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黄鼬
段菱角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同样是领命下山,师兄乐颠乐颠去了江南,她却偏偏被派到极北的凉州。好不容易下趟山,刚到凉州就遇上一场大雨,街上赶庙会的人瞬间少了大半,连刚搭两句话的香火摊都收了个精光,段菱角正事没问出来,站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直叹气。
晃了晃脑袋,头上一颗银色铃铛叮当直响,段菱角一愣,脑袋停下来,铃铛仍旧兀自响个不停,更有越来越急切的趋势。
她立即警惕起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握住身侧的佩剑。铃铛在雨里发出微弱的声响,四周是匆忙避雨的人,段菱角目光炯炯地看着由远及近的人群,仔细分辨着不同的气息。
身后蓦地一沉,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只顾低头避雨,竟直愣愣撞到她身上。段菱角立刻眯起眼睛,一手抓住男孩衣领,一脸不屑道:“哼,变成这副摸样以为我认不出来么?”
说着,从身侧摸出一张黄符,反手贴在男孩脑门上:“雕虫小技,现出原形吧!”
小娃娃从雨幕里抬起头,一双受惊的眼睛无辜地眨了眨,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段菱角愣愣地撕掉黄符,拍了拍脑袋:“糟糕,认错了么……”
身侧恍然一凉,段菱角下意识摸了摸,手里空空荡荡,佩剑不知何时不见了。
一个影子倏地弹出去老远,段菱角心下一惊,立刻拔腿追出去,那身影很快变成一团黄色,背上带着她的佩剑钻入雨里。
段菱角追着那道影子跑了两条街,街边的酒馆因为雨天聚集了不少人,段菱角眼看着那道影子溜进人群,瞬间没了踪迹。
银铃响个不停,段菱角跟上去,酒馆中央摆着几张桌子,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站在酒窖前,举着一个脏兮兮的瓶子晃来晃去:“掌柜的,这可是城东水妖的头发,拿来可以辟邪的。”
听到水妖两个字,段菱角立即竖起耳朵,抬眼看那瓶子里果真放着一根黑发,隐隐泛着光。掌柜的鼻子里哼了一声:“拿一根不知名头的头发换酒,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他顿了顿,一双眼睛精明地看向那人身侧,“若是拿你这把剑来换,我倒可以考虑。”
段菱角一愣,那人宽大的斗篷下露出半截剑柄,通体青色,三寸处还带着一个半月的痕迹,分明就是自己那把。
段菱角顿时脑门一热,想也不想就冲上去:“大胆妖孽,还不快还我佩剑!”
黑衣人一愣,段菱角已经张牙舞爪地扑上去。酒窖顿时被打翻,耳边哗啦直响,一股浓香的酒味儿扑鼻而来。
一个黄影却嗖地从酒窖暗处冲出来,是个贼眉鼠眼的黄鼬精,身上也带着段菱角的佩剑。
她一愣,却见黑衣人突然踢了一脚身边的长凳,那黄鼬精立刻扑倒在地。佩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人群一阵惊呼,那黄鼬精眼睛眯了眯,最终舍弃佩剑独自遁了。
段菱角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黑衣人将佩剑丢给她,她才恍然想起此次下山的目的,再看那人的佩剑,虽与她的一模一样,却明显粗糙了些,显然已经用了多时。
段菱角忙抱了拳,脆生生冲那人喊了声:“师叔?”
黑衣人已经转过头去,正对着满地美酒流着口水大叹可惜,全然没工夫理她。段菱角始终没看清他的脸,不由得凑过去:“晚辈刚才多有得罪……”顿了顿,又道,“师傅让我下山寻你,问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回山上。”
说到这里,那人终于回过头,拉下头上的斗篷,露出一张笑意盈盈的脸:“老人家?”
段菱角一时愣住,那人眉目俊朗,高鼻薄唇,比起师傅一把白胡子的模样不知年轻了多少岁。
身后传来掌柜的哀嚎:“陆徵,这酒窖你怎么赔我?”
