呢?说!你们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知道的事?”
“绝对没有!同学之间互帮互助懂不?你这脑瓜子里到底想啥呢?”阮夏有些莫名其妙,就擦个黑板就被恶补成这样了吗?
“矮油,那你刚刚跟在路大帅哥后面,怎么看都是一副小媳妇的样子啊?”
有吗!
“还有啊,你们俩的手貌似碰在一起了哦?全班同学作证,这个不能抵赖了吧。”
啥?这眼神得多犀利啊,还记得这细节。“可确实没有啊,人家对肢体接触很退避三舍的好吧”。
“好可惜啊!”
阮夏看着同桌在胸前握紧双手,一脸憧憬的夸张小表情,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那你脸红干啥?”
有吗!“今天升温,教室太热了啊。”
同桌还想再举一反三,所幸铃声响起,同学们赶紧坐回座位,等待老师上课。
下午放学,在三岔口,阮夏跟同学话别后,车子一拐进了巷子里。大道一眼到头,可巷子七拐八拐,峰回路转,似有别样的乐趣。
车子再一个拐弯,阮夏远远看到前头有个熟悉的背影。
是爸爸,他穿着保安制服,稳稳地骑着自行车。
阮夏心里顿时五味杂陈,手摸向刹车把,一言不发地刹车减慢了车速。
爸爸瘦削的身材在肥大的保安制服里,更显瘦弱。自从下岗之后,爸爸嘴上说着“再就业”,可从国企经理到工厂保安,这个落差不可谓不大。
而阮夏至今还接受不了这个落差,攀比的虚荣心始终在作祟。不管在家里如何尊重爸爸,可出了家门,阮夏不敢往通往学校的环城大道上走,不敢朝那家公司门口站着的那个保安打个招呼,正如现在,甚至不敢上前与穿着保安制服的爸爸一同回家,唯恐让同学认了出来。
而爸爸似乎也感应到了阮夏的拘谨与疏远,却从未道破。
那家公司门口,是阮夏的秘密,长久以来不可逾越的秘密。
看着看着,阮夏眼眶不禁微热起来,直到看不到爸爸的背影,还是没有勇气上前,叫上一声“爸爸”。
当你还不够强大、不够优秀时,总需要身外之物来增添自己的闪光点,以此换来别人的驻足。而这,无形之中,煎熬着自己,也伤害着爱你的人。
突然刹紧车把手,阮夏脚掌撑地,抬手一抹脸庞,已是泪流满面。
5
一连几日的阴雨绵绵,仍没有转晴的迹象。
可这丝毫不影响同学们高昂的学习斗志。课间,同学们嬉笑打闹,畅谈题海。
偶尔,坐在窗边的阮夏抬手在玻璃上画个“七喜”,后排的同学也不甘示弱地画了杯热茶,渐渐地,窗户的玻璃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图案,图案低端的水珠汇聚在一起滑落下来,一点一点模糊了画面。
偶尔,阮夏翻看美文,读读唐诗宋词,深知治学须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坚持与不悔,纵使有“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的失意与孤独——
正如此时,拿着期中考试成绩单,阮夏如遭五雷轰顶。一个个阿拉伯数字昭示着高一以来最惨的一次滑铁卢。
一回到家,阮夏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好哭了一场。想着最近的努力付诸东流,眼眶里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动静还是惊扰到了门外的妈妈。
妈妈推门进来,看这阵势,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妈妈走到近前,抽了纸巾给阮夏止泪,怜爱地问:“告诉妈妈,怎么哭了?”
阮夏抽泣着,泪眼朦胧地看着妈妈,瘪着嘴说道:“期中……期中考试……考砸了。”
“没事啊,胜败乃成功之母。”
阮夏一愣,呆呆地看着妈妈。
妈妈抚摸着阮夏的头,语重心长地说:“你啊,就是给自己压力太大了。以前每次你想着考好,分数总是不尽如人意,相反,你没那么多杂念,放开去享受考试,成绩却总有意外惊喜。你想想,是不是?”
“还有啊,你认真分析试卷了吗?哪些题是你不会的,那无话可说,这就是你的水平,要加把劲了,哪些题是你会却答错的,那要好好反省了,是粗心大意,还是压根就掌握不透?”
