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茜遇到江彦辛的时候,她正踩着花盆底,缩在角落一遍遍地看剧本。三伏的天,热得不行,她穿着旗装,躲在凉荫下,生怕汗水弄花了妆。
主角戏终于对完,凌茜低头进入片场,无声无息得像是个隐形人。她等待着遮阳伞下要休息的女主角,然而却在扫过导演身边时愣住了神。
她见到了江彦辛……
在烈日下也玉白着芙蓉面的凌茜,鼻尖冒出了点汗,她无措移开目光,直到女主走来,她才发现早已熟悉的戏成了一团浆糊。
导演喊着“action”,凌茜下意识转向懒洋洋的江彦辛,他还垂着眼,她忽然明白,对他而言,自己与这场戏,都不过是眼前烟云。
于是她很快入了戏,对方卡了五六次后,戏份终于完成了。
凌茜呼了口气,眼皮和脸都因为刚才的哭戏微微肿了,她有些忐忑想过去看镜头下自己是否花了妆,犹豫了下还是走了。
江彦辛穿着亚麻衬衣,白皙的脚趾随着沙滩鞋一晃一晃,风扇吹起挤过来的女主角身上的脂粉香。
他不耐地叫人挪离这团污浊的热气,看着窝在角落喝着什么的小演员,眼神呆呆的,江彦辛踢了踢秘书,“那是什么?”
秘书望了一眼桌上冰好的酸梅汤,任命地穿过暴晒的御花园,向女演员说了什么。
江彦辛看到那个演员浮现出不安的表情,最后跟着秘书过来了。
她给他倒饮品,从保温杯倒出的液体流入锃亮的杯皿,映着她的脸。江彦辛觉得她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仪式感,仿佛清代侍女,他也一躺等着当皇帝。直到液体喝入了口,他才知道秘书微妙的眼神是什么——这是姜糖水,还是热的。
本来热得慌的心更热了点,江彦辛火气不上不下,看着垂着头的女演员,淡淡地问,“你很怕我?”
她摇头,江彦辛皱了眉,将她的脸挑起来,“那你是喜欢我?”他似笑非笑地问,指尖摩挲刚才触过皮肤的冰凉柔腻,他从小就对别人的眼神敏感。
凌茜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对她全然陌生却充满戏弄的江彦辛,小腹不知什么时候绞痛起来,盖住了那点心酸。
她听到男主角纪涵的声音响起,“江少,你怎么和小姑娘聊起来了,忘了我这个大哥?”
江彦辛注意到纪涵紧张的眼神,眉梢一挑手搁了回去,“怎么会,我就是专程过来看你,你不是躲着我么,还不知道家里有人念你得很吗?”
纪涵知道那人是催着他见联姻对象的母亲,笑了声转移了话题。
在他们谈话热烈前,凌茜在纪涵的眼神暗示下松口气走了。
她以为自己终于躲过了,直到看到片场外候着的珠白色豪车,本来该和剧组一起去吃晚饭的江彦辛出现在她眼前。
2
江彦辛其实长得并不是纪涵那种清风朗月的好看,他的眼尾微微下垂,总是带着无辜,压低时又痞戾横生,比如此时抽烟的样子,就容易让胆小的人吓一跳。
凌茜静静听他说出一番让人动心的条件,“你应该知道,如果要干干净净地获得成功,除非你有一个依靠,”他笑了笑,头微扬,侧面好看清贵,锋利的眉骨刺穿了凌茜薄弱的防线,“我可以当你这个依靠,当然,唯一的依靠。”
自从凌茜被要求搬去江彦辛那儿之后,除了偶尔来片场探望,她很少看到过他。
然而对于给凌茜长面子、宣示主权的事,他做得太好,以至于到这部清宫戏拍完的时候,剧组所有人都知道她牢牢靠上了江彦辛。
原本因为纪涵而对她敌视的女主角,再也不敢为难她——纪涵虽然传闻有背景,但不过是捕风捉影,江彦辛的家底却是实打实摆在那儿的,南城有名的江家少爷,哪怕在首都宁市,也多得是巴结的人。
纪涵拉过她小声地问,“你真的喜欢江彦辛吗?”凌茜只是说:“纪哥,他能给我想要的。”
纪涵有告诉她自己也可以的冲动,但想想逼迫的纪母,觉得自己还是迈不出这一步低头,好在他也很快想开,即使自己和江彦辛同时伸出手,凌茜也只会抓住江彦辛的。
最后杀青那天,江彦辛又来了剧组,他请大家一起去江家的酒店吃饭。