陆徵笑容一顿,拉住发呆的段菱角向门外蹿去,脚下匆忙间将手里的瓶子丢过去,不忘喊了声:“不必找了。”
身后是掌柜气急败坏的骂声。
2.影子
辗转去了客栈,段菱角终于有机会说明来意。
不久前师傅收到消息,凉州城东匿藏着一只水妖,使得城东的百姓终日惶惶不安。先前还只是被人看到模糊的影子,近日竟接二连三出了人命。人们诚惶诚恐,却始终没发现那水妖的踪迹,只在麒麟河边隐约见过一个诡异的白衣女子。
陆徵听着不言不语,手指敲着桌面,抬了抬眼皮:“哦?你打算怎么捉她?”
段菱角咬了咬唇,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师傅说,下山多年的师叔正好在凉州,我若没本事捉到,问师叔就是了。”
陆徵听闻笑了笑,不禁摇头叹气:“你师傅真会替我揽活儿。”说完皱了皱眉,看着段菱角头上还在响不停的银铃,“这东西怎么回事?”
段菱角一愣,这一路光顾着跑竟没空注意铃铛,正欲说什么,陆徵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指,悄悄抽出佩剑朝窗户走去。段菱角望去,窗户边缩着一团影子,看样子应是那不死心的黄鼬精。陆徵手里寒光一闪,黄鼬精似有所觉,“哐”地一声向远处跑去。
陆徵跳下窗户追出去,外面天色已暗,黄鼬精循着暗处跑到树林边,已经找不到踪迹。段菱角从后面赶来,陆徵突然伸手摘了她的铃铛,随手一弹丢出去老远。
段菱角一惊:“那是师傅下山前给我的,可以感知妖怪!”
陆徵皱着眉:“这么响个不停,还没感知到妖怪,妖怪就先发现你了。”
段菱角自知理亏,那黄鼬精定是同样听到铃声才跑的。陆徵打了个哈欠,转了身朝客栈走去:“别忘了你此行的目的,水妖才是要紧事。”
她回头看了看铃铛消失的暗处,终是没敢去捡,咬咬牙抬脚跟上去。回去的路上走了近路,初一的香火还冒着青烟,护城河边有人放花灯,一盏一盏尽数飘去。
段菱角脚步稍停一瞬,有卖花灯的小贩叫住她:“姑娘,买一盏花灯放出去,可求白头偕老。”
段菱角一愣,眼看陆徵已经走远,慌忙追上去。
有画舫泛舟河上,一道白影飘忽几下,身形越过画舫很快不见。段菱角心中一顿,立刻想起麒麟河的水妖,忍不住惊呼一声。
陆徵立即回头:“怎么了?”
她指了指画舫,水波点点,哪里还有别的影子。想了想,段菱角摇了摇头:“没什么?”
陆徵看了她一眼没做声,沿着河边往回走,细密的雨滴落在肩上。段菱角算了算,离八月十五没剩下几天,便开口问道:“师叔,你为何一直在山下?”
陆徵背着手没回头,毫不在乎地笑了笑:“哈,我是被逐出师门的,自然回不去。”
段菱角一愣,他的黑衣被风吹地左右鼓荡,已然走出去很远。
3.追击
第二日陆徵早早坐在客栈大堂里,手边放着一壶酒,正在自饮自酌。厅堂里坐着个说书先生,正摇着折扇老神在在道:“相传多年前一个年轻姑娘,在中秋月圆之夜与心爱的人一同私奔至麒麟河边殉情,却不想那姑娘跳下去,男人却临时改变了注意。少女死后心里一股怨气不散,一直留在这里危害人间……”
“犹记得那年水灾泛滥,几乎将整个凉州淹没啊。”
段菱角在一旁听得惊奇,忍不住低声问:“师叔,我们什么时候去捉妖?”
陆徵横了她一眼:“急什么,你师傅把你交给我,我自然会负责到底的。”正说着,街上突然一阵喧闹,官府的马车缓缓而过,车上铺了一层白布,鼓鼓囊囊似是几个人形。
客栈里的人冒雨走出去,不知谁掀开了白布,一具蜡黄的尸体露出来,眼睛大睁着直直看着前面,形状极为可怖。
段菱角不禁退后一步,陆徵眉头紧锁,就听得身后说书先生扔了折扇,嘴里嚷嚷着:“完了完了,这定是那城东的水妖害死人了。”
众人一听皆是倒吸一口冷气,陆徵伸手盖上白布,头上天色暗暗沉沉,城东的后山模糊成一道弯曲的影子,隐约几声惊雷。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段菱角抹了把脸上的水,抬眼看到闹市里一簇白衣一闪而过。她心下一惊,转头看到陆徵似乎也看着那道影子,眉头更深。
段菱角拔出佩剑就追上去,一路奔至后山,树丛葱葱郁郁,那影子闪进树林里蓦地不见了。
段菱角握着佩剑,清清嗓子大声:“别藏了,你以为躲得掉么?”