是啊,好像就是这样啊。果然“知女莫若母”。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哭过之后,就要振作起来,好好反思,下不为例了。”
经妈妈一点拨,阮夏顿时豁然开朗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暗暗下定了决心。
牵着妈妈的手出来,阮夏发现饭桌上比往常添了几道精致的小菜,看着厨房里忙进忙出的爸爸,不禁疑惑起来。
爸爸端上了最后一道菜,招呼着阮夏洗手吃饭,只字不提刚刚哭鼻子的事。
爸爸妈妈似乎在教育理念上达成了默契,一个人出动解决得了的,另一个人绝不再揭伤疤。
坐上饭桌,爸爸举着酒杯,笑容满面道:“最近你妈妈通过了初级会计师考试,今天应聘一家公司也被录取了。爸爸多煮了几道菜,大家高兴高兴,也趁机给你补补。”
何止是几道菜,简直堪比满汉全席了。
阮夏一扫之前的郁闷,拿起果汁跟爸爸妈妈碰了杯,扬起了笑脸:“祝贺妈妈,妈妈真厉害呢!”
妈妈但笑不语,执起公筷,往阮夏碗里夹了一大筷子菜肴,叮嘱道,“多吃点。”
阮夏笑着回应,生活就要有点仪式感。
酒酣微醺时,爸爸放下筷子,侧头说道,“爸爸也要加把劲了,之前爸爸认为自己做菜手艺不错。”
爸爸顿了顿,继续说,“结果去应聘啊,碰钉子了。之前没接触过餐饮这个行业,不懂,现在餐馆招厨师不是要有工作经验的,就是要知根知底的,我两个都不沾边,就不好就业了。所以,我想了想,准备考个中式烹调师,有个证书加身,好比块‘敲门砖’,是不是?”
“是啊。”
原来,爸爸妈妈早就不满足于“再就业”了,还一直尝试着再往前些,生活再好些。
是的,不如意事常八九。
所以,不思八九,常想一二。
晚饭过后,阮夏坐在书桌前,从书包里翻出了期中试卷,翻阅起来。
扫过惨不忍睹的成绩,一题一题地细致分析,才发现有些题目实在错得不可理喻。自己只顾着伤心,才发现原来有些错误也是可以避免的,考试时过于志在必得,不想却“大意失荆州”。
视线落到最后一题,阮夏一字一句地审题,有些知识点在脑海里闪现着,一时却不知抓取哪个,所幸把试卷一推,拿出课本翻出相关知识点看了起来。
伏案了会,阮夏伸了伸懒腰,抬眼就看到了窗外繁星点点。
尽管自己不是夜空中最亮的星,也要放射出独一无二的光芒。
6
学期过半之后,时间就像插上了双翅膀,走得更快了。
每一天都是“老三调”,同学们却并不觉得单调枯燥,反而乐在其中。早间,个个埋头背诵,“两耳不闻窗外事”,偶有英语老师突袭一场听力测试,大家立刻眼也明了盹也不打了;课间,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讨论问题,或有思路相悖时还得一争高下,让思想碰撞出别样的火花;晚间,上晚自习的同学明显增多了,或有赛一场完成作业的比拼,看谁答得又快又好,或有抓紧扒着科任老师请教问题,颇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阵势……同学们都卯足了一股劲,一步一步地朝期末考试冲刺而去。
这天课间,路过陈冉座位时,阮夏眼睛一瞄,意外发现她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历史课本,书本隐在一堆理科书中,可书页上的成吉思汗像还是醒目得让人想忽略都难。
许是觉察到桌旁有人停留,陈冉抬头一看,手条件反射地遮掩了下,而后表情一松,挤出了点笑容。
阮夏见状,有些讪讪地走了。刚刚的停伫真是多余,徒添尴尬了。
下午第一节课上音乐课。
音乐教室位于教学楼后面的一栋古朴建筑。这是建于民国年间的二层洋楼建筑,二楼建有一段旋转楼梯蜿蜒而下,别出心裁,旋转教室由此得名。这栋古建筑历经战火,穿越建国,横跨百年,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季节里,更显沧桑厚重。
每每踩着细碎的阳光,手扶旋转楼梯迎阶而上,略过一排古香古色的雕花窗棂,回望楼前凤凰花木,风起花落,落英缤纷,似是回到了浪漫的民国时期。
下午一到教室,陈冉就过来拽走阮夏,“阮夏,就等你呢。走啊,一起去旋转教室吧。”话音刚落,就自顾自地挽起了阮夏的胳膊。
阮夏只能微笑着跟同桌说再见。
路上,陈冉瞥了阮夏一眼,不经意地提起,“好歹你也算知道我秘密的同学了,不妨跟你说说吧。”
不等阮夏回应,她继续说道,“物理还是让我头痛,这些天准备历史考试,我越来越觉得历史挺对我胃口的呢。虽然咱们实验班的理科氛围浓厚些,但是与其在理科班苦痛挣扎,还不如到文科班另闯一番天地。你说是不是?”