偶尔有人敬他的酒,江彦辛就抿一两口示意,大部分的时间一手放在凌茜背后揽过她,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她的手指肚。
凌茜面上镇定,耳根通红,给他夹了一筷子高笋轻声说道,“别玩了。”江彦辛很给面子地吃了,与导演谈着下一部电影的投资事宜。
司机开车回到家中,江彦辛不舒服地捏住了额头,凌茜将他扶起来揉了下太阳穴,一只浅灰英短从沙发一角跳上来,似是嫌弃主人身上的酒气,远远坐着。
凌茜煮好醒酒汤出来的时候,看到江彦辛将黛黛抱在怀里。
黛黛见到女主人出来拱出了酒鬼的怀抱,“喵呜”摇着尾巴蹭凌茜。凌茜摸了下猫,将醒酒汤一勺勺喂给了江彦辛喝,江彦辛终于觉得腻味儿下去了,肚子也有点饿了起来。
“刚才没吃饱吧,我做点你吃了再睡吧。”凌茜转过身去,厨房里响起水流声。
江彦辛眯了会儿,再被人轻轻唤醒的时候,看到桌上摆了热气腾腾的一碗豆角排骨焖面。酱香浓郁,面条干爽,他吃得酣畅淋漓,漂亮的眉眼郁气散了几分。
江彦辛惬意望着收拾的凌茜,其实这些事家里的佣人来做就好,但她今日这样做,往常又那么乖,他总是要表示什么,他信奉有来有往。
“刚才陈导跟我说他手上有两部戏,一部是都市甜宠喜剧,一部是武侠电影。”江彦辛叫住凌茜,“都市电影不久就要开拍,赶上春节上映,你可以直接进组做女一号。”又是春节,又是轻喜剧,名导经手,一出来就收割票房,短投入,高回报。
沉默片刻,江彦辛听到凌茜问,“那第二部呢?”
想到第二部是奔着电影节去的,江彦辛皱了眉,“第二部我只能保证你有一个面试名额。”而且,对凌茜这样有点天分但资历不足的演员,多半是竹篮打水,不如先积累点观众缘,和导演混熟。
“那就第二部吧。”凌茜没有迟疑开口,她弯了弯眼,对点头的江彦辛婉转一笑,“多谢江少。”
她转身上了楼,背影袅娜,好像完全适应了这种关系。
江彦辛不知怎么想起她磨蹭不愿意搬过来时的低头倔强,他那时压低眉冷声,“凌茜,乖点?”她果然懂了。
3
清宫戏演完的空档,凌茜跟着有心弥补她的江彦辛出去玩过几次。
在海岛边的时候,江彦辛去集团开会,回来见她穿着遮到小腿的薄外套,躺在沙滩椅下,周围是打闹的人,只有她百无聊赖地望着海景发呆。
江彦辛发觉凌茜其实是个不喜欢热闹,也不爱说话的人,很难想象她会一头扎进娱乐圈这个声色繁华的圈子,也不怪陈导跟他说,凌茜这个演员,好是好,就是太直了。
江彦辛手揣着兜喊了声,“凌茜”,他将一罐椰奶扔了过去,她手慌脚乱地接过,拧眉研究了下,歪头冲着他浅浅一笑,杏眸里荡起层层涟漪。
“海边不好玩吗?”江彦辛坐到她身边椅子上,凌茜已经正坐起来,咬了下唇,“也不是不好,”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些都是很好的,但她不那么喜欢。
“既然不是景色不好,那就是人不对了……是不是想我了?”江彦辛吹着海风随意地问,他眼角瞟了下,看到凌茜别过头去不说话,估计又是觉得他心眼坏嘴巴滑了,笑了下,“你跟黛黛一样,开心了对我亲近两下,不开心了,就扭过身不理我。”
他将灼热的手心贴在凌茜脖颈上,亲昵地抚摸两下,“我给你顺顺毛。”
凌茜怕痒,被他摸得浑身不对劲,转过身要瞪他,冷不丁擦过他的嘴唇——江彦辛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她身边。
她回过神来惊得后退,身下悬空,一下栽倒在沙滩上。
江彦辛还没从那个冰凉的吻回味过来,就阻止不迭看到她摔了下去。
他忍住不笑绕到椅子另一侧,凌茜还有点晕乎,就见江彦辛弯下腰,站在面前伸出了手,他的背后是烈日晴空,一丝云彩也无,只有阳光与他一般肆意。
她被拉起来拍了拍,松松抱在他怀里,江彦辛的手指一下一下穿过她的乌黑长发,指尖划过她的背脊,凌茜有点痒,也不适应与他这么相贴,却不敢动了,等着他将晒得发热的细沙从发丝间梳理下来。
江彦辛的声音带笑,像是情人间的细语,“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了,别生气了嗯?”