树林动了动,耳边一声清晰的冷哼,她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柄短刀已经朝着面门掷来。
段菱角毫无防备,身后被人蓦地拉了一把,陆徵喘着气将她推到一边,“噗”地一声,短刀插进身后的树干上。
再回头,山上哪里还有水妖的影子。
雨越下越大,视线渐渐模糊。段菱角抬头看着陆徵,陆徵微微叹了口气:“追不上了,先下山去。”
话刚说完,头上突然一声闷响,雷声轰隆一片,身后的大树“咔嚓”一声,竟直直倒了下来。
陆徵拉起段菱角往后撤去,却不及泥石更快,段菱角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已经轻飘飘地向山下坠去。
意识模糊中似乎有双手托住她,段菱角想,这回师傅真的把她坑惨了。
4.真相
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在一处破庙里,身边有一处火堆,外面仍下着大雨。窗户里灌着冷风,破破烂烂的木门倒在一旁,陆徵站在门口,刚好挡住雨水没有溅进来。
段菱角心里一暖,挣扎着坐起来,陆徵转过头看她:“这雨多半是不会停了,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再下山吧。”
他说着,人却没有动,仍站在门口挡雨。微弱的火堆将他的身形照得明明灭灭,段菱角抬眼看了看,破庙前面是一尊神像,七零八落地堆成一团。她一愣:“这里是?”
“先前的河神庙,废弃许久了。”陆徵看了眼神像,眉头皱了皱。
段菱角不动声色地朝他凑了凑,看着外面的雨幕轻声问:“师叔,你为什么被逐出师门?”
陆徵一愣,而后微微一笑:“时间太久了,差不多都忘了呢。大抵是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年轻气盛做了错事,惹了师傅生气吧。”
段菱角看着他的笑容有些怔忪,半晌才道:“你后悔吗?”
“后悔?”陆徵挑了挑眉,眉眼被火光照出柔和的神色,“喜欢一个人怎么会后悔。”
柴火发出噼啪的声响,段菱角觉得心中一窒,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天一亮两人下了山,才发现整个后山脚下的村子几乎被水淹没。城东地势稍高,人们也是忧心忡忡。大雨接连几天不曾停歇,关于水妖复仇的传闻俞演俞烈。
陆徵一夜未合眼,直接回了客栈。段菱角稍作停留,就见官府的马车赶来,白布下的尸体比上次又多了一些。她跟上去查探,除了形容可怖之外,尸首上再没了别的线索。
只是这些尸体,都是在后山脚下找到的。
她想了想,抬头看了眼客房,终是忍不住转身去了山脚。陆徵倚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大雨轻声叹了口气。
正值午时,天色却暗地仿佛要压下来。段菱角沿着麒麟河一路走,后山脚下的河段凶险异常,层层叠叠的雨幕里,一道白影像是利剑,倏地从身后袭来。
她向后一掠,右手已经扔出一节缚妖索。泛着微光的绳索直直朝白影而去,眼看就要将水妖擒获,突然在半路掉了下来。
段菱角一愣,摸出一张黄符扔去,那符咒穿过雨幕落在白影身上,却并未起效。段菱角一脸不可思议:“怎么会都失效了……”
眼看着白影越来越近,最后轻飘飘地落在眼前。纸伞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段菱角拔出佩剑大喝一声,却见眉目如画的女子冲她皱了皱眉。
“哼,你便是捉妖人?”说着将一堆破铜烂铁丢到段菱角面前,段菱角看她神态自若地拿着缚妖索,心下更是惊疑,“难道你不是水妖?”
