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废后(下)

2021-02-08 15:02:13

古风

6

午饭后,我便将侍妾侧妃所居的宫殿名单送去了养心殿。

我在殿外等了快一炷香的功夫,何牧才晃悠悠地小跑出来,赔笑道:“让贵妃娘娘久等了,皇上刚刚跟温亲王议事,奴才不敢进去。温亲王到内间喝茶时,奴才才进去把这东西交给皇上。这安排皇上都看过了,已经让传口谕下去让几位娘娘们尽早搬进去。”

我点点头道:“那便好。”语毕,我正准备转身离开,恰好碰上从殿内出来的温亲王昭晟。

我抿着唇,朝他欠身道:“妾身见过温亲王。”

昭晟见到是我,愣了愣,回礼道:“见过皇……沈贵妃。”

我微微抬目留意他的神色,一身朝服整齐,但是脸色却有些苍白,嘴唇发干。

昭晟是先皇与淑妃所生的庶子,比明胤小三岁,擅骑射兵法,自小颇得先皇喜爱。

而先皇后所诞育的明胤,则年幼体弱,开蒙也迟,若非是先皇后所生嫡长子,只怕是没机会坐上太子之位。

我还未嫁入太子府时就和他相识,他八岁就来我父亲府上学兵法武艺,那时我才六岁,经常给他送些瓜果点心。及笄后,昭晟曾跟父亲提及过想娶我为妃,而父亲也属意过我和他的婚事,但一是我对他无意,一心想要嫁给太子;二是先皇后为保明胤未来能登基继位,病逝前在先皇面前请了道圣旨,让我嫁入太子府。

太子有位手握重兵的丈人,这位子又怎能坐不稳呢?先皇后好算计,但是却没想到她的这位好儿子这些年都是戴着软弱的面具,登基之后就给父亲冠上了谋反的罪名。

我起身道:“本宫见温亲王面色不大好,还请保养身体,夏日酷暑,多喝些去火的莲子羹才好。”

昭晟的眼神里流露出怜惜的申请,也朝我拱手道:“沈贵妃也要善自珍重,切莫悲伤过度。”

我看了一眼旁边垂首不语的何牧,又望向昭晟道:“多谢王爷。”接着坐上轿辇,却不急着回宫,让内侍送我去了清雅园内的莲语池。

我命侍女们都在园外等候,独自一人打着扇子在池边散步。池中各色莲花肆意开放,也有一些只结了小小的莲蓬。还没走到一圈,池边的偏僻草林处一个身影逐渐走出,正是温亲王昭晟。

他走到我面前,神色复杂,低声道:“意清,这些天你受苦了。”

我眼眶微红,却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模样,只侧过头道:“妾身一切都好,只是不知道,王爷你好不好。”我不在他面前自称本宫,是不想让他觉得在他面前的是贵妃沈氏,而非当日将军府的嫡女沈意清。

他见我如此,伸手欲抚上我的脸,我却退步道:“王爷,妾身……”

昭晟苦笑道:“沈将军被冠上谋反之名,他生前又对我多有关照,皇兄自然对我颇有异议的。”他叹息道:“今日过来,明面上说是要提我手下几位副将的权力,可我知道,这是想分我手中的兵权。”

他看着我继续道:“意清,我只恨我没用,保护不了沈家,让你们受苦。”

我摇头道:“皇上执意如此,不是王爷你能动摇的。”

昭晟见我眼圈泛红,望向荷塘道:“我刚刚听皇上说他要另立新后……早知皇上如此无情,当日我就该起兵,夺了这天下!”

我慌乱道:“王爷,此事可不能乱说,小心隔墙有耳。”

他看向我温言道:“不碍事的,你刚刚提及莲子羹,我就知道你指的是在这里相见,已经叫了几个亲兵把四周内侍宫女都赶跑了。”

我放下心来,朝他含泪一笑。昭晟似是有些恍惚,情不自禁地拉住我的手道:“时至今日,意清你可曾后悔当初拒绝我的提亲?”