这个人似乎生来就知道怎么讨人欢心,他的皮相是顶顶风流的,情趣是高雅的,家世也好。他为你梳发,为你将烟收起。
哪怕他总是显得漫不经心,但你总忍不住想,他或许是喜欢我的,为那么万分之一可能,心动一万次。
两人很快回了屋内吹空调,那盒椰汁被凌茜拿来做了椰浆饭,配上炸鱼。江彦辛很乐意为凌茜打下手,他在厨房左瞧瞧右碰碰,被凌茜忍无可忍地赶走。
江彦辛第一次被碰了一鼻子灰,坐在餐桌看料理台前的凌茜,她十分认真地搅动着锅中乳白色的米,手扇着闻了下饭香,眼睛折射出琥珀色的温润光芒。
江彦辛忽然开口,“凌茜,我们……是不是见过?”
4
傍晚时分,江彦辛带着凌茜一起在海边散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凌茜的菜明明只算得上可口,自己总是很赏脸地吃多。
“或许是我被下了什么蛊。”江彦辛叹了口气。
暑热消去些后有情侣开始浪漫地手牵着手散步,两人在这之间并不算突兀,但凌茜的情绪自从江彦辛提出问题之后就有些异常。
江彦辛或许察觉到了,但他问出这个问题,本来也不是很在意答案,自然也不在意被问的人的心情。
在他看来,凌茜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他撩起一串水花,听了声响,却无意去看河底的景色,若不是心血来潮,他或许连这条河也不会路过。
“凌茜,你以前有男朋友吗?”江彦辛忽然问起,凌茜看了他眼,摇了摇头。
“那有追求你的人吗?”凌茜不明所以,仍然摇头说道:“我独居在公司的小公寓,没有太多朋友。”
“你应该是很多男生喜欢的那种女生,”漂亮却不自知,清冷下温吞柔顺,哦对了,江彦辛想起她的倔强和小脾气,还偶尔带点刺。
“即使现在,也会有很多人喜欢你,或许是换种方式,默默喜欢你而已。”比如纪涵。
海风很大,夹杂的温度不知什么时候散了,竟然有点凉意,凌茜发丝飞扬,眼睛定定看着江彦辛,就在江彦辛以为她要摊开与他说什么时,听到她问,“那你呢,江少您,又有被多少人喜欢,喜欢过谁吗?”
