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徐一丑和陈清和都成为了社会上颇有影响力的人物,为纪念她们二人曾在此就读,集美大学特新增一条校训:“伯牙子期相遇处,高山流水觅知音。”——序言
南苏丹维和部队超级营地的板房内,徐一丑正伏在案子上写信。
“亲爱的清和,我已抵达南苏丹。本想第一时间与你通话,奈何当地信号十分不稳,只好借书信一封聊表思念。
当地情况比想象中更为糟糕。道路坑洼,棚户连绵。首都朱巴局势持续升温,武装交火事件频发。平民死伤无数,孩子们瘦骨如刀......”
房门外集合哨声响起,徐一丑浑身一颤,扔下笔,奔了出去。
操场上十一名官兵持枪鹄立,为首一位身姿挺拔,凛然伟岸。
“濮队长,这次行动我想跟着一起去。”徐一丑眼神晶亮。
“不可以。这次任务十分危险,你留守营地。”濮寒松语气不容拒绝。
徐一丑不再言语,以最快的速度奔回营房,拿上摄像机、照相机,再一路冲刺,一屁股坐进了步战车里。
“你!”
徐一丑脸颊一抬,目光直对上他火光四射的双眸。
“死了不管!”濮寒松咬牙切齿,朝身后一声大喝,“行动!”
周六,阳光透过小窗口斜射进来,远远的在墙边留下一方暖黄。
陈清和蓬乱着头发爬坐起来,脑仁嗡嗡作响。
叮咚!
不用想也知道谁这么早过来报到。陈清和在心底咒骂一声,爬下床,伸手掏出塞进床下的一只拖鞋,趿拉着鞋开门。
“柳子珮,你不这么早到我这报到能死不成!”陈清和怒吼。
柳子珮没理她,手里拿着一摞信封,拽出其中一个挥了挥,“徐一丑的信!”
陈清和气焰消了大半,夺过信封,撕开细看。
“亲爱的清和......”字迹潇洒,不拘一格,的确是她。
陈清和咬着手指,眉头紧锁,复又展开。
“内容精彩?”柳子珮咸着嗓子说。
陈清和合上信,不置可否。
柳子珮把带来的包子甩在桌子上,正中桌面画纸上的一张人脸。
“你小心点!一会儿还得给人家带过去呢!”陈清和一把拎起包子,撕开袋子大嚼。
“晚上集美大学一百年校庆你去参加吗?”柳子珮问。
陈清和将半面头发自耳后拨到脸颊前,正好遮住脸上的长疤。
“混成这个惨样还参加个屁!”
公园湖边,陈清和支好画架,将脸埋在围巾里,摊开一本书在膝盖上边咬手指边读。
旁边和她抢活儿的老头从早上开始生意就好得不得了,一百一百的“大票”揣进兜里,眉眼都笑成一朵菊花。
“小姑娘,要我说你这画法不行,画出来的人也不像啊!你得写实,写实是什么?是脚踏实地......”老头声如洪钟。
陈清和随便哼哼了两声作答。他懂什么叫艺术吗?陈清和心中直翻白眼。
“能给我画一幅吗?”一位西装革履的型男屈膝坐在她身前的矮凳上,后背的油头光可鉴人,一副社会精英相。
“一百五!”陈清和斜眼瞪着旁边的老头,咬着牙说。
“成交。”西装男笑眯眯的答应。
“没眼光啊,没眼光!”老头一边睨着西装男,一边夸张的摇头故作惋惜。
陈清和铺好画纸,一气呵成。
西装男接过画,细看良久,摇摇头,“还差一点。”
“什么?”陈清和奇道。
“说来无用。”西装男掏出二百块钱塞进陈清和的手里,并未拿画,甩开步子走了。
陈清和捏着画,看着西装男跑向远处的女人和孩子,小女孩兴奋的摇动着手里的小兔子气球。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画得太粗糙,人家画都不拿就走了吧!”老头立在陈清和身后猛咂嘴。陈清和一声不吭,把东西一股脑的收进背包里,气呼呼的走了。
喧嚷的酒吧。陈清和头埋在酒瓶子堆里,眯着眼睛,捏着一只铅笔给徐一丑回信。
柳子珮赶到时,正看见她一缕鼻涕流进嘴里,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酒吧老板拍拍他的肩膀,“自己坐那好几个小时了,一边写一边又哭又笑,实在恐怖,只好叫你过来了。”
柳子珮几步走过去,拽起她一只胳膊,“走,跟我回家!”
