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芷生摸了摸身上的一袭白衣，晃过神来。
这里是方家村，她是方芷生。一个女扮男装的书生。
走出房门，就听到方母说：“阿生，你怎么出来了？”
方母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水，走到方芷生面前。
“阿生，今日你不是要去村里小书堂教书吗？”
说着拉着方芷生往外走，“今日可是第一天，不好教老先生等你。快去吧！”
方芷生顺着记忆里的方向走，脑子里却惦记着其他事。
她心想：这一世我要帮他度过劫难，不知道如何才能成功？
方芷生的睫毛有些不安地抖动着。
那么便既来之则安之吧。
走到小书堂，李老先生已经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方芷生赶忙上前：“李老久等，小生稍有耽搁，万望赎罪。”
李老摸着胡子：“不妨事！阿生你前途可谓，却愿意留在这小乡村教书。我已然十分佩服！”
两人顺着林荫小道往书堂方向走。
“阿生，我本不愿离去。可长子看我年纪大了，便拖小孙孙来求我归家。”
说着，李老有些惭愧：“为了教书，发妻孩子与我久不相见。这些年，他们吃了不少苦。我也想在有生之年能偿还一二。”
说完侧过身来给方芷生鞠了一躬。
“阿生，若不是你来替我位置。我可能致死都放不下这群孩子。”
方芷生赶忙扶起李老，“李老，你已然尽心。此后学堂便交给我吧。”
李老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他教出来的后生。
眼睛里似有泪水在流动。
这个学堂他带了近三十年。如果不是从小看着方芷生长大，他根本难以放下心来。
这是个好孩子啊！
方芷生带着学堂的孩子们深深鞠躬送别李老。
“先生好走！”
李老佝偻的身躯慢慢走出视线。
成片的槐树洋洋洒洒地落下花朵，似也在送别李老。
朗朗地读书声响起，学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门外的槐树被清风吹地“飒飒”响，阳光投过树梢投下一个忽明忽暗的影子。
太阳渐渐落下。
“夫子，我们放学啦！”
“快，富贵儿！给夫子道别！”
稀稀落落地声音慢慢小了。孩子们都离开了学堂。
方芷生慢慢走进槐树，伸出手摸了摸槐树发皱的皮肤。
然后轻轻地把脸贴在了槐树上，闭上了眼睛。
槐树叶子突然抖了一下，好像有些害羞。
方芷生心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是那双手抱起她的时候。
记忆里，这片槐树在方家村已近百年。学堂门口这棵是最大的一棵。
便是看中这点，李老先生才将学堂建在了这里。
方芷生睁开眼，抬头看着这棵高大的树。槐树好像突然伸展了一下，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挺拔。
方芷生好像感觉到了，眼睛里带着笑。
“阿生，快回家吃饭啦！”远远传来方母的喊声。
“娘，我就回。”方芷生高声回复。
而后，方芷生看着槐树，轻轻说了一声：“明日见！”
方芷生慢慢走出槐树林。
她没看见，最大的槐树旁边出现了一个少年。
少年偷偷躲在树后，脸庞红红的，看着离去的方芷生。
嘴里羞涩说：“阿生吗？”
又不知想起来什么，又躲了起来。
只听风里留着微不可听地低语：“明天见！”
天亮了，方芷生听着方母絮絮叨叨地声音：“你这么大了，老女扮男装也不是个事儿啊。”
方芷生拿起裹胸慢慢缠住胸部，边说：
“娘，我中秀才后便不敢再考了。如果真的成婚被朝廷发现我是女儿身，我们一家可就难逃死罪。”
方母听完就开始流泪：“都怪我！当初要不是你爹死的早，我怀孕七个月。你婆婆磨搓我说生不了儿子就掐死孩子，还赶我走。
我也，我也不至于出这么个昏招。所幸村子小，我偷偷生下你后，便骗他们是儿子。”
方母说完便摸了摸方芷生的脸：“可怜我儿花容月貌，此生没个依靠。”
方芷生穿戴完毕，往外看了看时候，还有时间。
便安慰方母说：“娘，我虽女儿身，除却不能嫁人。我却能靠束脩好好过日子。往后我再收养个孩子，倒也不错。”
方母看着洒脱的女儿，还想再劝说。便被方芷生打断，“娘，快晚了！我这就走了。”
说完，方芷生拿着桌子上做好的馒头就往外跑。
“这孩子！”方母拿方芷生没办法，只能长叹一口气。待来日再看吧。