我望向他,只微一点头,他似是被鼓舞道:“意清,你等着我。”

我惊讶道:“王爷切不可为了妾身做傻事,保全自己才是上策。”

昭晟沉下脸咬牙道:“皇上如此无情,我已经是委曲求全他还不知足。”他又安抚道:“莫怕,我已有万全之策,只等时机成熟即可。”

见他如此,我朝他福了一福:“妾身无用,只希望王爷能保重自己。”

昭晟点点头,继而我俩在莲语池畔分别。

晚膳时,明胤特命何牧送了几道菜来,四喜丸子、椰奶柿冻、酒酿橘子、清蒸瑶柱。我略尝了尝,又命小厨房送了道海米冬瓜过去。

待到第二日晌午,何牧又颠颠地跑过来,说是明胤今晚要来我这用晚膳。

7

晚膳时,一身绛紫色蟠龙团袍的明胤早早地就来了,一旁的何牧手中还提着一个小食盒。

他坐在檀木桌边,目光扫过桌上的各色菜式,有鲍鱼茄盒,桃仁酥鸭方、杏仁奶酥、象眼鸽蛋并几道新鲜时蔬,向我道:“这些荤菜都是费工夫的,沈贵妃有心了”

我带着笑说:“臣妾身在临华宫,深感皇上宠爱,自然是要费劲心思讨好皇上。若得皇上喜欢,多费些功夫又算得了什么呢。”

明胤面色沉静,双眼却始终盯着我道:“沈贵妃真有此心吗?”

四周的宫女内侍都垂手侍立不敢多言,偌大的内厅里只有铜漏声从我身后响起,我望向他双眸,温言道:“臣妾侍候陛下十年,此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明胤勾起唇,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道:“朕自然是明白的,但今晚的菜式怕还是少了点,所以特别命御膳房送了道菜来,”他朝何牧一招手,“何牧,拿出来吧。”

何牧躬身从食盒内拿出一盘白嫩嫩的莲子来,四周还有粉色莲瓣作为点缀。他恭恭敬敬地将瓷碟放在桌上,垂手道:“贵妃娘娘,这道白玉莲子是御厨们拿清雅园莲语池内的莲子做的,皇上听说娘娘您这些天心神不宁,特地送了这道菜给您安神强心。”

我脸色泛白,不敢再看明胤,而望向何牧问道:“为何要拿莲语池内的莲子,本宫昨日看到那莲蓬好像还未长得太大?”

何牧意味深长地一笑,不再回话。明胤倒是一字一字接着说道:“你昨日也去了莲语池?”

见我不回答,他接着懒懒道:“朕昨日午后去了趟莲语池,那莲语池的莲蓬的确长得不好,花开的也不够尽兴,看过后总觉得心里烦闷的很。今日一大早就让厨子们,把它们尽数拔了。”

我勉强继续道:“只是没到时日而已,皇上何必拔了那些莲花。”

明胤舀了一勺莲子放入我碗中,看向我道:“那些碍眼的东西,还是尽早除掉的好,”他的平静眼神里仿佛藏着惊涛骇浪,慢慢道:“再者说,这宫中一草一木,难道不都是归属于朕的?”

我连忙跪地叩头道:“皇上是天下之主,何况一池莲花?臣妾刚刚失言,还请皇上恕罪。”四周的内侍宫女们也都跪下来,求明胤恕罪。

明胤略摆了摆手,让何牧将我扶起来,接着道:“朕不过说几句话,你未免太胆小了。”

我强撑着笑容,心中早已如放在火上炙烤般难受,竭力道:“皇上您是天子,天下都是归属于您的。”接着夹起一颗莲子,咀嚼时生涩的果肉和苦涩的莲芯在我的唇齿间交融,一直蔓延到舌根处,让我隐隐作呕。

明胤看着我的反应,倒是感觉十分有趣,便抛开这个话题不谈,只品尝起桌上的道道佳肴。我却没了胃口,只一味地帮他布菜,陪着吃了几口。

饭毕,明胤正品着一壶新进贡的雨前龙井,又有内侍在门口说有事回禀皇上。

他只让那内侍在门外回禀,内侍便回道:“回禀皇上,奴才刚刚将那道白玉莲子已送到了温亲王府。”

“嗯,温亲王可收下了?”

