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点醒来时,小希感到脖子生疼,只能那样直杵着;口腔里还生疮了,像卡住的几个米粒。不能笑,一笑就有针刺感。这是怎么了,她有点小恐慌。身体每有小恙时,她就想会不会得癌症呀?不过她很少去医院。
忍着痛,刷了牙,早饭没心情吃了。小希并不赶早班,公司九点才上班,可她住得太远了。这是城郊的一个村子,去最近的地铁站要坐三站的公交,然后再坐八号线转一号线再转五号线,折腾下来单程两个小时是常有的。
七点,地铁的每个闸门前都站满了人,门开的那一刻,一股强大的惯性推着小希往前冲。背后不知道被谁撞了,她猛地向前,额头差点贴到对面的玻璃窗上。她想骂人了,准备转身寻找目标,脖子抗议了,疼。
“神经病!”
她的嘴里吐出了一句,像朵小浪花一样,被高峰的大浪淹没。车厢又安静下来,大部分人在低头看手机,或者扭着脖子张望,只有小希直直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的表情,像一个迟钝的机器人。
这时手机响了一下,她举在眼前解锁。是办公室王主任发来的微信,让她早点去公司把魏南的椅子搬走,并继续监视他今天的活动。魏南算是公司的老员工了,一直在采购部,三十多岁,未结婚。他是个比较平的员工,业绩上不显眼,工作却勤勤恳恳。这样的员工在公司不算少。
其实魏南是个好人,还追过她呢。她想起了他那笨拙的示好方式,就想笑了。
“姐姐,你包上的兔子真好看。”
一个小女孩在身后说着话,不知道在和谁说,但她的包上确实有手绘的兔子。她不想回头,脸上没有表情,所以假装没听见。
2
八点三十分,小希推开公司二楼大厅的门,阿贞已经到了。阿贞每次来得都比她早,两人的工位隔着一条过道。她们只是对视一下,算是打招呼了。小希走到魏南的工位前把凳子给搬走了,放在了杂物间。
阿贞看着小希搬椅子,并没有说话。她已经在工作了,像是在校对李总的诗集。在她的脸上有一种嘲笑的表情,在稿纸上狠狠地划了一道,圈住,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狗屁东西呀。像是故意说的。
小希假装没听见。阿贞骂过部门的经理,骂过大领导,可以说她骂过很多人,包括小希。如果阿贞是经理,销售业绩突出,人们会说她有个性,可她在文职部门只是个普通职员,于是她被认为是个怪人。
但阿贞在工作方面是认真的,从来不会偷懒和找理由,只是她执拗自己的标准,经常让部门经理难堪和下不了台。经理说,你要这么做,她说这不对;经理说,这文章是交了版面费的,不能删太多,她毫不留情地就删掉了一半。
她还是气氛的破坏者。有一次李总请文职部门吃饭,那天李总很高兴,又是给大家喝红酒,又是与大家谈诗论道,不聊工作只谈风月。大家都配合着李总的雅兴,脸上堆着笑。阿贞却冷冷一笑,说起工作问题,她毫不客气地批评部门的种种问题,又说经理如何不作为,问李总怎么看……
经理十分难堪,却只能笑着,其他同事都不敢说话。李总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没有当面批评经理的工作,而是打断了阿贞的发问,用他的幽默风趣谈起了一首诗,借着阿贞提到的某句话,把话题引到了孔子和老子。
事后,经理并没有找阿贞算账,他忍了。一切相安无事,但他一定在找机会。阿贞的存在,威胁到了他的安全和地位,阿贞就像个不定时炸弹一样,说不定哪天就会炸出一个窟窿来。而李总容忍阿贞,是想监督经理吧。
同事们陆陆续续打卡进来了,有个新来的女生和阿贞打了招呼,两个人就聊起天来,一会儿是今天路上堵车,一会儿是食堂的饭菜又难吃了,阿贞不忘吐槽她改的稿子,那女生只笑不说话,然后忙自己的工作。
阿贞能和新来的同事熟络,不过很难维持一个月。她们曾经也是“朋友”。小希刚来公司时,一个人都不认识,办公室里的同事都是中年大姐,她们平常都很严肃。而在其他部门的同事看来,办公室里的人不可爱,保持距离最安全。
开始只有阿贞主动和小希说话,两人一起去食堂吃饭,中午在工位前聊天。小希后来发现若和阿贞走得太近,自己会被孤立,因为其他人都对阿贞避而远之,隔三差五就有同事和阿贞产生矛盾。她就疏远了她。
小希渐渐适应了自己的工作,懂得管理自己的表情。有次在执行公司的检查时,看到阿贞在餐厅没有佩戴胸牌,就记了名字,在内网群发了名单。阿贞说了难听的话。小希又委屈又生气,从此见面就像仇人似的。
她们的关系上个月才缓和了一点。那天张阿婆闯进公司,对着阿贞就是一阵狂骂和撕扯。阿贞那如孩童般脆弱的身体,是多么需要一种气势来维护尊严。她有点心疼她,能帮她的时候,还是会帮的。
九点钟,同事们都来了。有的擦桌子,有的接热水,有的打开电脑开始办公。魏南左看又看,嚷着“我的椅子呢”?没有人回应,就像他不存在一样。同事们同情他,却在行动上与公司保持队形。只有阿贞独自冷笑了一下。
“我的椅子呢?”魏南来到小希跟前问道。他对她很好,还是他告诉小希不要和阿贞走得太近。小希拒绝了魏南的追求,并不全是他尴尬的年龄和小个子。现在,她还要想办法刁难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早上检查办公用品,发现坏了,就拿去维修了。”她说完用手捂着嘴巴。
“什么时候修好?“
“不知道。”
“还有凳子吗?”