“不用你管!”陈清和绕着膀子甩开他的手,抓回铅笔,字迹已经飞起。
柳子珮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夺过她手中的铅笔,狠狠掷在地上,“你给她写信有什么用?!她远在天边,你看不见谁近在你眼前吗?”
陈清和疑惑的呆望着他,半晌无语,忽然嚎啕大哭起来,“你懂个屁!你懂个屁!”
柳子珮手足无措,一屁股坐在她旁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陈清和脸埋在胳膊里,声音渐歇,终于睡着。
桌面上皱皱巴巴的信纸上字迹歪扭,“一丑,展信佳。近来十分悲催,公园卖艺生意惨淡,参赛作品名落孙山......”
原来如此,柳子珮心中叹了口气。
南苏丹。
步战车里气氛凝重,濮寒松脸如化石。徐一丑调试着手里的摄像机,未有所感。官兵们对她心中敬服,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不仅人美,气韵上更是堪比女中豪杰。
“穿上!”寒松年兜头扔给她一件防弹衣,三十斤的分量砸得她眼冒金星。
徐一丑青着脸一声不吭的套上背心,把头扭得谁都看不见她的脸。濮寒松脸色愈发难看,全体官兵如坐针毡。
步战车在枪林弹雨中飞速穿梭,濮寒松沉声发布命令:“我们的任务,就是安全营救出旅馆中的联合国民事人员。”
徐一丑打开摄像机,镜头正对着濮寒松拍摄。
濮寒松厌恶的扭过头去,声音却并未停止,“A组营救,B组掩护,速度要快,不可恋战。”
一公里的路程,徐一丑感觉自己好像经历了一光年。步战车抵达旅馆楼下。徐一丑举着摄像机跟着官兵们跳下车,一路跌跌撞撞的向前跑。
忽然,她被人一个飞铺压在身下,旁边的泥地炸开了花。
徐一丑惊魂未定大声嚎叫,身上的濮寒松一手捂住她的嘴,双眼警示她噤声。徐一丑红着眼圈点头,爬起来一声不吭的跟在他身后。子弹不知在何处嗖嗖乱飞,她终于知道濮寒松的那句“死了不管”并非儿戏,战场之上,任谁都是生死未卜。
联合国民事人员一行七人在爆炸四起,流弹乱飞中登上了步战车。濮寒松示意他们将头埋在玻璃以下,以免受伤。
官兵们掏出随身携带的止血带给受伤的战友包扎,濮寒松左手臂在保护徐一丑时被弹片划伤,却并未处理,仍警戒的望向窗外。徐一丑别别扭扭的弓着身子过去,“我帮你包扎吧!”
濮寒松目不斜视,沉声道,“小刘!你过来给我包一下!”
小刘哭丧着脸说,“队长,你看我......”小刘手划了个大口子,正被人按着止血。
奇耻大辱。徐一丑紧咬着下唇,从濮寒松的随身包里翻出止血带,不顾他的拒绝,开始帮忙处理他的伤口。
“你放心,我学过,害不死你!”徐一丑使劲儿勒着带子,满意的听到了他的一声闷哼。
车忽然停了下来,一群手持枪械的武装分子将车子团团围住,为首的一位头捂在布巾里,只露出一双怒瞪的双眼。他用枪头超车厢内比划着,示意车内人下车。
濮寒松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独自一人下了车。
徐一丑将摄像机贴在玻璃上,紧张的透过镜头观察。濮寒松面目如常,信步走到武装头目身前站定。对方唇齿翕动说着什么,忽然抬起枪口,对准了他的头。
徐一丑抬手捂住了嘴,她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但他身未晃,头未斜,想来仍旧是那副“扑克相”。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满车官兵忽然觉得他们的濮队长与眼前的这个徐记者蛮般配。
几分钟后,濮寒松回到了车上,车被放行。
徐一丑激动得脸蛋红扑扑的,举起摄像机,对着濮寒松的脸兴奋的问,“濮队长,你能谈谈刚刚你是如何做到寥寥数语退敌千里之外的吗?”