“奴才回禀皇上,温亲王已经收下,且深感皇恩。”

明胤笑道望向我道:“看来昭晟也挺喜欢这道菜。下次家宴上,得让御膳房给他预备着。”

我只露出温柔神情道:“温亲王向来跟皇上亲如手足,他自然喜欢陛下您送的。”

他捧着茶盏温言道:“嗯,的确亲如手足,不过,”他的眼神锐利盯着手中茶盏杯盖上的青花纹路,缓缓道:“如今朕与他更是君臣,而非兄弟。”

我不再回话,明胤也不留宿,只说自己回养心殿还有折子要批。

见他匆匆离去,凌冬扶着我慢慢走向里间。

坐在里间的床榻上,我打发凌冬去小厨房替我煮一碗甜酪,而我的背上早已布满冷汗。

明胤只怕是已经知道我跟昭晟那天在莲语池畔的事了,今晚就是给我和他的警告。

我精疲力竭地闭上眼,正准备思考对策,一旁却传来一道我曾听过的男声。

“皇上如此对待娘娘,娘娘又何苦委屈求全?”

我惊讶地睁眼看去,竟然是!

8

面前这人穿着一身粗糙的景泰蓝布袍,头带巧士冠,跪在地上安安静静地捧着装有甜酪的托盘。这副顶不起眼的模样,跟普通内侍没什么两样。

但我清楚记得这道声音,就是我从狱中看望父亲回来,下轿时耳畔出现的声音。

我皱起眉喝道:“你是何人,又是怎么进来的?出此狂言不怕本宫立马让人将你乱杖打死!”

他放下手中的托盘,向我打个千,冷静回道:“小人是沈大将军身旁的斥候统领。”

他顿了顿,继续道:“小人已经让凌冬将宫中所有奴仆都分去院内清扫,凌冬守在房外,想必是没有眼线能偷听到我与娘娘的对话。但还请娘娘小声说话。”

我身体一震,冷冷地望向他,却也将声音低下来,“你说你是我父亲身边的斥候,你姓甚名谁?可有凭证?你又是如何命令凌冬为你做事的。”语罢,我不敢再靠在床边的软枕上,而是直腰坐起,双眼不敢从这人身上移动半分。

“小人没有名字,沈大将军给我的编号是十七,这是小人的腰牌。”十七从怀中掏出一块有些磨损的木牌,双手递至我手里。

我伸手接过木牌,这木牌只有我手心大小,是由核桃木制成。木牌正面刻着“狼牙”正是我沈氏一族所统军队的名字,而背后则是“十七”又一排小字“十四纵队统领”。木牌上有着暗色血迹,想必是在外打仗时染上的。

我将木牌按在手心里,朝向十七回道:“的确是我父亲军中的木牌,你在我父身边,又是怎么逃脱那几日的追捕的?”我看向他疑惑道:“你又是如何混入宫的?”

“将军被抓时事发突然,小人当时正在江南执行任务,受到消息时已经鞭长莫及。”他有些哽咽,拿袖口将自己眼中的眼泪抹掉,继续道:“小人得知大将军入狱受刑,本想拼着一身蛮力潜入狱中救出大将军,未曾想还没进入狱中便被禁军抓住。”

“他们本想把小人拖去大理寺论功行赏,我趁他们不备,杀了他们。正好被一个路过的小内监看到,小人便易容成顶替了,如今正在志成门看守打杂。”他抬起头看向我继续道,“小人知道自己救不了大将军,本想着娘娘陪伴皇上多年,求一求皇上也是能保住大将军的。”

我苦笑道:“本宫的处境,你如今也是看到的。泥菩萨过河,已经自身难保了。”

十七向我磕头道:“娘娘,如今也就只有您能救大将军了。”

“怎么救?”我声音干涩,质询道:“本宫如今不再受宠,皇上对我也是多加讥讽,温亲王因我而受牵连,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十七咬牙道:“事在人为,娘娘若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十七愿以命相酬报大将军恩情。”他接着道:“娘娘有所不知,大将军还有一支奇兵未曾被抓获,而且就在宫中。”

我哑声,心中早就掀起惊涛,十七的意思怕是要起兵逼宫?

十七继续道:“先皇曾和大将军商议,为保国家社稷,特让大将军训练了一支奇兵留在宫中,平时他们是内侍、太医、侍卫,有用之时,他们就能杀敌取胜。为防止消息走漏,这兵符只在先皇跟大将军手里,而先皇……”他顿了顿,抬头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我知道,先皇是夜半心悸而亡,事发突然,只怕是这事还没告知给明胤。

拿起桌上冰冷的茶水,我喝了几口勉强压住内心的惊慌,冷冷道:“如此计划,风险实在太大,而且如此,不就是坐实了本宫父亲的谋反之名?即便成功,来日史书工笔怕是也饶不了沈家。”

十七扯出讥讽地笑容,盯着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娘娘如今已经是四面楚歌,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上命求个鱼死网破!”他冷眼看向我,“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事成之后,娘娘何惧史官的迂腐之言?”

