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不过沧海

2019-01-21 19:38:15

悬疑

我感到胯下摇摇晃晃的,“飞红”的步速越来越慢。它的蹄子深陷在能没过小腿的雪里,每走一下都仿佛抽空了它所有的气力。我尝试呼喊它的名字,它应着声走了几步,就再也没动了。

我下了马,轻轻梳理它秃白的鬃毛。它已经发不出洪亮的声了,透过它灰霭的眼,我知道这片渺无人烟的雪地可能就是它的归宿。

但我不怪它,真的。它为我父亲效命了近十五年,并在我父亲无故失踪后,独自跨过半个山岭回到了家中。在我眼里,它是我和失踪的父亲的唯一联结。骑在它背上时,我总能想起父亲策马扬鞭的高大模样。

“飞红”值得一个体面的葬礼,它的归宿不应该在屠宰场里。它无论如何也该有一块空地和一竖石碑。事实上我早已开始在我的小屋后面给它安排地方了。可能是因为我心里仍觉得自己欠着父亲一个完整的葬礼,我总想让“飞红”的后事体面一点。只是没想到它这么快就要走了。

也是,如果不是今天事出紧急,它也不该止步在这里。我看着远处点点闪烁的火光在半小时内就逐渐染遍了整个松叶林,意识到山火可能有变大的可能。如今“飞红”怕是走不了了,作为守林人的我该怎么给山下的林业局通报消息呢?

松木燃烧的香气飘了过来,我紧靠着“飞红”坐下,这倒不是因为惊慌失措,而是知道于事无补。8年前,我父亲在山上守林失踪的时候也发了山火。那年碰上了几十年不遇的极寒,乡里决定封山,父亲要独自一人守完整个冬天。母亲决定上山陪父亲,将12岁的我托给村主任养。山火起来的时候,我的父母也没能及时下山通报,导致火势蔓延了上千里地。整个地方都被惊动了,上级说要严厉查处。然而火灾过后,我的父母没有一个人回来,只有“飞红”自己在数日后回到了村里的马棚里。

所有人都说我父母是畏罪了。主任说我爸妈没来得及逃,一起被山火烧死。那时村里吃了上头批评,气氛闹的凶,所有人都给我眼色看,弄得似乎是我放的山火一样。我气不过去争论,说“飞红”是不会离了我父亲独自回来的,事情一定有蹊跷,但是没有人相信我,也没有人去找过我父亲。在村里的档案上,我父母最后的记录都是“畏罪潜逃”。

只有我知道我父母的失踪和“畏罪潜逃”毫无关系。畜生比人靠得住,“飞红”是我父亲从小带大的,它决不会无故离开我的父亲。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我心底知道是谁搞的鬼。

是山鬼。

山鬼的传说不是代代相传下来的,而是我父亲那辈开始逐渐流传的一个故事。据说山鬼是饿死鬼转生,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山上的守林人就要小心了。守林的人有个规矩,入夜前应该将门窗锁死,然后缩在墙角静待子时的降临。当山谷在午夜归于沉寂时,山鬼就会徘徊在屋旁,轻轻扣门三下。这时如果守林人懂得规矩,早早准备了食物放在马厮旁,他就会反着敲三下门以示回应。这样山鬼就不会再做纠缠,它们多半拿了食物就离开了。但如果守林人坏了规矩,它们就会整夜整夜疯狂敲打房门和窗户,同时伴随着非人的尖啸声。有时,如果

有个守林人曾经不信山鬼的邪,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竟想刺探山鬼的真容。他故意坏了规矩,任凭屋外的山鬼嘶吼。这样的嘶吼只持续了一会儿,几分钟的安静后,当他以为山鬼已经离开时,“砰”地一声,屋门一下被撞晃动起来。生锈的门栓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每隔几秒,木门就要迎来山鬼的又一次冲击。要不是守林人聪明地提早用铁皮加固了木门,恐怕后来也就没人能记述山鬼的真容。据他说,门被撞了几十下后终于不作声了,他以为山鬼已经走了,就想撩起窗帘悄悄打探屋外的情况。他满满挪步到窗边,缓缓地拉开帘子的边角。透过一层铁栅栏和覆着薄雪的窗户,他终于如愿瞥见了那苍白、枯瘦、骨骼突出的简直不像人的面孔,还有那掺杂的猩红血丝的蓝眼球,后者正贴在栅栏上,以一种豺狼觅食的饥饿目光盯着他。他后来自己说,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山鬼绝对不只吃些冻梨和腌肉之类的东西。如果那夜他没加固木门的话,山鬼是一定会吃人的。第二天的时候,他发现马厮的门被撞开了,那匹马不见了踪影。地上有斑驳错综的雪痕,黑红色的血液和冰雪凝固在一起,沿着马厮点点滴滴一路通向密林。显然它被拉走前做了抗争。守林人吓坏了,他没遵守约定,第二天就徒步下了山。