江彦辛说不清为什么松了口气,他将这理解为现在还不是说开的最好时机。
他清清嗓子,“当然有,从小到大,到处都是,什么方式都有,”海上不知何时散落月光,他的眼神带了点怀念,还有个,送了一年多的早饭。
或许他就是从那时候发现自己对吃的容易心软。
“不过我的心很小,一路走,一路扔,装不下太多。”江彦辛无所谓地笑了笑,他将自私说得十分坦然,“迄今为止,只装下了我一个人。”
5
回到南城之后,江彦辛与凌茜的交集慢慢少了起来,只是不管凌茜何时入睡,总是给另一个未归人留着一盏灯,偶尔煮点吃食和醒酒汤放在冰箱,嘱咐阿姨在他回来时提醒他一声。
两个多月来,两人总是这样,密集地亲近之后,是长久的疏远。
凌茜正好也要准备面试,没有多的心思可以分散。
纪涵得知后主动提出要帮她分析角色,凌茜拒绝了,“纪哥,您这么说就是不相信我。”
纪涵无奈:“这不是知道你对演戏在意得很嘛,这次机会很好,你要是后面错失了,可别怪我。”
“不会的,纪哥,我选择的路,从来不后悔。”纪涵知道,凌茜拿定主意了。
她的目标角色自然不是主角,但也是很重要的女配,一个为爱孤注一掷,不得回报而疯狂的女反派。虽然剧本设定中为了突出反差恰好也是个小家碧玉的形象,但凌茜其实从未接触过这类角色,受长相限制,她演绎的多是温柔痴情女。
面试那天,拿着号码牌,凌茜见到了很多前辈,她本来是不紧张的,也不后悔自己当初拒绝江彦辛的提议,当逐渐有人指点说着这是江少推荐来的人时,她忽然明白,她的成功与否,一定程度代表着江彦辛的眼光。
还差几个就要轮到她了,随着又一个号码被叫进去很快丧气出来,凌茜感觉自己心跳快起来。她垂下头摸出手机,纪涵也好,自己远在乡下的父母也好,她只想和谁说说话。
当她魂不守舍地拨通电话,她猝不及防听到了江彦辛的声音,那个她万分不想麻烦的人的声音。
“凌茜,怎么了?”他的声音比往日低沉,凌茜只觉得像是某种大提琴音,抚慰了她的一点心焦。
远处叫到了她的前一个号码,她竟然一下子像个小孩眼睛红了起来,“江彦辛,我是不是选错了,我是不是不行……”
江彦辛再傻也从这叫号声中听出什么了,他低低笑了起来,“怕什么……你不行,有我捧你。”像是给自家小孩顺毛,他转着手里的笔,淡淡想,傲就傲点吧,有他捧着。
凌茜止住了呼吸,她连抽泣都忘了,她不知道心里那股甜蜜和安心是什么,但她知道,她似乎再也不怕了。
她回过神来,脸才发红,细声细气说了“谢谢你”后连忙挂断了。
江彦辛拿着手机,笑意未止,秘书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从气压沉沉变得云开见日,江彦辛摸了摸脸,“大概是因为家里的猫终于黏人了吧。”
凌茜的面试很顺利,她的基础功在剧组生活的磨练和纪涵的指导下比较扎实,本身是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又善于刻画。她不知道那段分析了数页纸的剧本,对导演是多么大的惊喜。
等她出了大楼,脑海中又浮现起江彦辛那寥寥数语。他总是果断地总做出最优的选择,但却纵容了她的选择。
凌茜心潮像被春风吹过,她抛却了往日的拘束,拨打起那个不久前拨出的号码,然而当电话响起,她听到那边传来医院的嘈杂声,而后被挂断。
6
凌茜喘着气赶到医院,等到终于再次拨通那个电话,她只听到江彦辛略带急促地告诉她病号房。
知道江彦辛没事,凌茜缓了口气,她来到那个房间时,门口江彦辛的秘书候着,他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了凌茜一眼,告诉他江彦辛发生了车祸,撞到了一个女孩。
凌茜松下口气,想进去看一下,秘书虚虚拦了一下,复杂地说:“那个女孩,叫苏月,好像是江少的前女友。”
前女友?凌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啊,江彦辛是有过一位女友的。万花丛中过的江少,曾经也那么小心地珍藏起一片叶子。
许多人羡慕林茜是江彦辛唯一的女伴,但她是他逢场作戏的女伴,而苏月却是他的女友。一字之差。
刚开始一个星期,凌茜抱着黛黛,在沙发上一等就是一夜,等到过江彦辛一次,被他的烟味惊醒。
他见她醒了便掐了烟,凌茜在他走之前将手里的保温桶给他,叹气道,“照顾病人重要,江少自己也注意点身体,你倒了我靠谁呢?”
江彦辛接过,想解释什么又沉默了,走之前告诉凌茜这段时间不用再等他。
凌茜白天看剧本,晚上还是坚持等,江彦辛无奈。
直到有天,凌茜看到江彦辛东西忘拿了,她送去医院,看到桌上摆着两副碗筷,几个清淡精致的菜,一个小脸赛雪欺霜的姑娘,小口喝着碗里的汤,她的保温桶放在一边。
凌茜说不清那种感觉,只是此刻突然不那么期待见到那张脸,幸好江彦辛也并不在房间。
她将东西放在了桌上,女孩眼含敌意地问她是谁,凌茜看了女孩片刻,“我是江少的一位朋友。”
凌茜走出房间,静静想,其实也没什么,那个女孩一看就十分娇弱,又是病人,她的汤拿来给她补是适宜的。她未曾言明过她的心意,他也不必放在心上。
进组之前,凌茜没有等过江彦辛,理所应当地也没能见到他。她打电话告诉他自己被选上了的好消息,他疲惫地柔声说恭喜。
凌茜也没有发傻,问他说的那句“捧她”到底什么意思。
在剧组的时候,凌茜变得越发沉默。她接受武术培训,摔得青青紫紫。
纪涵看她时“啧啧”,又叹气,“受得住吗?”