我沉默不言,手却抓住身上衣料,精密的绣花纹路在我手中摩挲。

十七劝道:“跟娘娘坦白之前,小人已经跟温亲王有书信往来,温亲王对皇上也是诸多不满,决意起兵逼宫,娘娘,咱们的胜算并不小。”

是的,明胤手中虽有兵,但不仅数量少且大多在关外抵御外来势力。皇宫奇兵和京城禁军,却都是由温亲王和我们来操控。

我望向窗外,黑夜漫漫,除了那些宫灯蜡烛,看不到一丝月光。

当真要坐以待毙?明胤如此折辱我,打压昭晟,伤害沈家,我难道就这么让他好过?

我缓缓道:“本宫十七岁时嫁入太子府,如今已有十个年头,情分始终难以忘怀。”见我如此,十七垂头握拳不再看我,我却一字一句道:“但本宫生在沈家,受父母之恩远大过夫妻情分。”十七惊讶地望向我,嘴唇颤抖。

我冷冷道:“你们的计划不错,但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缺。”

“本宫会找机会,让皇上离开身边的侍卫,你们动手会更方便些。”我望向殿内的平阳公主守城屏风,慢慢道:“本宫出身将门,是镇北将军沈谦辉的嫡女,论阴谋阳谋,皇上未必能胜过我。”

十七正欲向我磕头,我制止道:“你待的太久了,是时候离开了,若还需要通信,本宫会借凌冬传递消息。”

他走后,凌冬进来服侍我睡下。

三更天,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临华宫溜出。她一路小跑,走的都是些坎坷小路,虽没提着灯笼,但是她好像能分清脚下是泥坑还是平路。

走至一座辉煌宫殿前,她躲在暗处朝一人跪下行礼,嘴里仿佛还在说些什么。

大约半炷香时间,那人便让她离开,自己却悠哉游哉地在屋檐下踱步,在地上拖出肥胖的影子。

“何牧?”屋内传来一道略带沙哑的男声,那人便急匆匆跑进房内,低声道:“皇上有何吩咐?”

9

接下来几日,后宫之中颇不平静,另立新后的事传得沸沸扬扬。

本来那些妃嫔们在遇到我时恭敬行礼,哪怕她们的心里对我都是鄙夷怨恨。而如今她们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武妃更是将我视若无物,我和她的轿辇在宫道上碰到,她既不下轿行礼,也不直愣愣地过去,只命内侍将自己的轿辇停在原地。

我挑着眉看向她,武玉惜只玩弄着手中的手绢,并不看我。

身旁的凌冬想要上前争论却被我制止,我示意内侍将我的轿辇往旁边移去让武妃先过。

看着武妃大摇大摆地从面前经过,凌冬愤愤道:“娘娘,您可是贵妃。武妃如此无礼,您怎么就这么放过她?”

我理了理臂上的织锦披帛,回道:“一件小事罢了,本宫是贵妃还要跟她计较吗?”我眯起眼,看向华盖外灿烂的阳光继续道:“真是个难得的大晴天,最近都连着下雨,宫墙角下都生出霉点了。”

这事传到其他妃嫔耳朵里,她们感觉我日渐式微,武妃可能会在日后替代我的位置,一时间武妃的华成殿门庭若市。

那些人说得多了,有些话未免难听起来,我却懒得跟她们多逞口舌之快,只在宫中重新绣那幅迟日江山图。

初三上午。

我将仅有米粒大小的紫金珠钉在那三只水鸟的眼睛处,耗费了整整十日的时间,这幅迟日江山图终于完成了。

我双眼疲乏,手指无力地覆上鼻梁,却强打着精神低声朝身旁的凌冬问道:“那边安排的如何了?”

凌冬点点头,在手心里写下一切都好。

我点点头,依靠在凌冬身上起身,准备换上宫装去见明胤。

走进御书房内,明胤正在看一本《资治通鉴》,见我来了。他有些讶异:“你今日怎么来了?”