但是村里只有我和父亲相信他的话,人们都说是他把那匹属于公共财产的顿河马给养死了,才编了这么一个故事,把罪名安给莫须有的山鬼。那时这马金贵,主任还等着那匹马回来育种,没想到马没回来,只回来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于是就有好事的人提议,要苛扣守林人的口粮,紧缩我们的待遇。这项提议不是第一次被提出的,早就有人怀疑“山鬼”只是我们守林人之间共同编造的一个谎言,一个用来向村委会讨要更多的粮食的借口。

只有父亲弯下身和我说,如果不是真出了大变故,没有一个理智正常的人会选择徒步穿过山脉回到村里。

后来,父亲替了那个老头当守林人,那时主任迫于群众压力,缩减了父亲的口粮。于是父亲不得不省吃俭用来供养山鬼,不出两年,本来壮硕的身子就变得干瘦蜡黄起来。到我母亲上山的那年,全国各地都在闹饥荒,母亲怕父亲饿死,想着多一个人能多一份配额,于是申请跟父亲一起上了山。她本就吃的少,省下来的应该刚够父亲吃饱。那年她走的时候,我清晰地记得她坐在“飞红”的背后,穿着一件红底的花袄,随着马的摇晃朝我挥手,要我乖乖听主任的话,等她开春回来。

她开春没有回来,我也没听主任的劝慰,成年后选择上山当了守林人。走的时候没人送我,只有主任把一杆猎枪递到我手里。父母的死让无神论者的他心生愧疚,无论有没有山鬼,他都希望我能平安回来。

就是这杆猎枪,在三天前救了我的命。那时我刚替换了上一个守夜人没一个多礼拜。到了晚上,我正准备合被而眠,忽然就听见“飞红”的嘶叫声,我当即熄了蜡烛,从桌上抓起猎枪。我知道它们一定会来我的屋旁,因为我根本没放粮食。一个礼拜来,我一直在等着和它们会面。

“飞红”的嘶叫声停了,我知道它们离开马厮了。于是我俯下身子,盯着门缝看,清白的月光在雪地的反射下穿过缝隙,隐秘地揭示着屋外的秘密。接着,我听见脚步陷进积雪里的声音,一步一步,非常缓慢。我睁大眼睛盯着门缝,直到月光被一团阴影遮住。

“咚、咚、咚”三声,每声都隔了近一秒。

它们来了。

我无声地站了起来,肌肉有点发僵,左腿的小腿肚子不听使唤地开始抽搐。我不得不右手抓着沉重的枪杆,左手伏下去压迫住抽搐的小腿,好让自己站起来。

但是我的小腿猛然一抽,右手一时失了力道,猎枪脱离了五指,重重地摔在地上了,发出了铿锵的落地声。

我愣了有几秒,现在它们一定知道我在屋里了。果然,短暂的安静后,急风骤雨的撞门声夹杂着尖锐的叫声,彻底打破了雪夜的宁静。那叫声不是野狼似的长啸,而是急促的,频率极快的吼叫。那声线时而高亢到嘶哑,时而低沉到几近恶毒,每个音节都好像巫觋跳大神时的呓语一样,似人言,又近兽语。

我想起母亲有心病,她一定曾被这夜半来客吓得不轻。一想到父母可能就是被它们害死的,我就有了力量。于是我鼓起胆子冲到门前冲它们大喊:“滚回去!你们再也别想夺走我的东西!”

山鬼停了一下,可能是没意识到里面的住客会这么大胆。我的额头沁出冷汗,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准备就此放弃。我伸手进口袋里,摸出早已藏好的枪弹,正当我掰开枪管准备准备填装时,我听见了金属相击的声音。

它们显然会用某种工具。我那时太过慌张,一时没意识到它们正在撬铁皮。那么多年过去,铁皮早已在山鬼的撞击下松动起来。等到铁皮从门上脱落,伴着一声闷响落在雪地上时,我才回过神来,加紧速度将子弹填入枪管。