“受不住又怎么样?”她秀眉拧了一下,给胳膊擦了下药,“受得住受不住,都得受着。”
纪涵想了想江彦辛最近的传闻,拍了拍她勒痕旁的肩膀,“想开点。”
开始拍戏后,凌茜觉得自己以前或许还有些不能投入到那个角色之中,如今却越发得心应手,这个角色,做尽她不敢做的,说透她不敢说的,温柔得像湾水,燃烧得却又像团火。
矛盾吗?不过情之所至,叫人想放而不能放,生生死死,上天入地,一定要个结果。
以至于最后她拿着那柄剑,一下刺进男主角的心窝,本该声势凌厉逼问他时,结尾竟陡然落下泪来。她恍然出戏,向导演道歉请求重来,陈导却看着她笑,“这样就很好。”
7
凌茜出了剧组,入组时冬日刚来,出来时已经又见夏日,那是再尽兴不过的一场梦,以至于她看着江彦辛,觉得他也不过一场梦。
然而眼前人毕竟是她做了五年的梦。
江彦辛和她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影,他吃着水果,在电影的空隙开口,“凌茜,我见到凌木了。”
他的眼神平静,没有看僵硬了的凌茜,“我想起来了,原来你是我当时在礼堂后见到的那个女生。”他的笑容在昏暗的房间清晰得可以看到唇角的微弯弧度,与五年前的样子慢慢重叠。
她听到他问,“凌茜,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所谓当时,不过是一个春节晚会。
在宁市上大学的江彦辛受邀请参加一个生日会,这个人和他不同校,是在一次聚会认识的,家中背景不大不小,他那天碰巧没事就答应了。
他等着看完他们学校的春节晚会就去KTV,看晚会的时候,昏昏欲睡的人群到一个话剧演出时,有些骚动,旁边的人指着寿星说,“凌木表妹,连续两届的系花。”,叫凌木的人哧了声:“不知道那些人怎么那么喜欢她那张冷脸,她爸妈一天把她当小公主养,还真当个宝了。”
江彦辛在下面看不清楚,只见到女主角灯光下油彩过重的脸,不置可否。
他觉得闷,出去抽了支烟,见到礼堂后面一群女生走了过来,应该是话剧社的,却并没有看到那个女主角。
那群女生开始极力嘲讽鄙夷那位女主角,用词之恶劣,令江彦辛在二十有一的年纪就明悟,女人这种生物果然是只可当个花瓶远观的。
然后他看到后台走出来一个女生,从她没有卸干净的眼影和与凌木有些相似的脸看出,这就那位话题对象了。
她应该是听到了那番话,但她的表情十分冷漠,好像自己无动于衷,她的姿势果真是如那些男生所说,高贵又得体的,然而从江彦辛的角度,看到了她攥紧的手。
就在她走过时,那群女生忽然回过神来,为首的女生叫了她一声,“凌茜!”她脚步没停,只是加快了点,像是要赶快走过,走过一场噩梦,这种看似不屑的举动激怒了那个女生,于是她伸手扯住了冷漠女生的头发,就在这时,江彦辛感到指尖一烫,他“啧”了一声,烟头燃尽了。
默剧一样的压抑场景因为这声而被打断,江彦辛抬起眼,看到那个女生呆呆望着她,她的琥珀色眼珠闪着泪光,像是家里那只求他抚摸的猫,在昏黄灯光下,乖顺又可怜。
江彦辛不知道自己看她的同时,那一群女生也出神看着这个过分英俊的男生。
江彦辛缓缓开口:“我在南城的时候,听说宋家小姐的家教不错,今日一看,果然大开眼界。”
那位姓宋的女生听了这番话,再从脑海中过了一遍,他们这些世家,彼此间的动向都关注着,开口问道:“江彦辛?”他笑了声,“是我。”
女生“哼”了声松开了手,她的脸颊晕开两片绯红,趾高气昂从江彦辛面前走了过去。
江彦辛也不打算多留,身后传来轻轻一声“谢谢”,他没回头,转身走出这个地方。
8
此刻江彦辛忽然问凌茜,是因为他在这五个月,除了处理那件极为麻烦的事外,还碰到了凌木。
江彦辛问起凌茜时,凌木告诉他,“她父母破产了,回到了老家去住,本来是要带上她的,但她不愿意。她一个人上完大学后不知道去了哪里,听她父母哭过,说她一心想演戏。”凌木这次没嗤笑,“现在一点水花都没扑出来,我倒希望她没有去。”那个圈子,即使她父母没有出事,也不是她应该去的。
他走之前随口提了声,“哦,大学期间她还向我问过你。”
江彦辛看着凌茜,他也不知道自己等着她回答什么。
“喜欢。”他看到她嘴唇翕动,郑重吐出这两个字。电影演了片刻,江彦辛不带感情地说,“凌茜,你知道我是因为不想纪涵被你缠上才和你在一起吗?”