我向他福了一福,笑道:“这个月初六是皇上立后的大事,臣妾身无所长,只能绣一幅迟日江山图送给陛下和皇后娘娘作为贺礼。”

明胤看向我,似乎有些迷蒙,低语道:“迟日江山图……朕记得是你准备送给朕的寿礼。”他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起身踱步道:“贵妃,你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

我垂下眼眸道:“臣妾不敢忘,也不会忘。”

“那天晚膳后,臣妾跟皇上赌诗,赌得是柳三变的那首《迷仙引》在《宋词选集》里的哪一页。”我悠悠然,目光也看向了明胤,“臣妾输了,陛下就让臣妾绣一幅迟日江山图给您做寿礼。”

后来的事,我和明胤都知道,一时间御书房内只有焚香的丝微声响。

明胤开口道:“意清,你这次来就为了这个?”

我跪下行礼,眼眶微红,回道:“臣妾知道,臣妾的母家谋反,罪无可恕,可臣妾……”我的声音微微颤抖,抽噎道:“臣妾服侍皇上十年,如今不敢以夫妻之名相称,但臣妾私心里觉着,皇上对臣妾还是有情分的。”

“皇上,您记得今天吗?”

我蹙眉含泪,抬头看着明胤的背影,一字一句道:“今日是六月初三,是臣妾那年进王府的日子。”

明胤似有不忍,扶起我道:“你的心意,朕都明白。”

我拭去眼角残泪,试探问道:“那皇上今日,可否陪臣妾共赏这幅迟日江山图?”我侧过头,以一种小女儿的娇憨语气道:“臣妾绣这副图的时候用了近百种丝线,想来在殿中无法细细分辨。今日阳光正好,不如皇上与臣妾同去晴浓阁,在日头下细细观赏。”

明胤握着我的右手,柔声答应。

我也倚靠在他肩头,静静享受这一刻的温存。

我和明胤共乘一车,来到烟霞门内的晴浓阁。

晴浓阁,阁靠水源,西有林木,阁内四面通风,夏日尤为凉快,而阁前还有空旷庭院可供人踱步游赏。

我早让凌冬在这里布置好几味点心并一壶佳酿,而我所绣的那幅迟日江山图正摆在阁外。

空旷的庭院内,在阳光的照射下水鸟眼部的紫金珠泛着光。

明胤点头道:“果然不错,在这里赏图,四周通风而且安静。”

我笑道:“宫中服侍的人太多,这处倒是清净自在。”目光环顾四周,“而且臣妾和皇上这次过来,特意没叫那起子奴才都跟着,扰了皇上的清净,这次臣妾来服侍你就行。”

我走上台前,从凌冬手中接过玉杯,斟了两杯流沁酒,一杯递给明胤,一杯留给自己。

明胤接过酒杯,在杯口轻嗅,尝了一口道:“这酒倒是挺淡的,又是你从哪弄来的。”

“臣妾哪来那么多好东西,这些都是御膳房里的,”我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边,将他引向图边,伸出手指细细指点上面的颜色,“皇上您看,这里用的是麦苗绿、这里是竹篁绿、那边那种是孔雀绿……您要凑近去细细分辨才好,臣妾给您再斟一杯酒。”

见他一心看向绣图,我握紧手中玉杯匆忙走回阁内,接着将手中的玉杯狠狠往地上一惯!

明胤惊讶地看向我,可下一秒,四周架起的长弓让他不敢再做任何举动。

我冷声道:“弓箭无眼,皇上可要当心。”

10

此时,晴浓阁内。

一身戎装的温亲王昭晟从人群中走出来,他面带笑容,带着些许傲气对明胤说:“皇兄没想到,自己也有今日吧。”见明胤不答,他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自己的兄弟,居然会跟自己的女人联手,来对付自己。”

“看来你们谋算了很久?”明胤冷静下来,立马摆出那幅气定神闲的模样。

我淡淡回道:“不算久,比起皇上灭沈氏一族的速度,臣妾实在是太慢了。”

“故意调开朕身边的内侍侍卫、在朕的身边安插眼线……”明胤慢慢念着,“是何牧吧,深宫中也就只有他知道朕的行迹了。”

昭晟轻蔑道:“若非皇兄忘恩负义,杀沈老将军,取我兵权,本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冷笑,“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皇兄既做出这些事,落到今天这副田地,也是罪有应得。”

“哦?”明胤的目光扫过昭晟,“朕倒想看看,你会怎么对朕?”