濮寒松看着她脸上的几个小雀斑,不知怎么,忽然就很想恶作剧一下,“我跟他说,这辆车里有一个丑姑娘,再不离开,她就要嫁给你!”
说罢,自己嘿嘿笑了起来。
徐一丑举着摄像机,气得浑身发抖。
全车官兵看着笑得挤出了褶子的濮队长,感到分外惊悚,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陈清和醒来时,头痛欲裂。酒吧里的假酒后坐力十足,她怕是得吃去痛片才能顶过这波头痛。
屋子里很干净,没有吐过残余的酸臭味,倒是有饭香钻进了鼻孔。陈清和循着香味,寻到了桌子上的粥和鸡蛋,鸡蛋下面还压了一张画纸。
“MD柳子珮,又把吃的放我‘人民币’上了!”陈清和叫骂着抓起了鸡蛋。才发现鸡蛋下面压着的画,画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画上的她,腿卷着被,一滴眼泪自眼角越过鼻骨再从另一只眼的眼角下滑出,脸上的长疤竟也生出了美感。落款柳子珮三个大字,烫进陈清和的眼里。
美这个字,在陈清和的生命里,就像一块烧红的炭,只能用来取暖,却永远不敢触摸。
她第一次看见徐一丑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其实陈清和见过许多漂亮的姑娘。集美大学艺术系里,环肥燕瘦,美人从来不缺。但是徐一丑不同,她的美从无雕饰,自骨子中生长而出,她离所有人都很近,亦离所有人都很远。
陈清和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同她共存于一个屋檐之下,直到她拖着行李箱,脖子上挎着摄像机,怀抱着一摞书,倚在她的宿舍门口时,她也未曾相信这一点。
“请问你是陈清和吗?我是新闻系的徐一丑。我的宿舍被水淹了。宿管阿姨说你一个人住,让我先过来同你挤一挤。请问你方便吗?”
陈清和点了点头,至此,徐一丑便再未搬走。
徐一丑很忙,早出晚归的奔波在图书馆与课堂。她看的书在书桌上堆起一座小山。陈清和翻翻,一半各大新闻杂志,一半天文地理包罗万象。
陈清和也很忙,除了课堂便是四处采风。无事时,她会一个人跑到学校空地上的一块断墙上画画。天地为框,断墙为布,多酷。
其实,她不愿意承认的是,她没有朋友,因为小时候遭遇了一场事故,她的左脸颊永远留下了一道长疤。她用一个叫做自卑的小锁头,将自己困在独立的世界里,幸也不幸。
就是那时候,陈清和认识了柳子珮。他比她小一届,从严格意义上讲,他应尊称她一声师姐。
最初,他喝大了,想要在陈清和的墙面画作上“一泻千里”,却发现画壁上竟有乾坤。那时,他内心对陈清和佩服得是五体投地。
他守了这堵墙七天,终于等到了陈清和。两人拿着罐装啤酒倚着墙壁喝了三回酒以后,柳子珮便开始没了大小。
他跟她一起采风,她嘲笑他画画得像屎一样,他回嘴说自己是照着她画的;
他和她一起听讲座,两人在大厅后排大讲教授的坏话,最后被双双轰出礼堂。
如此例子,不胜枚举。
那时陈清和说,她要当一个画家,哪怕路漫漫修远兮,她也要对现实社会上下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