“知道。”
“那你为什么,”“是因为苏月吗?”凌茜截住他的问话,声音有点干,一双湿气氤氲的眼睛抬起看他,江彦辛烦躁起身,他冷冷地说:“凌茜,你不是就想演戏吗?我给你的够了,不要自不量力。”
此刻电影高潮来到,欢笑声格外刺耳,江彦辛将遥控器狠狠摁下。
凌茜也起了身,她真的成了求而不得的那个女配,但她没有再痴缠发问,因为她有自知之明。
凌茜搬了出去,回到了公寓,给父母寄了钱,打了个电话,一切都那么平静。
直到做晚饭时她不知不觉做了两人份的饭菜,她看着桌上江彦辛曾经爱吃的菜,忽然发现,原来如果没有和他在一起过,就不会有那么多回忆,如果没有那么多回忆,她就可以一直仰望他,一直听着他的消息,一直平静地看他恋爱,看他分手,结婚生子,不怨不恨……
可是现在,她只会心痛,那个要捧她的人没有兑现诺言……
凌茜手中的筷子落在了桌上,终于泪如雨下。
9
江彦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坐在卧室里,电影依旧在放映,身边的温度已经冷了。他吸了口气,起身换了部影片,他一部一部地换,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想看的电影。
最后江彦辛找出了凌茜还在上映的清宫剧看,他看着她在剧里哭得凄凄惨惨,脑海里几乎就划过她流泪的样子。
那天他躺在那儿,看她哭了五六遍,她的每一遍情感都是饱满的。
第一次看的时候他还觉得好笑,怎么有人哭得这么惨,看到最后她走的时候,他心里想,怪可怜的。
就是这点可怜,让他神使鬼差地提出那个要求,让他现在想,如果刚才他再多看她一分钟,他就会抱住她,而不是推开她。
江彦辛点了一支烟,黛黛不安地缩到小窝,他把烟掐了,约了纪涵出来。
纪涵其实也疑惑江彦辛找他出来干什么,江彦辛一杯一杯地灌自己,灌醉了好开口,他跟纪涵讲他从小学到大学的事,讲到大二那年,“不知道是谁给我送早餐,我熬夜通宵,经常不吃早饭,以前也有人给我送过,我从来都是扔垃圾桶。”
“那个送早餐的人格外执着,送了接近半年,有一次大冬天,我正好有点胃痛,看着桌上的烤红薯就吃了。后来的三明治,陆陆续续什么的,反正也不是什么爱心自制早餐,我也慢慢接受了。”
“我发现三明治里永远夹着双份的料,柚子永远是红心的,红薯也是软香的栗子薯。而且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进步,我吃得出鸡蛋是她煎的,红薯是她烤糊的。”
“比起那些爱心早餐,实在差远了,但我还是吃了。后来她慢慢地不再送了,因为莫名不想让她从我的世界消失,那段时间我史无前例地早起,等到了她拿着早餐进来。我抓到了那个送早餐的女生。她叫苏月。”
纪涵听着客观评论了句,“那这姑娘对你还挺上心。”
“上心吗……我当时也这么觉得,我和她谈了半年,分手时给了她一张支票,我觉得给不了她那份心,钱总是可以给的。”纪涵很给面子地问,“那现在呢,她和你不是又重逢了吗,你可以给她想要的吗?”