昭晟似是下了决心,咬牙道:“让出皇位,我会留你一条命,让你去炎陵给父皇守皇陵。”

明胤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质疑道:“就凭你?胆敢争夺皇位?”

昭晟被明胤的话所激怒,只见他面色紫涨,双手不断颤抖,随即拔出剑来,大吼道:“我有什么不敢争的?!我从小就受父皇喜爱,要不是你生在皇后肚子里,这皇位本就是我的!”

他登上晴浓阁,朝四周命令道:“狼牙亲兵,速速放箭!”

我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捏紧衣袖。我知道,这是一场豪赌。

昭晟见无人应答,难免有些惊慌,再次喊道:“你们在坐什么?!皇上昏庸,本王领天命而诛,还不放箭?!”

话音刚落,弓箭手们则将箭矢齐刷刷地对准了昭晟!而何牧则颤巍巍地从院外跑来,身后还跟着大批亲兵,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明胤面前,磕头道:“奴才跟李威将军救驾来迟,还请皇上和贵妃娘娘恕罪,皇上龙体可有大碍?”

昭晟察觉有异,便想挟持身旁的我做人质,却被另一旁赶来的李将军给打翻在地制住穴道。

明胤走上前,将我护在怀中,问道:“其他人呢?”

何牧抹着两颊和脖子上的汗珠,努力平复气息回道:“乱臣贼子已经伏诛,”他朝着亲兵处命令道:“将那人押到庭院内。”

那人正是十七,他衣衫破烂,一身鲜血,双手被缚在胸前,一双狼目恶狠狠地盯着我。被推搡至庭院时,他迟迟不肯下跪,亲兵们只能将他被强按在地上。他努力抬头,望着依靠在明胤怀中的我,怒道:“果然是你!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贱人!为了这皇帝的荣华富贵,你把沈家一族都出卖了!贱人!”

明胤见他骂的难听,皱起眉喝道:“给朕堵住他的嘴,别脏了朕跟贵妃的耳朵。”

我摆摆手,示意不需要这么做。然后挣脱明胤的怀抱,走到十七面前,一字一句道:“本宫从来就没有出卖过沈家。”

“本宫自始至终都不是沈家的人,也从来没想过跟沈谦辉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又何来出卖呢?”

“沈将军是你父!沈氏一族生你!养你!你怎么能?!”十七怒不可遏,眼睛里似乎要迸出血来。

我冷冷道:“沈谦辉也有脸自称是本宫父亲?他当年为图一时之快,与我母亲私定终身,但又不敢违背家族命令只得抛弃妻女,娶了工部尚书家的小姐。我母亲在家乡被赶出家门,饱受欺凌。”我又想起少年时在将军府中的遭遇,忍不住攥紧双手。

“你的那位主母,嫁进去不久才发现自己无法生育,又担心本宫和母亲日后会节外生枝,就跟沈谦辉提议把我和母亲一起接进将军府。”我冷笑道:“本宫那年才五岁,他就拿本宫的母亲做要挟,威逼本宫听他的话。”我对那老匹夫的话一旦有所不从,他对娘亲轻则辱骂,重则鞭打。

我咬牙道:“本宫当然恨他,但也不得不听他的,本以为可以委屈求全换来他对母亲的优待,但是……”想起五年前,母亲死前遍体鳞伤,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他当然得死,而且本宫还得让他受尽折磨,沈氏一族遗臭万年。”

“所以一切都是你布置的局?”昭晟双手被缚跪在庭院内,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我抚摸着袖口上的木兰花,轻轻道:“当然,沈谦辉本来没想把我嫁给皇上,他想把我嫁给温亲王你,但迫于先皇的命令他不得不这么做,所以就让本宫作为卧底为他传递消息。”

我冷眼看向昭晟和十七,“沈谦辉的确有谋反之心,他沈氏一族拥兵自重,私欲膨胀。本宫在太子府时就把这些事说与皇上知晓,让他留心。坏事做得多了,老鼠尾巴自然会露出来,更何况与沈家有嫌隙的世家大族也不少,皇上一嘱意,他们乐得收集罪证。”

“但是沈氏一族虽然被冠上谋反罪名,与他相关的那支奇兵,到底是个祸害。”