“你都心中有数啦,那就跟着感觉走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不是学理的料,活遭罪呢,果断刹车没什么不好。我都感觉到文科在召唤我了呢。倒是你啊,文理成绩都挺平均的,想好选什么了吗?”
“还真没想好。怎么,想让我倒戈啊?”
“矮油,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好好想想啊,约伴去呗。”
阮夏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阮夏所在的高中理科偏强,在部分同学看来,读文从来不是学霸的选择。因此,实验班同学选文科的很少,除非兴趣使然,或是理科实在跟不上了。读文,阮夏还真没想过,理科不错,没道理顶着被质疑的风险选文科啊。可是,读文的想法,还是多少在心湖上起了涟漪。
到音乐教室时,还是晚了。
音乐老师是个生性随和的人儿,总是这样那样地给同学们减压。比如啊,上完课程,就放些当下流行乐给大家解解馋,周杰伦的歌可是座上宾呢,或是让有兴趣的同学们来场K歌比赛,为即将开展的校园歌手赛热热身,而座位呢,更是允许随便搭伙坐。可眼下,视线一扫,貌似就剩第一排一个空位了。
就在踌躇之时,陈冉眼疾手快,立马抢了先,刚刚的同学情谊瞬间荡然无存了。
阮夏心道无奈,往后张望,黑压压的一片人,根本看不到空座位了。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阮夏,这有座位。”
阮夏循声看去,是陆泽辰的好哥们邵哲。只见他往身旁一指,让出了一个空位来。而旁边,俨然是陆泽辰。
阮夏不禁看向陆泽辰。他左手托转着书,歪着头说话,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他可是一向人缘好,今天旁边怎么没人坐呢?
犹豫不定间,好铃声正响起,阮夏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走到近前,阮夏才发现,陆泽辰的长腿架在前面的椅杆上,压根就过不去。
这次,陆泽辰把书本一收,目不转睛地看着阮夏,很自觉地站起身走到走道上,“阮同学,请啊”。
“阮同学”,貌似是陆泽辰的专属称谓,与他人不同,是不是也意味着自己的分量不同呢?阮夏不敢多想,对方从未明示,自己不敢自作多情,更不敢显山露水,唯恐对方察觉了会产生什么变化。
其实,维持现状,没什么不好的。这份自以为是的被关注,就这样安静地呆在心里吧。
阮夏报以微笑,手脚并用地坐到座位上。
两把椅子是紧挨着的,陆泽辰一坐下来,空间立显逼仄,连空气都无端令人发闷起来。
阮夏本想着把椅子往旁边挪,可右边就是邵哲,这一挪势必与他相碰,只好作罢。今天这教室怎么这么拥挤啊?
整整一节课,阮夏正襟危坐,双手直挺挺地摆在膝盖上,饶是这样,手臂仍是不可避免地相碰。
衣服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像把刷子似的,扫在阮夏的心上,痒痒的。
7
学校历来有年级前十上台领奖的惯例。一来,是为了奖励优等学生,二来呢,也是为了鼓励学生力争上游。毕竟,这是对自身努力的肯定,也是一种无尚光荣。
成绩出来,阮夏暗喜了一把,年纪第九,历史最优成绩,黑马本马了。
结果到了领奖那天,一个第九,一个第十,跟陆泽辰又挨在一块了。
“咔嚓”一声,相机定格了这个瞬间。
过了几天,班长把新鲜出炉的照片发到每位上台领奖的同学手上。
晚上,在家自习时,阮夏不禁从抽屉深处的笔记本里抽出那张合照。在学校没好意思仔细看,此刻,阮夏细细观摩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与陆泽辰合影。照片上,阮夏咧着嘴笑,露出了真挚的笑容。她的左边,比她高出了一个头的陆泽辰,也笑得一脸灿烂。看着看着,阮夏没意识到自己全程都在笑呢,更没意识到之后的日子里会频繁拿出来观摩一二。
高一结束,意味着文理分科。