江彦辛笑着说,“她这次不要心,要钱。”后来他才知道她是故意撞到他车前的,她对自己狠心到了这样,对他更是利用到底,差点泄露了机密文件。
“我最后发现的时候竟然也不愤怒,我只是问她,我对你也算是真心以待,你就不会觉得愧疚吗?”
江彦辛盯着酒杯,“她说,你以为有人会喜欢你吗?如果不是因为你的钱你的势,谁会一年不停地给你送你从来都不珍惜的东西,谁会在意你江彦辛一个冷血是不是真心。”
纪涵很惊讶江彦辛居然将这番羞辱性的话亲口说了出来,江彦辛忽然抬眼问纪涵,“纪涵,凌茜说她喜欢我。我跟她说我是因为不想你被她缠上才和她在一起的,她说她知道。你说,她为什么喜欢我?因为我能给她想要的吗?”
“你说什么?”纪涵难以置信。
“我说,凌茜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江彦辛脑子转得慢,说什么忘什么,只有这几个字说得格外清楚。
他话音未落纪涵一拳打在了他脸上,喘着粗气,“江彦辛,凌茜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你这个混蛋!”
10
过了三个月,那部被送去参展的武侠电影上映了,上映那天,恰好是几部大制作电影同时上映,票房并不高,过了三天,口碑人气双双优异,直到月末,这部并不那么讨好的电影,票房反超进入了前五,并且还在持续增高。
江彦辛一直没有去看,他也一直没有抚摸过最爱蹭曾经那位女主人的黛黛。
直到有天纪涵给他打电话叫他出来,自从那天过后,江彦辛以为纪涵并不想见他。
纪涵冷静了许久,在看到江彦辛进来时脸色还是微微扭曲,他直截了当地进入主题,“我妈那个人有妄想症,我不知道你也有。”
他瞪了一眼江彦辛,“我和凌茜,就是互相鼓励着走过一段路的缘分,她把我当哥哥,我就把她当妹妹。”
“我当初因为背着家里进了演艺圈,被断了生活费,每天在饭馆都要琢磨很久怎么吃划算。后来老板娘次次免费送我一荤一素,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长得好,直到有天老板娘告诉我是个女生给我垫付了2000元,让给我加餐,因为我吃得多,现在钱用完了。”
江彦辛没忍住笑了声,纪涵自顾自说,“那天我认识了凌茜。我们俩都知道对方知道了,但也一直没戳破,她也在外面打工,我们早上赶,中午和晚上有时一起拼桌吃饭。”
“有天晚上我冒雨回来,碰到她打着伞,雨下得很大,她不好让我淋雨走,但也不可能深夜送我,就建议我到她租房换身衣服拿了伞走。”
“她人很实在,一个弱不禁风的女生,居然不动声色将伞偏向我这边,我走到楼下才发现她淋湿了自己的半边肩膀。她进屋的时候,我打量了下,看到她厨房放着两个便当盒,一个放着鸡蛋夹饼,一个塞着满满当当的水果鸡肉沙拉。说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她咳嗽着出来的时候,我就问她我有点饿了,可不可以留下吃点东西。她沉默了下,然后说这是送给另一个人的。”
“当时我就明白自己自作多情,也放下了想说的话,只是叮嘱她吃点药别第二天感冒了。”“她真有喜欢的人,不会给钱,而会亲自准备。”
“后来,她更加忙地投身工作攒钱,也走上了我的路,我明白她当时看着我估计跟看自己的未来一样,就总想帮帮她,一饭之恩,结果帮出了你这个祸害。”
“江彦辛,你想要纯粹的爱情,去梦里找吧。凌茜欠你的,以后我来还,你不用再一副被人辜负的鬼样子。”纪涵喝了口茶,平静自己的心情。
江彦辛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十分沉默,他扶着额头,想笑却没有笑出来,最后干涩地说,“纪涵,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苏月给我的,就是一份鸡肉沙拉。”
那天之后,再也没有。
因为苏月没有否认,而校园里疯传,笑看风尘的江少有了女朋友。
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
苏月从那个昏沉着头怕工作迟到的女孩手里接过的爱意,多年后又变为一把刀,经由他的手,刺向了她。
他曾经对苏月说过,如果他会因感动爱上一个人,那也不是她。那他会因为可怜一个人爱上她吗?