我望向明胤,继续道:“先皇驾崩突然,皇上也只知道这件事,却没有确切名单。”我冷哼一声,“那老匹夫骨子够硬,怎么受刑都不肯说,既然舌头是摆设,那不如拔了他的舌头。”

所以那日在牢中,沈谦辉看到我安然无恙,怕是已经起了疑心,不然也不会那么狠狠地盯着我。

十七听闻此事,激动地从地上挣扎着爬起,亲兵们几乎按不住他。

“本宫就跟皇上一起设了这个局,先让你们都以为本宫失宠,一心想为沈家复仇,没过几天十七就上钩了。我以安插奇兵为借口,从十七那里拿到了名单,可笑的是,那些人见沈家失势,皇上震慑两声,他们就倒戈了。对了,凌冬跟随我多年,对那个沈将军的所为深恶痛绝,自然也成了我的人。”我慢条斯理地说出整个经过,庭院里只有十七恼火的叫骂声和昭晟的啜泣。

我侧头望向昭晟,伸手抬起他惊恐的脸,缓缓道:“至于温亲王你,实属意外,没想到您也会觊觎金銮殿上的那个宝座。”

昭晟怪叫一声,不住地朝明胤磕头,恳求道:“皇兄,臣弟一时糊涂!还请饶了臣弟一命,臣弟日后定不会再听信奸人的唆使。”他不断重复这些话,头都磕破了,血跟尘土一同黏在他的额发间。

我厌恶地看向这两人,“要怪就怪你们太蠢,计划漏洞百出也有胆子进行,若是能这么容易让你们得手,这皇宫里的侍卫将军可都成了摆设。”

尾声.

十七跟昭晟被押解下去,何牧跟凌冬也被明胤打发出去了,晴浓阁内又只剩下我二人。

他见沈氏一族尽灭,温亲王也得了教训,不由得露出笑颜。

我见状,递上一杯酒,朝他恭贺道:“臣妾恭喜皇上。”

他却没接,反而抚上我的头发,安慰道:“这些天你受委屈了,待明日忙完了,朕会好好补偿你的。”

“明日?”

明胤笑道:“你忘了,明日是契丹公主立后的大日子,”他搂着我诚恳道:“意清,你是朕身边最重要的女人,即便有了皇后,你也是仅次于她的皇贵妃,朕马上就册封……”

他声音突然打住了,不可置信地看向胸膛,我藏在袖间的匕首正深深地插在他的左胸膛。

“你……你竟敢。”我拔出匕首,温热的鲜血溅上我的发髻、脸庞、衣裳。他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竭尽全力想捂住伤口不让血液流出。

明胤想要喊人进来,我却将酒灌入他的口中。

他慢慢丧失了力气,我温柔地为他擦拭头上的冷汗,低语道:“没用的,酒里被我下了毒,你会慢慢失去意识的。”

他眼神迷蒙,嘴无力地张开,声音却越来越小。

我定定地看着他,口中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立那个女人为后?”

“其实今天之前,我在你的书房里看到了立后诏书,我以为那是你做戏用的,没想到这是真的。”我朝他的胸口一刀。

“明胤,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从那天洞房夜,我第一次见你,你那么俊秀又温柔,我感觉整个世界都亮起来了。”我朝他的喉咙一刀。

“其实我也没那么恨沈谦辉,多亏了他,他才能我遇到了你,还让我成了你的太子妃,我很感激他。”我朝他的腹部一刀。

“其实沈家只是想借着你威吓其他世家,根本没想谋反,但我知道你忌惮沈家的权势,我这么爱你,自然要帮你。”我朝他的脸上一刀。

“我以为,我替你办成这些事,你就会继续爱我,继续把我当作你的唯一。我也知道,你根本不爱那些妃嫔,她们都是消遣时候的玩意,我日后会帮你一个个处理掉的”我朝他的腹部捅去。

“可是,你却背叛了我。”

身上已经沾满了鲜血,我看着面前鲜血淋漓的明胤,沉默着吻上他的唇。

冰冷的唇齿间,我怎么样都温暖不了。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我歪头想了想,眼泪从眼角划过,继而拿起匕首朝自己的心口捅去。

“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恍惚间,我想起第一次跟明胤赌诗时候的那句词,低低喃语着,“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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