方芷生走进槐树林，觉得今日的槐树格外不对劲。
好像更羞涩了。
摸了摸那棵槐树。
“夫子，时间到了！”富贵儿从窗户里伸出小脑袋喊。
“来啦！”
方芷生匆匆离开，而槐树后少年又出现了。
少年看着方芷生的背影，脸上越来越红。
他心想：我不是故意的。可，可没办法！
原来自从昨日对方芷生上心后，长钰便下意识关注方芷生。
他懊恼地想：他的神识连贯整片槐树林，而方家村基本被槐树林包围。
所以，他知道了。方芷生是女子。
近百年虽长了年纪，可长钰不过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他的一生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年。
想到这点，长钰眼神又暗了下来。
百年修为加上方家村日益兴旺，为槐树提供了不少养分。
长钰是可以化成人身的，只是无法离槐树很远。
长钰偷偷躲在书堂外，听方芷生讲课。
时光过得很慢，听着书堂里的读书声，长钰脸上不自觉笑了起来。
这样的时光很美好。
慢慢地，长钰闭上了眼睛。
方芷生偶然看到门外睡着的少年，便安排了孩子们练字。
她想去看看那个少年，走到一半又想起什么。转身拿了一件外套。
轻轻将衣服给少年盖上，方芷生心想：多亏娘想得周到，多备了一件衣服。
这时方芷生才仔细观察少年的样貌。
皮肤很苍白，像营养不良。
衣服是与槐花一个颜色的，反倒衬得少年容色逼人。
而眼睫毛，嗯？在一抖一抖的？
方芷生忍住笑，看来是醒了。
便装没看到，轻轻走进书堂。
听到方芷生离开的脚步声，长钰睁开眼，而后他的脸便从额头红到了脖子。
忍的太辛苦了。
其实他没睡着，只是气氛太舒服就闭上了眼睛。
谁知，方芷生会为他盖一件衣服。
长钰拿着方芷生的衣服，眼神亮晶晶。
“夫子，我们回家了。”
“夫子，明天见！”
“拜拜。”
“再见！”
方芷生送别了孩子们。就看到槐树旁少年拿着她的衣服看着她。
也不是看，是看一眼低下头，再抬起的时候脸红的要命。
方芷生眼睛里溢满笑容，走向长钰。
“见你睡着便为你披了一件衣服。”
长钰：“嗯，嗯。谢谢！”
他声音踌躇，音量有些轻。
方芷生便走近了些，才听清他说的话。
长钰低着头递过去衣服，抬起头却发现方芷生已经离他这么近了。
害怕地往后踉跄，所幸方芷生伸手拉了他一把，才不至于跌倒。
方芷生接过衣服，轻声说：“明日想听课就进来吧，外面没有桌椅不方便。”
长钰脸很红了，阿生的意思是，他可以进去睡吗？
这也太丢人了吧。
方芷生看长钰的脸红的能烧水，嘴角的笑更大了。
“我，我叫长钰。你呢？”长钰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方芷生。
“我叫方芷生，你可以叫我阿生。”方芷生笑着回复。
“阿生”
“嗯”
“阿生”
“嗯”
...
两人一问一答相同的内容，却没人感到枯燥。
温馨的气氛蔓延在两人周边。
说来也奇怪，明明不熟悉的两人，一旦开口说话却好似至交老友。
“长钰，我该回家了。”
方芷生看着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
长钰眼神有些暗淡，
突然耳边响起清脆地女声，“不如跟我一起回去吧。我娘做的饭可好吃了。”
长钰瞬间抬起头看着方芷生，点了点头。
两人边说边往家走，从背影看真的像是一对小夫妻。
回到家，方芷生还没来得及跟方母介绍长钰。
方母就拉过方芷生的手，“今儿个有点晚了，快吃快吃！”
说完就端着饭递到方芷生眼前。
这时，方芷生才突然惊觉，她娘看不见长钰。
或者说，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他。
长钰眼神暗淡了下来，他以为所有人都能看见他。没想到是只有阿生可以。
方芷生随口吃了一下，便跟方母说有东西忘在了书堂，要回去拿。
便抓起长钰的手离开。
方母觉得奇怪，她女儿抓了个空气干啥？
走到槐树林，长钰忐忑不已，他如果知道只有阿生能看见他。他就不跟阿生回家了。
他不想看到阿生害怕他的眼神。
“长钰，你是妖吗？”
长钰抬起头看着坦荡的方芷生。他仔细看方芷生的眼睛，不错过她的每一个神态。
然后长钰身体放松了下来，阿生没有害怕他。
然后点点头回答了方芷生，“我是依附槐树而生的妖怪。”
“那能跟我讲讲吗？”
方芷生拿出了书堂的小凳子，还有李老留下的茶壶。
两人就着月光秉烛夜谈。
