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西红柿凉面背后的人生

2019-01-03 22:05:36

世情

五月份,在重游苏州两天后,我又去了杭州。

那时,江南已经渐渐热了,围着西湖转了一圈后,开始有些乏味。我是一个没有旅行计划的人,常常坐火车到一座城市后,就是围着几个景点漫无目的地转悠,时而停歇,时而跟着手机导航来回折腾。

我想起钱塘江观潮的壮观,便骑着摩去了最近的江边。可惜,能够观潮的地方,在很远的镇上。我看到的钱塘江很平静,沿着江边走了一会,有些饿了,想找个地方吃饭。

下了河提,穿过马路,来到一条小街巷,商店很多,小吃店却不多,不像广州,满大街都是巴掌大的饭馆。

1

走过去,又走回来,最后确定一家不像饭店的小面馆。简陋,干净。

因为它更像一个家庭的厨房,没有招牌,没有柜台,里面的摆设都是居家的样子。一个电磁炉,一个煤气灶,一个电水壶,家庭用的锅碗瓢盆放在木质的橱柜上;墙上挂着、立着勺子、道具、小案板等;上面摆着一些调料、配料,下面放了一些菜。

一个居家大叔坐在里面看书,最里面的餐桌算是他的写字台,放着书、杂志、眼镜和纸笔。如果不是墙上用毛笔写着西红柿鸡蛋面,你会觉得这是他家的厨房。我带着好奇,就走了进去。

里面只卖一种面,就是西红鸡蛋面,再免费送一小碗胡辣汤。夏天的时候有凉面,冬天就卖热面,而我最爱吃的就是西红柿鸡蛋凉面,特别开胃,却从来没见有一家面馆有卖。看来,我和大叔很有缘分。

大叔很和善,他站起来笑着,问我吃热面还是凉面。

我说,来一碗凉面吧。

他放下书,就开始忙活起来了。

洗菜,切菜,炒鸡蛋和西红柿,放上一些水做成汤汁,倒入碗里,备用。锅里再倒入热水煮面。接着捣蒜,放上醋、酱油和香油,备用。面煮好后,用漏斗过一下凉水,捞出来放在刚才的汤碗里,把蒜泥倒在上面,放点香菜,就好了。

味道真的不错,我大口大口地吃,再喝一口胡辣汤,更是酸爽。他的鲁西南版胡辣汤发白,里面放着花生豆、面筋、海带丝、豆腐丝、粉皮,以及胡椒粉、醋和香油等。我曾在北京满大街找这个口味的胡辣汤,却没找到一家。

询问得知,原来大叔和我是老乡。

2

大叔年轻时是个乡村文学青年,喜欢路遥。那是90年代初,他没考上大学,却满腔热血一心想改变世界,当然他想做的不是带领农民发家致富,而是想当作家,一鸣惊人。他一边在镇上的供销社上班,一边给杂志投稿。

有时也会发上几篇,却没人分享自己的喜悦。因为镇上只有他一个人写文章的,他甚至没读过多少名著,就是喜欢写,跟着感觉写。有时他会有一种恐慌感,怕这辈子都无法走出这个小镇,怕自己写的东西什么都不是。

他想让自己变得不一样,渴望更宽阔的世界,却陷在世俗里无力挣脱。仅仅是家里的宅基地,都让他感到焦头烂额。哥哥有了城市户口,留下了一个院子,二哥想要,理由是老三(大叔)在镇上上班,有工资,应该放弃这个院子。

二哥其实很本分,他只是有个贪恋的老婆,在背后指挥。

那时,大叔还住在父母的家里,母亲想把老大的院子留给大叔结婚用,二嫂就是不同意,非得要那个院子。其实她算计的很清楚,不仅要得到一个院子,老人的日常照顾也要落在了老三的头上。

母亲说,老三虽然在镇上上班,但他还是农村户口,地也得种,工作也是临时的。母亲让大叔为自己多争取,你强硬一些,是你的就抢不走。可大叔觉得这些事情好烦呀,只想安安静静地写文章,不想把时间都陷在这些事情里。

邻居说他怂,没出息,他不在乎。他把更多的时间用来写作,还去参加县里的、市里的文学笔会。有一次市里组织青年作者去杭州旅行,并和当地的作家交流。在那次活动上,他认识了后来的妻子。

回来后,他们就开始通信。

她说,你来杭州吧,来了,我就嫁给你。

那是个写信都能浪漫的年代。一年后,他真的去了,可能他需要一场离。

放弃了土地,放弃了纷争,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二哥一家,能够好好照顾母亲。他们答应了。