“暂时没有。”她的表情痛苦,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块石头。
魏南想骂脏话,看着小希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朝王主任的位置看去,没人,悻悻地回到工位上。他们一定是故意的。他只好就站着办公,坚守工作岗位,他不觉得尴尬,这是被逼出来的。
3
张阿婆闯进来那天,有那么几秒大家是幸灾乐祸的。
这个张阿婆很多同事都见过,她住在公司附近的一个小区里,那巷子里有很多小饭馆,中午去吃饭时,偶尔能看到这个老阿姨一个人在街上溜达,应该是独居吧,很少见过有家人或者孩子陪伴。
有次张阿婆不知和哪个邻居发生了矛盾,在巷子里指桑骂槐,用的都是过去的革命语言。即便无人回应,她的激情也丝毫不减,用十分高亢的语调对“阶级敌人”进行彻底的批判。骂累了,吃碗卤煮就背着手回去了。
那天张阿婆冲破门卫的关卡后,步伐矫健,蹭蹭地跑上二楼,很快就发现了阿贞的位置。她飞冲过去,抓起阿贞的衣服就大叫起来,说你不是要告我吗,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狂。阿贞没说话,死死瞪着对方,那瘦小的身体在张阿婆面前像一只干瘪的猫,只有那倔强的眼神像刀子。
“房子是我的,想让你滚就让你滚。”
“我为什么搬走?签了合同,交了租金,就是我的房间。”
“你不要脸,你变态。”张阿婆一手抓着阿贞,有力地控制了她,然后转身对大厅里的其他人说,“她的房间里放着一个男人,假的,对,假的,你说这女人有多变态,说她女人还是看得起她,你看她这样子,哪点像女人了,都四十多岁的人了。”
张阿婆今天闯公司更像是羞辱阿贞的,这是两个女人的战争。
办公室里的人静悄悄的,听着他们的争吵,都没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还以为阿贞勾引了房东的男人,被捉奸在床了。发现又不是。但没有人走上前去帮阿贞拉架,或者喊保安,她的人缘太差了,有些人明显想看热闹。
他们扭打在地上,像一个家长在抽打自己的孩子。阿贞毫无还手之力,她没哭,没求救。许久之后大家才反应过来,似乎应该做些什么,而经理楞了很久之后才说了句:公司不是打架的地方,有矛盾私下解决。没人理他。
是小希主动走过来试图拉开,无果,打电给保卫室叫人。这时王主任姗姗来迟,要和王阿婆讲道理,无果。最后保安赶来,几个人把王阿婆强行架出去的。小希走过来安慰阿贞,看她有没有伤着。
阿贞没抬头,淡淡地说了句谢谢。那天她变得异常安静,此后的一个月都是如此。为了她的安全,部门还派同事阿东“护送”了她一段时间。两人也起过争执呢。那应该是阿贞最文静的一段时间吧。
但阿贞还是阿贞,带刺的阿贞,她现在依然不合群,总是得罪人。
4
十一点时,小希正忙着安排面试,抬头看见阿贞和阿东在吵。阿东一脸为难的样子,说你只校对错别字就行了,别的不要删改呀,这稿子有点特殊。阿贞嘲讽地说道,懂不懂语法?看没看过编辑手册,不懂还当什么编辑。
阿东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他是策划编辑,负责整个流程,书稿马上就要送社了,在这之前要先给李总过目。这是他的第五本诗集,每年都会出一本,创作量可谓旺盛,员工们人手一本。为了出版诗集方便,李总组建了出版部,做杂志,也做书。李总对自己的文字很爱惜,不许别人随便动他的句子。
上本诗集出版后,李总发现丢了个动词,大怒,说他的诗是一个周密的宇宙,每一个字都是一颗行星,丢一个字,这个宇宙还能平衡吗?于是,大家的年终奖就泡汤了。可阿贞不管这些,作为文字编辑,她认为必须对工作负责。如果按工作流程,她是没错的。
“经理,你看怎么办?”