那姑娘冷笑一声,雨伞举高了一点,脸色比天色还要暗沉:“人和妖都分不清楚,水妖不正是你身边那人!”
段菱角愣住,只觉得耳边轰鸣如雷响,眼看着白衣女子走远,竟没力气去追。
怪不得黄符不起作用,那水妖,竟是师叔么。
5.变故
段菱角回去的时候,陆徵正在客栈吃饭,见了微笑着招手,多添了一双筷子。
段菱角低头扒了几口饭菜,陆徵端起酒碗,却被段菱角抢了先,夺过他手中的酒喝下去,段菱角抹了把嘴。
“师叔,捉了水妖你会回山上吗?”
陆徵神色怔了怔,半晌才低笑道:“也是时候回去了。”
段菱角点点头:“师傅他老人家一定很高兴的。”
“是吗。”陆徵低声笑了笑,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将酒壶里的酒喝光,顿了顿道,“有人看到水妖朝城东来了,明日跟我去树林查探吧。”
段菱角放下碗筷应了一声,陆徵看着她走远,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入夜之后只有雨声打在窗台上,段菱角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等听到隔壁房间发出声响之后,立刻越窗跟过去。
稀疏的雨里,果然看见陆徵朝树林走去。
她屏息跟上,陆徵走到树林深处停下脚步,前面黄光一闪,贼眉鼠眼的男人从暗处窜出来:“她回来了……”
陆徵的背影似乎僵了僵,段菱角从身后望去,认得那人正是黄鼬精,心中一窒,一切真相昭然若揭。
她一到凉州就被黄鼬精盯上,想来是早有预谋。她的银铃在陆徵面前响个不停,她以为是因黄鼬精在身边,却不想那银铃预示的,分明就是陆徵。
他摘了她的银铃,误导她追假水妖。
段菱角觉得胸口的气血都翻腾起来,黄鼬精早已没了踪迹,陆徵还站在原地没动。有雨滴落在他的肩头,却没有将他打湿。他似乎叹了口气,低声道:“不是说明日吗,怎么今天就来了?”
段菱角从暗处跃出来,手里的寒光逼人,直指陆徵。陆徵见状摇了摇头:“看来你都知道了。”
段菱角握着剑柄声音颤抖:“我师叔呢?”
陆徵微微一笑,语气很是轻松:“早被我吃光啦。”
话刚说完就见段菱角刺过来,他侧身轻易躲开,段菱角正欲挥出第二剑,突然觉得周身景色模糊起来,诡异的大雾像是涨潮的水,悄无声息的漫延过来。
陆徵神色微僵,暗叫了一声糟糕,突然伸手将段菱角拉过来。段菱角正欲挣脱,忽地听见耳边一阵破风之声,陆徵的身形似乎顿了顿,大雾里传出一个清冷的女声。
“你终于肯出现了。”
段菱角心下一惊,陆徵叹了口气:“已经迟了。”他突然转了身,一掌打在段菱角肩上。段菱角只觉得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瞬间飞出去好远。
耳边风声呼啸,她重重倒在地上,已经脱离了那团大雾。
雨不停歇,她再抬头望去,整个树林安安静静,大雾和陆徵都已消失不见。
6.神像
陆徵失踪了。
接连数日的大雨让整个凉州城都蒙上一层阴影,关于水妖要水淹凉州的传言四起,段菱角坐在客栈里,没精打采地看着飞溅的水珠,心里郁闷至极。
寻师叔和捉水妖,这两件事她一样没完成,却眼睁睁看着师叔不见了。肩上还残留着隐隐的痛,雨水打在窗台飞溅到身上,段菱角想到在破庙的那一日,陆徵站在门口给她挡雨。
她觉得满心暖意,却不过是他为了掩人耳目。
这几日倒再没水妖害人的消息传来,客栈外坐着个痴傻的少年,蓬头散发言语不清。说书先生见状叹了口气,摇了摇折扇,说来说去就那么一个段子。枉死的少女化作水妖祸害人间,听到耳朵里异常刺耳,段菱角突然一掌拍在桌子上,说书人吓了一跳,就听她道:“你怎知水妖是个女人而非男人?”