上一刻,大家还在对期末考试成绩谈论纷纷,几家欢喜几家愁。可须臾之间,已被文理分科的阴云笼罩着。
学校贴心地为每位同学分列文科理科排名。一溜下来,阮夏理科排名出了二十,文科却排到了前三。
几番挣扎,阮夏虽心有所向,却仍下不定决心。
而妈妈那句“不管文科理科,只要学好,就是好科”,终是让阮夏醍醐灌顶。
之后,便开始阮夏不长不短的读文生涯了。
在学海前行的航程上,会有波涛汹涌,也有风平浪静。而即使是小小的浪花,也可能掀起惊涛骇浪。
每当这时,阮夏就会想起高一那年,那个阳光少年不远不近地关注。每每望去,他的目光一直都在,不曾离去。
依稀记得开学第一天,她就发觉一道目光有意无意地停留在她身上。顺着目光望去,正是他毫不掩饰地打量。到底看啥,她索性不去理会。
开学的军训简直是在烈日下煎熬,可丝毫不减同学们脸上的笑容。站军姿、正步走、齐步走……这些枯燥的动作在每个人的演绎之下却是花样百出,引得爆笑连连。
一次她做错了动作,慌忙改正,却也引来一阵笑声。她懊恼之余,眼神不经意扫过,发现他正微笑地看着自己,眼睛都笑得弯弯的。
最后操练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大家青春四溢,依依不舍。几近黄昏,却都不肯散去。索性地,大家与教官一起围坐在草坪上拉歌谈笑。不得不说,他的人气颇高,到处有人叫他坐下。最后,他选了一处,正在她的对面。越发昏暗的光线下,她依然无法忘记他注视的眼神,在大庭广众之下竟如此坦荡。
似曾相识吗,好像没有吧。就连她自己也不确定了,不然怎么得来他的关注呢?
军训之后,一切照旧,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只是他光明正大,而她偷偷摸摸。
即使现在,一个文科,一个理科,两人见面的机会更少了,她也会在他可能出现的地方搜寻他的身影。
虽然这只是连暧昧都称不上的青涩感觉,但是,因着这份被关注,在自我否定时,在郁闷无助中,始终坚信自己“值得”,能化腐朽为神奇,能够一点一滴厚积薄发。
读文那些日子里,默默守护着这份过往的被关注,成为珍藏在阮夏心中的秘密,在迷茫中给予自己前行的力量。
8
生活中,也有朵朵浪花。而这朵浪花,当真掀起了惊涛骇浪。
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
傍晚,黑云压城,残风漫卷,忽有一道闪电破云而出,顷刻暴雨如注,高高低低的层楼叠榭,远远近近的碧树红花,瞬间都失去了轮廓,幻化于朦胧。
校园干道栽满的凤凰木,也被倾泻的暴雨打得七零八落,花团锦簇的凤凰花折损在骤雨中,被师生们匆匆碾过,零落成污泥。
雨渐有转小的迹象。
阮夏不再耽搁,照常穿着雨衣,蹬着自行车往家里赶。最近,她都走环城大道,巷子里的路灯不知怎的坏了,这会儿,黑漆漆的,连路都看不清。
雨水无孔不入,从雨衣缝隙中见缝插针,倾灌而入,不一会儿,校服就冰冰凉凉地贴着,引起一阵战栗。
阮夏一抚挡在额前的碎发,忽见车前有一个水坑,心中一惊,正要躲闪,却被后面疾驰而来的一辆摩托车带倒了。
阮夏连人带车摔进泥水里,全身湿哒哒的,手掌、膝盖擦破了皮,隐隐作痛。
还未站起身,迎面就扑来一阵尖细的指责声,“嘿,你怎么骑车的,怎么这么不小心,都撞人了。”
阮夏慢慢地站了起来,整个人还懵懵的。耳边的指责声还在继续。她还没开口呢,这是“恶人先告状”了。
相比自己的狼狈,阮夏抬头看向旁边还在指责比划的中年女人,只见她衣冠楚楚,坐在摩托车上姿势不变,唯有踩在地上的鞋子被泥水溅污了。所以,这就是所谓的“被撞”了?
路边,有些行人停下脚步,开始指指点点。
阮夏依稀听到“学生”“没素质”之类的词。她突然冒起一股委屈来,想要辩解,可嗓子像哽着什么似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突然蹿出一个人,“有完没完,我都看到你撞到这个学生了,还对她横加指责,像话吗?”
“你一个看门的,有什么资格说话?”
“看门的怎么了,我们靠自己生活,不像有的人。行了,这个学生还没追究你撞她呢,怎么,不如谈谈撞伤的问题?”