“我十六岁的时候死在了槐树边，后来因为方家村人丁兴旺，气运极好。我便慢慢吸收灵气有了神智，后来慢慢有了身体。”
然后长钰有些懊恼地说：“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你看得见我。”
还有些踌躇地问：“阿生，你会害怕我吗？”
方芷生看着忐忑的少年，摇了摇头。
心里却慢慢的回答：我是为你而来，又怎么会害怕呢？
就这样，两人说开后，长钰便无所顾忌了。时不时隐身吓方芷生。
方芷生也是宠溺地看着他。
春去秋来，槐树的叶子慢慢掉光了。得等来年才能再长起来。
方芷生摸了摸槐树，思绪有些散漫。
她跟长钰说开之后，不论去上课还是下学，少年都会特意等她。
上课的路上，长钰陪着她说话。
冷了，长钰会特意变来衣服。
上课的时候，长钰就安静地听她讲课。
空闲了，方芷生就带着一小截槐树枝去游玩。长钰神识可以附在上面。
时间很安静，方芷生却有些不真实。
因为她知道，只有破局才能让长钰摆脱槐树的禁锢，得到真正的自由。
这个时机快来了。
“阿生啊，村长今天给我们各家都说了一件事。”
方芷生边吃饭边问方母：“什么事？”
“村长说，县里的员外想收购我们村的槐树，用来给县令盖府邸。
员外承诺给我们不菲的费用。”
方芷生放下筷子，连忙问方母：“其他各家是什么态度？”
“自然是答应了！村子里穷了这么久，谁家不想更好过一点。”
方芷生听罢，心里有些乱。
她知道时机到了，可她该怎么救长钰呢？
方芷生赶紧去找村长问明情况，可问完有点绝望。
各家都同意砍掉槐树。
那员外呢？
长钰看着慌不择路的方芷生，连忙抓住她的手抱住了她。
“阿生，你别担心！我会没事的。”
方芷生抱紧长钰，“怎么可能没事？没了槐树林，你还能存在吗？”
长钰拍了拍方芷生的背，却发觉方芷生声音里有哭腔。
他赶紧松开一看。
方芷生的眼泪忍不住往下掉，长钰眼神慢慢变得温柔。他抬起手摸了摸方芷生的脸。
又抱住了她：“阿生，别担心。”
长钰施法让方芷生熟睡过去。烛光下，他看着方芷生的脸，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
他的脸红的不像话，“阿生，这一生我想长长久久陪在你身边。待你红颜老去，我再消散也不迟。”
说完又轻轻笑了出来，往日温软的少年此刻眼神坚定。
隔天醒来的方芷生想了一下，决定去找县城里找员外。
却从手心里掉出一朵槐花。
里面传来长钰的声音：“阿生，我去找员外了。你放心，大家都会好好的。”
方芷生想起长钰不知世事的模样，担心得不行。
员外会不会威胁长钰做什么？或者找道士来除妖。
不行，我要赶紧去县里。
走到半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把柜子打开，里面有一封庚帖。
拿起后方芷生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员外家，“烦通禀一声，方家村方芷生求见。”
门外的小厮嗤笑出了声：“你以为你是谁？想见我们员外就可以见？”
方芷生不得其门而入，不得已给小厮一锭银子。
“请问小哥，府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小厮看了看手上的银子，马上笑容满面，“府里有妖，我们员外正找了道士来诛妖呢！”
方芷生心想，最不好的情况发生了！方芷生紧了紧手上的庚帖，只能去求他帮忙了。
随即，方芷生前往县衙求见新任县令李兴长。衙役本不欲让方芷生进入，却见她拿出了县令庚帖。赶忙进去禀报！
县衙内，方芷生跟李兴长仔细讲述了事情经过。
虽难以置信，但方芷生说的，李兴长就信。
方芷生十分感动，起身给李兴长鞠躬作揖。
“兄长帮我良多，阿生不知何以为报。”
李兴长扶起方芷生，“当年多亏阿生善意相救，我跟我娘才能活下来。这份人情怎么还都不为过！”
“只是，这长钰是妖。阿生可想好了，救了他别害了你。”李兴长有些担心。
方芷生则是露出温柔地笑，“长钰不会的，兄长放心。”
“既然如此，我便随你去员外府走一趟。”
“多谢兄长！”
李兴长带着衙役们前往员外府。
可员外府的小厮就是不让他们进。无奈之下，李兴长只能硬闯进去！
员外府内阴森似鬼宅，随处都贴满了符咒。李兴长压着小厮给他们带路。
奇怪的是，一路上员外府空荡荡。
带路的小厮脚有些抖，他今早进来还不是这样。
小厮带他们到了大堂，大堂里只见晕倒的道士和员外。不见其他人，方芷生暗道不好。连忙往里闯！