说书人一愣,指着门外的少年:“那傻小子目睹水妖害死他哥哥,不信你问他。”
少年目光散漫,嘴里反复念着“女鬼”两个字,任人再问却不肯说别的。段菱角顿住,想来传闻里的水妖都是女人没错,那师叔又是怎么回事?
这么想着,突然抓起佩剑跑出去。
新酒窖刚刚修好,掌柜看见她立即一脸警惕,段菱角将手中佩剑扔到桌子上:“这把剑送你,还劳烦你把师叔的瓶子还我。”
掌柜一愣,段菱角接过瓶子放进怀里,转身朝外面走去。
雨后容易迷路,段菱角好不容易找到先前避雨的破庙,木门倒在地上,神像不知被什么震碎,她搬出几块拼拼凑凑,竟拼出一张完整的脸。
段菱角手上一顿,心里的疑惑更深,愣神间只觉眼角一闪,她踢开门板冲上去,却见那只黄鼬精正畏畏缩缩地看着她:“女侠饶命!”
段菱角眼角一沉:“先前都是你在从中作梗吧?”
黄鼬精抖了抖:“陆徵本让我偷了你的剑,让你就此回去,却不想他被自己的剑暴露了行踪。”
段菱角心里一动,想起陆徵第一次见她时穿着一件黑衣斗篷,将脸全部遮住,而黄鼬精又恰好藏在酒窖里。手上顿了顿,又逼近了几分:“我师叔呢?”
黄鼬精摇了摇头:“自从那晚之后,他就不见了。”
段菱角蓦地想起什么:“那白衣的女人是谁?”
黄鼬精正欲说什么,突然看见她身后的神像,立刻惊叫一声,窜出去老远。
段菱角回头看了一眼,拼凑出来的神像斑驳不堪,仍能看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她深吸一口气,耳边隐隐约约是说书人的故事,中秋夜的麒麟河畔,积怨的水妖危害人间。
外面雨势稍歇,竟有越来越小的趋势。
7.俱灭
接连数日不停的大雨,到了中秋那晚竟突然放晴。
一轮圆月挂在枝头,隐隐带着红光。集市的寺庙燃起香火,青烟缕缕烟雾升腾。难得雨停,街上挤挤攘攘,段菱角沿着河堤一路走,人群里突然裂出一道缝隙,一个人影直横冲直撞地跑出来,惊得众人一路躲避。
段菱角抬眼看去,竟是客栈门前那个痴傻的少年,抢了肉摊前的一把菜刀,入了魔怔一般径直朝前面跑去。
段菱角忙追上去,一路奔至山下,河水因连日下雨而急涨,几乎要漫出河堤。
她脚步顿了顿,惨淡的月光下,湍急的水面晃了晃,泛出诡异的流光。神志不清的少年一心只记得报仇,冲着四周大喊:“女鬼,还我哥哥!”
山上树林摇晃,一道白影落下来。段菱角心中一紧,果然害人的不是师叔。正待想着,眉目清秀的女子双目赤红,直直朝这边冲来。
那少年虽害怕却不躲不避,扬手挥去,却被女子轻轻一掀,整个人朝水里倒去。段菱角惊呼一声,飞快伸手将他拉上来,电光火石的瞬间那道白影突然转了头,向她袭来。
她刚松了一口气,眼前一晃,一只素白的手如同利爪钳住她的脖子。
她挣扎几下,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头脑因为缺氧而渐渐失去清明。眼前白影晃动,伴随着一声冷笑:“上次我已告诉过你谁才是真正的水妖,你明明是捉妖人,却放着他不管!”
她说着,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段菱角只觉得视线都模糊起来,断断续续道:“你……把我师叔怎么了……”
“哼。”她冷笑一声,眼中精光暴涨,“妖孽祸害人世,我自然要杀了他。”
“可那些人,明明都是你杀的……”段菱角说着,突然觉得口中一阵腥甜,竟是有血丝溢出嘴角。神智渐渐模糊起来,耳边蓦地一声轻叹,伴随着几声清脆的铃声。
她心下一怔,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硬生生拽回去,一颗小小的银铃映入眼里。
陆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知道我是水妖,你还来做什么?”
段菱角狠狠喘了口气,惊道:“师叔!”