他不知道。他没有爱上趾高气昂的宋家小姐,没有爱上伤残卖惨的苏月,但他确确实实想过将那个杏眸带泪的女孩捧到星光之下。
可惜他好像并永远没有在正确的时间做出正确的事情。当年是,如今也是。
江彦辛终于看到电影里的她,看她最后眸色凌厉,杀气腾腾却又带了丝期待,在被否定彻底后,终于轻轻笑开。
那一瞬的笑容,决绝肃杀,却又静美幽弱,仿佛漫天撞入刀锋的簌簌落叶,叶尖滑落一滴霜露,粉身碎骨绽开刀下,“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江彦辛张口低哑说“爱”,从五年前,到现在,到不可及的未来。
网站上铺天盖地都是关于她的反派剪辑,在她的问话之后,“爱”的红字刷满了屏幕,有人将她的带泪一笑评为年轻小花中近年难以一见的演技高峰。
点赞最高的评论写道:她在刺伤他后最终为他而死,让人想起,她也不过是一个曾经盼望齐眉对笑的闺中少女,谁撩拨了她的一池春水,谁又埋葬了她一场情深,终究是,粉身碎骨。
江彦辛想起纪涵说,“她第一次拍打戏,全是亲自上场,不用替身,身上从来都是不知伤了好好了伤,她咬牙没叫过痛。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我送高烧昏在家的她去医院,听到她在梦里说,‘江彦辛,我痛。’”
他抓起他的领口,“你他妈知道她心痛吗?江彦辛,”他红着眼,“算我欠你,不要让她心痛……”
凌茜,看戏的人都哭了,那戏里的人该有多痛。
11
时隔多年,凌影后的影迷还能想起电影节颁奖会上,属于凌茜的第一座最佳女配角奖杯,还有那场盛大的求婚。
最后英俊的贵公子没有等到佳人的回眸,只有无数愤怒影迷的暴起而群攻,居然想把我们的茜茜娶回家,简直是不可饶恕!
雪白礼服被印了一身鞋印的男人,苦笑望着佳人远去。
江彦辛前所未有的低头示弱,除了处理公司的事,他向厨师学习做菜,去片场风雨无阻探班送饭,生理期送姜糖水,每逢节假日和她的生日,包下繁华金融圈的大厦广告牌向她表白。甚至于他的办公楼大屏幕上,永远是关于凌茜最新的视频或者照片。
凌茜问过他:“我已经不需要你的保护,也从这段关系中振作了起来,如今只愿将我的精力献给我爱的事业,有一天我会不再仰望你,或许那时我才敢和你开始新的关系……不过那时,我也失去了这份被庇护的乖巧,这样你还等我吗?”
江彦辛垂着眉眼笑,“我有没有告诉你,我第一次见你时,觉得你像是一个公主。你的脆弱,你的骄傲,都是我喜欢的模样。”否则那场幕后,何必多生事一场。
“爱情是我给你的礼物而非束缚,我希望的,是你去找寻属于自己的骄傲,你只需要在舞台上表演,而我会在下面鼓掌。”
“荣耀归于你,我也归于你。”
她看着他,再一次怦然心动。
直到江彦辛拿到了厨师资格证,直到凌茜捧回了影后的奖杯,她的粉丝也心疼催着将要三十的她成婚,并纷纷表示,曾经风流在外的江家少爷,如今改邪归正,就很不错。
她回头看着江彦辛,这个挡下了江家联姻的意图,也从未将她曝于风雨之下的男人,她在他深情不改的眼眸中,轻轻点了头。
婚礼上,江彦辛吻过他的额头,变得沉定的眼中,那只为她流露的温柔令人心动,“曾经我说过,我的心很小,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现在我很高兴里面你肯住在里面。”
凌茜注视俊美如当年的男人,隔着数年光阴一望,他捧起了她的自尊,又护住了她一程,此生遇到他,仰视着他,兜兜转转,竟然会并肩携手,相伴一生。
他的吻压了下来,她感受到唇瓣上温热的触感,还有鼻息间灼热的气流。而他们周身,花雨温柔地坠落,那颗埋在时光里的种子,终于开出了温柔绵长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