刚好这时，蜘蛛精正准备吃了这槐妖。
他废了那么大功夫才骗他出来，吃了他，他就能化成人形更近一步了。
方芷生就看到一只巨大的蜘蛛准备对身下的长钰下手。
她呲目欲裂，抄起身边的凳子就砸了过去。
蜘蛛精被这只小喽啰弄烦了，反正他吃了那么多人。也不差这一个！
危急之际，长钰苍白着脸蓄力打中蜘蛛精，救下了方芷生。
方芷生哭着抱起他，可是长钰受伤严重难以行动了。
蜘蛛精本想加餐直接解决了他们。
刚巧这时候李兴长带着醒来的道士及时赶到，给了蜘蛛精一击。
可人怎么斗得过妖。
正待蜘蛛精要杀了他们的时候，长钰用尽全力带他们瞬移到了槐树林。
这里，长钰可以发挥他最大的力量。
只见蜘蛛精被槐树紧紧困住，而长钰的脸越来越白。
道长：“不好，这小子想跟蜘蛛精同归于尽！”
方芷生跌跌撞撞跑到道长身旁问，“有什么办法能救长钰？”
道长看着这个流泪的少年，“传说，槐妖是被父母抛弃，用少年性命求得家族昌盛而形成的妖。因为必须死在槐树下，所以叫槐妖。”
“他们年少死亡，本应饱含怨气，形成怨灵。而这个少年气质纯澈，心无怨言。”
“如果想救他，必须用纯真的灵魂无怨无悔作为媒介。”
“而蜘蛛精体内的灵气刚好可以为之所用。”
方芷生笑了，流泪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那该怎么做？求道长为我施法。”
说完，方芷生跪下一遍一遍磕头求他。
道长：“你想好了，作为媒介，你性命不保！”
就听跪着的少年抬起头笑着说：“我来此间，本就因他而来。这条命还给他又何妨！。”
长钰本想着，自己快死了。不过也并不遗憾，想着露出了羞涩地笑容。
因为他遇见了阿生。
直到他眼前突现白光，是阿生！
阿生不要！
蜘蛛精的灵力经过方芷生的灵魂洗涤传入了长钰身体里。
长钰能感觉出来，灵力变强了。
可是阿生呢？
结阵一旦形成就无法撤销，更别说，长钰现在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
待白光渐渐消失，长钰赶紧接下方芷生的身体。
长钰的手在发抖，嘴也在发抖，眼眶红的不像话。
方芷生笑着握住长钰的手说：“长钰，你自由了。”
是的，现在所有人都能看到他。他能自由行走在天地间了。
可那又如何呢？
长钰眼泪不住流下，他紧紧抱住方芷生。
他失去了阿生，有自由又如何呢？
“长钰，你别难过。你将我葬在槐树下，说不定哪一天我就能活着回来见你呢！”
慢慢地，方芷生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无声。
长钰瞬间痛哭出声，他感觉不到阿生的气息了。
整片槐树林的叶子都在往下掉，仿佛也在痛哭。
李兴长抹了抹眼角的泪，拍了拍长钰的肩膀。
“阿生希望你好好活着。”
那天过后，方家村少了一位方先生，却多了一位长钰先生。
长钰按照阿生的希望将她葬在了槐树下。
为了避免方母难过，他篡改了所有人的记忆。
在那个记忆里，方家村一直都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叫方芷生，她嫁给了长钰。
可是她太贪玩一直没回家。
而长钰一直在槐树下，守着小书堂等她回来。
春去秋来，槐树下的墓碑每日都有人擦拭。这一天，富贵儿帮先生擦拭墓碑。
他心想：先生每天都擦拭这块无名的墓碑，今天我帮忙了，先生就不用劳累了。
咦，这是什么？
为什么墓碑上长出了一朵小小的花儿！富贵儿赶紧跑去叫长钰。
“先生先生，有朵花儿开了！”
长钰脚步不稳赶紧上前看，看着看着眼眶红了。
原来是有用的，他温柔摸了摸花儿的花骨朵儿。
道长临行前跟他说过，“要方芷生复活不是没有办法？需要你日复一日用灵力浇灌，行无数功德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道长多谢指教！长钰有万万载生命，总有一天能等她开。”
道长看着这个坚定的少年，没说出口的是，至今无人成功。
但或许呢？
后来，方母过世了。长钰妥善安葬了她。
“长钰，我们远行吧！”
光影中少女牵起长钰的手，笑着说道。
是的，三年前方芷生就活了过来。可他们生命太久，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
“好！”
终有人得偿所愿，不负今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