陆徵微微一笑,将银铃戴在她的头上,清脆的铃声响个不停。段菱角来不及说什么,那人影已经飘过来,在月光下更显得惨淡诡异。
“陆徵,你想躲到什么时候?”
陆徵低声笑了笑,有些无奈道:“苏凌啊……”
月光透过树梢洒下来,那张脸和河神庙里的神像一模一样。段菱角隐约想到什么,却仍觉得满心疑惑。苏凌是谁,师叔又为什么变成水妖。这中间太多曲折和谜团,传说是一回事,事实又是一回事。
陆徵走过去,苏凌手持利剑,突然直直刺来。
段菱角惊呼一声,陆徵分明有机会躲开,却停下来看着苏凌没有动。他低叹着:“没想到你会入了魔,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不惜暴露自己,就是为了逼我出来吗?”
苏凌的动作迟疑了一下,眼里几乎冒出血来:“若非你骗我,我又怎会变成这样?”
陆徵抿着唇不说话,他自是记得的,多年前中秋夜,她纵身跳下麒麟河,他却挣脱了她的手。
苏凌说着,手上动作徒然加快,眼看就要刺穿陆徵,段菱角突然冲上去,挡在陆徵身前。
利剑刺进胸口,段菱角只觉得一声脆响,有碎片滑落下来。胸口受了一击,想象中的刺痛却没有传来,她被陆徵拉住挡在身后,被刺中的地方泛出隐隐的光,留着水妖头发的瓶子挡了这一剑,黑色的发丝轻飘飘落下来。
段菱角抬眼迎上陆徵的叹息:“傻瓜,我是水妖,又怎么轻易死掉。”他的眼里沉沉暗暗,似乎有微弱的光一闪而过,“苏凌入魔太深,你又怎会是对手。毕竟是我种下的怨念,理应由我解决。”
他说着,突然甩甩衣袖站起来。段菱角隐约觉得他做了什么决定,想阻止却站不起来。她心里焦急,忙叫道:“师叔!”
陆徵在月光下回过头,似乎冲她微微一笑:“我恐怕不能跟你回山了,好歹你师傅交予你的任务完成了,总算不会挨骂。”
段菱角想起他在客栈里对她说:“你师傅把你交给我,我自会负责到底的。”
她伸出手,却抓不住他的衣角。头上银铃脆响,屋外月华如霜。
陆徵看向苏凌,轻轻念了一声:“对不起,你罪孽深重,却都是因我而生。”他说着,突然纵身跃向苏凌,抱着她直直向山崖坠去。
许多年前的场景仿佛重现,他下山遇上河神庙里的使女,这样殊途的恋情惹得师傅大怒,将他逐出师门。他本以为可以牵手一世,却不想河神发怒,河水大涨,几乎淹没了整个凉州。城里生灵涂炭,苏凌元神欲散万念俱灰,却一心执念违抗天意,拉着他跳下麒麟河。
他却不忍眼看她形神俱灭,下山前松开了她的手。
他亲手毁了她的神像,苏凌因此失去神位贬为常人,他却犯下弑神之罪,成为水妖替她镇守麒麟河。
多年后她醒来,心心念念记着跃下山前的那一幕,因爱生恨,入了心魔。
因我而生的执念,也应让我亲手断掉。
段菱角看着满地残破的月光,山下水流湍急,却悄无声息。
8.花灯
秋冬辗转而过,暮春时节整个凉州城一片绿意盎然。
寺庙里的香火不曾平息,赶庙会的人们挤挤攘攘,刚刚还是初晴的天色,转眼便下起蒙蒙细雨。
段菱角站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避雨,头上的银铃晃了晃,一阵脆响止不住。抬眼看到对面走来一个人,黑衣黑发,长身玉立,雨水落在肩头,却不曾打湿他一分一毫。
段菱角一愣:“师叔你……是人是鬼?”
“废话!”那人冲她微微皱眉:“还愣着干什么,你师傅不是让你来捉妖的吗?”
说着摆摆手,沿着河堤朝前走去。沿街的小贩举着花灯叫卖,陆徵接过一盏,段菱角一愣,就见他附身将花灯放进水里。
心里一阵紧缩,再抬头,陆徵冲着她微微一笑。
身后天色初晴,霞光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