他有点讨厌这个菜鸟阿东,总是把处理不了的问题丢给他。可这时他又不得不出面,等李总发现了问题,被叫去训话的是自己。他抬起头来,拿出领导的严肃表情对阿贞说:“这是李总的稿子,能不改的地方就别改了。”
“既然让我负责校对,就不能糊弄。”
“怎么是糊弄!”
“明明很多错误,都眼瞎了吗。”
像一声响雷,同事们都向这边投来看热闹的目光。经理的脸僵住了,这么难听的话明显让他下不了台。之前她指桑骂槐,或者在李总面前含沙射影揭他的伤疤,还能装聋,现在他得发火了。
“你是领导还是我是领导,叫你怎么改就怎么改。”那张娃娃脸往外扇着火。
“呵,你也配当领导……”
他半天没说话,许久才抬头说,既然在这里上班,就得接受工作安排。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他应该是想说滚的)走。他的脸红红的,二十多岁时,他跟在李总屁股后面跑业务,一张娃娃脸动不动就脸红,但他嘴甜。
后来他不知道又说了什么,可能是张阿婆的事情,可能说她的人缘实在太差,暗示她精神有问题,不应该出来上班。阿贞就失控了,把稿子甩在了地上,站起来带着哭腔说了很多难听的话,骂了经理,骂了李总。
小希走来,试图拉走阿贞让她情绪平稳下来,却被甩开了手。
他就说,给你们王主任说,让她走吧,我们部门不要她了!
那天,阿贞是被连拉带拽拖到行政办公室的,解除了她的工作关系用时不到十分钟,理由是辱骂领导和不服从工作安排。阿贞瞪着眼睛,还是流泪了,嘴里说着我会告你们的。
小希知道,很难,来这里的人都签过劳动合同,却没几个人见过合同内容。每次签新员工时,小希会把要签字的地方指给他们看,说签这里,条款挡着不给看,签完一式两份的合同就以保管的名义没收了。
解除阿贞的流程是小希办理的,本来想和阿贞道个别的,安慰安慰她,已经做不到了,她还拒绝了她要回劳动合同的要求。身体的疼痛让小希没有多余的表情,她像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一样,冷冷地看着阿贞离开了。
傍晚,小希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公司,在地铁里又遇到了那个小女孩,僵硬的身体还是没有挤出一个笑脸。第二天去了一趟医院,好在没什么大碍。她希望阿贞能找到新工作,但她不希望以后活成那个样子,生活逼得她要升职加薪。
5
大概是一周后,房东张阿婆走进了公司,这次不是来打架,而是找人。阿贞失踪了!那间租房她没再回去过,所有的东西都在,人却消失了。张阿婆变了一副模样,像慈祥的母亲在寻找离家的女儿一样焦虑。
王主任说,阿贞已经被辞退了,不是公司的人了。问其他人,都说没再看到过她。阿东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说了句没看到。张阿婆说,阿贞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没什么亲人,朋友都没一个,人不算坏,就是太孤僻了。
阿贞到底去了哪里,这成了大家心中的一个疑问。看着那个空空的位置,有些人对她报以同情,据说她上份工作就是因为脾气太差被单位赶走的,这个年龄想找份好工作已经不容易了,她应该没多少积蓄。
而在那天,魏南终于被开除了,理由是和部门经理“吵架”时,撞坏了玻璃门。在那之前,他被查出了扩张型心肌病,那是很难治疗的病,需要很多钱换心脏。他为工作奋斗了六年,没得到赔偿,就被扫地出门了。
后来,一个名为《身患绝症被逼辞职》的帖子把公司和诗人李总推上了热搜。发帖人是魏南,他还提到了阿贞,不久前,警察来询问过阿贞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