贼喊捉贼啊。这下,那些围观的行人又开始“墙头草”了,说什么“斯文败类”“败絮其中”啊。
那个中年女人一见形势不对,立刻油门一踩,脚一蹬,跑了。
“嘿,别跑啊。”
围观的行人渐渐散了。
阮夏向那位保安叔叔道谢。
谁知,那位保安叔叔转身一指,笑着说道,“我是受人之托,喏,就在那。”
阮夏转身一看,看到爸爸正撑着伞,满脸焦急地从马路对面跑过来。
“俺就一外地的,没熟人。你爸一眼就看到你了,他不便过来,让我帮个忙,怕落下‘唯亲’的口舌。”保安叔叔解释完,帮我把车扶起,转头一看,“阮哥,那我先过去。”
爸爸道了声谢,把伞倾向阮夏,“夏夏,人没事吧?”
阮夏泪水混着雨水流下脸庞,瘪着嘴摇了摇头。
“人没事就好。车子先放公司门口,晚点我送去修理,我们先去附近的诊所处理一下伤口。你在这等着,我去把摩托车骑过来。”
坐在后座上,阮夏哭着笑着,也庆幸着。
不管是何身份,始终不变的是爸爸对自己的爱。它深沉内敛,润物无声,它小心翼翼,慰烫心灵。
我们曾自认为是超人,能够破釜沉舟,能够独当一面,可是,当伤害降临,却常常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无所适从。幸而一直被眷顾,从未被亏待。
有家人牵绊的旅程,满是甜蜜的负担。
从那以后,那个所谓的秘密在阮夏心中达成了和解。
高中接下来的时间里,阮夏为着心中理想学府,更加刻苦用功了。
临近高考的一个周末,是阮夏在高中阶段最后一次见到陆泽辰。
那天下午没课,同学们早早回家温习功课。阮夏在教室自习了会,跟好友约好在走廊等她。
等着等着,阮夏靠着栏杆欣赏起风景来。转眼,又到凤凰花朵开放的时候了。
阮夏不禁哼起那首《凤凰花开的路口》。
林志炫略带伤感的演绎至今脍炙人口。
“时光的河入海流,终于我们分头走。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脑海之中有一个凤凰花开的路口,有我最珍惜的朋友……”
哼着哼着,转眼即将各奔东西,不知何日再见,可记忆跟着感觉慢慢变鲜活,徒剩一片感动在心窝。
不一会儿,有人从教室里走出来。
阮夏余光瞥见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便继续看着风景。
那人走近的时候,她闻到了一点淡淡的汗味,并不难闻,还把周遭的空气都带热了几分。
眼看即将与她擦肩而过,那人却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传来“啪”地一声。
阮夏一惊,转头定睛一看,是陆泽辰,而自己靠在墙边的那袋书好巧不巧地压在他的鞋面上。
“哎呦,阮同学,脚真疼啊。”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有些夸张,眼睛里却透着淡淡的笑意。
这样面对面站着,阮夏才发现陆泽辰比自己想的还要高一些,需得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阮夏顿时满脸黑线,虽然满脸真诚,“陆泽辰,真不好意思。”
他提起那袋书,专注地看着阮夏,目光里的笑意只增不减。
在他的注视下,阮夏的耳根无端发起热来。
陆泽辰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快高考了,熬了三年就为这一博。高考加油!”
阮夏忽略掉骤然加快的心跳,由衷地回应,“高考加油!”
就在这时,好友高亢的声音从走廊那端传来,“阮夏,就等啦!咦?陆帅哥怎么也在这里?”
陆泽辰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书递给阮夏,“走了。”
备战高考的百日里,那些点点滴滴最终化成了那句“高考加油”,始终萦绕在阮夏的耳畔,并沁入心田,安放在心灵深处。
后记
阮夏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陆泽辰。
在这沿海南方学府,与他再次相遇。
此刻再见,阮夏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上前打个招呼,还是默默一走了之?
到底是陆泽辰从容些。
他信步上前,笑着说道,“阮同学,就过了个暑假,转眼就不认识了?”
这侃笑的口气,是本尊没错了。
阮夏忍不住“噗嗤”一声,“怎么不记得?”
陆泽辰也跟着咧开嘴笑,“未来四年再接再厉,再做同学,承蒙指教啊。”
“不用客气啦。”
“那我不客气了。走吧,初来乍到,带我逛逛校园去。”
“你不怕被我带迷路的话。”
“横竖都在校园里。走吧!”
阮夏粲然一笑,走上前去。与你再遇,是这个秋天最好的礼物!
两人并肩在校园林荫路上渐行渐远……
不是所有的秘密,非得有结果。在那个青葱岁月里,曾在少女心中停留,给予迷茫的心成长的力量,已是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