没过几年,供销社在中国大地陆陆续续消失和关门了,他也没了回头路。

3

他以为离开,就会有所不同,其实不过是另一种世俗生活的开始。

城里并不比农村更自由。

他成了上门女婿,妻子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在上海,老太原本想把他当儿子,好让家里有个男人撑场面。渐渐地发现,他性格有点怯懦,不是个能主事儿大男人。好在比较老实,没那么的算计和心眼,也就忍了。

这个家庭依旧阴盛阳衰,大叔也不想为自己争取什么,有时也受气,但日子就那么平淡地过去了很多年,有了一双儿女,孩子们都听妈妈的,他不在乎,只要让他好好写文章就行,只要不逼着他做什么就行。

他一开始在区文化局上班,后来又去了一家小杂志社。勤勤恳恳地工作,也写过很多文章,始终没红过,用自己仅有的积蓄,出了一本自费书,现在还有一百本落满了灰。偶尔参加一些文友的聚会。

后来杂志渐渐不行了,能发文章的地方也少了,像那个时代的很多不知名的文学青年一样,他们都步入了中年,渐渐没了色彩,只能互相读彼此的文章,读者越来越少,更大的世界被年轻人占据。

4

他时常会想家,想念自己的母亲,担心她受欺负。

可能,他的内心始终在漂泊,没有安心地着地,但家早已回不去了。母亲去世后,那个老院子,被二哥夷为平地,包括他每次回家会住的房间也没了,旧物也没给他留。然后在上面盖了新房子,成了侄子结婚的新家。

每次回来,他都不知道该去那里。留给他的只有回忆,以及母亲的凉面。

小时候的初夏,一家人总要为收割麦子忙活半个月。每到晌午,打麦场上热浪滚滚,他饥肠辘辘,盼望着母亲早点回家,做他最爱吃的凉面。

母亲就先行走着回家,从菜地里摘两个西红柿,从鸡窝里摸出三个鸡蛋,再从院脚压一桶水提进来,就开始在厨屋里忙活了。

厨屋是一个老旧的土砖房,外墙被风蚀得开始落土,里面没有煤气罐,没有抽烟机,没有水管,甚至没有风扇。

屋顶和墙壁,已经被长年累月的油烟熏黑。半屋的柴火,一个带风箱的大锅,一个煤球炉,一个长桌案板,其他瓶瓶罐罐放在水泥台和窗户上。它们伴随着母亲的青年、中年,然后渐渐地老去,斑驳。

母亲开始做面。先把鸡蛋搅拌,撒上一些盐,切好西红柿和葱花,然后捣蒜泥。

走几步,坐在风箱前,往灶台里放一把麦秸,生火,再放入柴火把锅烧热。

站起来,绕过去,放油和葱花开始炒,然后把西红柿和调料放进去继续炒,再放水烧一会儿做成汤汁,倒进一个盆里,端到堂屋的风扇下吹凉。

其间还要不断往灶台续柴火。站起来,坐下来,绕过去。

接着烧水煮面,煮好后倒入凉水里再捞出来,放进刚才冷凉的菜汤里。再把蒜汁、醋和香油放进去,一盆凉面就做好了。一家五口人每人盛一大碗,就可以大口大口的吃了,特别开胃,他经常要吃两碗,肚子鼓鼓的。

但他印象最深的画面是,盛夏的中午十分闷热,厨房更热,能达到50度,母亲还是要一头扎进厨房给家人做凉面,每个步骤都不能省。有几次,她热到像男人一样脱掉上衣,光着膀子,露出她大小不一,有些干瘪的乳房。

他曾经一度很难堪,怕邻居突然来串门,怕这样很不体面。作为孩子,往往比父母更敏感。可母亲却无所谓。他是在很久之后,才理解那是母亲实在太热了,真的太热了,对于一个农村中年女人来说,为家庭操劳得,已经把自己当成男人看待了。

其实,那样的母亲很美,因为做出了他最爱吃的凉面。

5

离开家乡后,大叔一直怀念母亲的那碗凉面。他无法回老家了,但他还有母亲的凉面。所以,当家里(杭州)刚收回的店面准备出租的时候,他想用来开面馆,他一辈子都没争过什么,唯有这一次。

不求赚钱,不求顾客多少,只求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可以看书、写作和卖一碗西红柿鸡蛋凉面。他认真对待每一碗面,每一个顾客,就像小时候,妈妈在炎热的夏季,为他忙碌一样。等等吃的时光,漫长又美好。

家人说,你真傻,又不赚钱,少赚多少租金呀。大叔从不辩解,能有这么一家面馆,他已经很满足了。

大叔的一生都不怎么励志,但他的凉面真的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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