没了铁皮,木门很快就顶不住巨力的撞击。它们的冲撞一下一下很有节奏,我看着那门栓逐渐松动,就要从墙面上脱离了。

终于,当上门栓被撞落,月光从上门缝的开口里倾泻而入时,我扣下了板机。

那是我第一次开枪,子弹出膛时巨大的后冲力让我倒在了地上。等我站起来看时,门被击穿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清冷的月光通过圆洞照在我的眼上。门外传来山鬼渐行渐远的怪叫声。我握起枪杆追了出去,看见两个墨绿的影子窜进树林里。

地上有一摊血迹,还没来得及和白雪凝在一起。一把小臂长的刚刃落在地上,我认出那是一把刺刀,部队下乡时我见过有士兵带着它,显然山鬼就是用它来撬开铁皮的。

我回想起刚钻进树林的两个身影,虽然高大,但仍没有到非人的地步。

现在我确信,山鬼是人。

然而这个发现这对眼前的山火没有任何帮助,对于命不久矣的“飞红”也了无裨益。山火是今天突然燃起的,此前没有雷劈。我本应该赶着飞红下山,即使它殒命在半途中,我也必须徒步走到村里,这样才对得起守林人的使命。但一个邪恶的念头抓住了我。我的父母失踪时他们毫不在意,那我又何必对他们的得失上心呢?比起这些所谓的“公共财产”,我更对山鬼的真实身份着迷。

于是我站起来,拽起“飞红”的缰绳,任凭身后的火势越烧越旺,头也不回地向山顶走去。我没能给父亲送别,至少我应该给“飞红”一个完整的告别。

但等到我迈过一个小坡,看见我的小屋出现在视野里时,我一下警觉了起来。虽然之前房门开了个大洞,但我从橱柜上卸下了一块木板,补在了门后。门栓也被我重新钉了上去。前往查看山火前,我特地有锁了屋子,就是不希望山鬼趁我不在将粮食偷窃一空。

而如今,我的屋子门户大开着,没了铁皮的保护,木门被轻易地撞开了。我将“飞红”拴在不远处的林子里,握着枪杆躲马厩后面,仔细注视着小屋的动静。

没多久,我就看见一个人拖着一袋粮食走出屋子。他很高很瘦,皮肤白得不像人,穿着军绿色的大衣。显然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因为他不得不拖着粮食袋走。

但我没动身,我知道还有一个。

果然,没多久,另一个也拖着袋子走了出来,他肩上还披着我的厚褥子,显然是准备带回去防寒。

我悄悄地逼近那个披着褥子的。走到两三米处的时候他回头看见了我,我也注意到了他。他确实如老头说的一样,骨瘦嶙峋,面容苍白,眼珠充血而又面目狰狞,但最让人直观的都不是这些,而是他不是中国人。

是的,他是个有着稀疏粘腻的金发,充血的蓝眼睛和深邃五官的毛子,看上去已经是中老年了,常年的饥饿让他深陷的眼窝显得尤为恐怖。他看到我时没了夜晚的神气,他丢下褥子就要逃走。我一跃而上,用枪托击倒了他。另一个毛子听见声响,粮食袋也不要了,叽里呱啦地乱叫着想钻进林子。我朝着他后背就是一枪,他怪叫着倒在了地上。

后来,等偷褥子的毛子醒了,我用枪抵着他的后背,让他带我去他的藏身处。那时我才发现,他们住的地方就在小屋一公里外的一个山洞里,正处在一个山坡的背面,怪不得对我们的形踪总是了如指掌,而我们却又发现不了他们。洞窟不大,地上铺着几张没切割过的动物皮毛,上面堆了一些破旧的衣物。那堆衣物中,我一下就看见了那鲜艳的红底花袄,当即明白了发什么了事情。毛子看见我拿起它,跪在地上就要求饶,我用子弹回答了他。

在山洞里我找到了很多父母当年的遗物。手表、钢笔、头绳、帽子······这两个毛子倒是很细心,我父母的物件他们一样都没放过。我同样也找到了两个毛子的军服和勋章,显然这是两个逃兵。

但我一直没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杀害父母,直到我在洞底发现了当年留下来的麦麸和稻糠。想来是因为那年饥荒,守林人自己都以粗糠度日,无暇他顾。两个毛子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纵山火吸引我父母出门,再将他们杀害,夺走了所有财产。而这次山火,显然也是他们知道我不好对付后,故意吸引我下山的一个策略。只是因为我有了猎枪,才不至于半途被劫害。

我看着那堆厚厚的衣物,除了我父母,应该还有不幸的过路人遭受了迫害。我拿了父母的物件和毛子的军服作为证据,准备趁天还亮着的时候下山。

下山时候我的心空落落的,觉得一桩大事完了,人生突然没有了着落。出了山火,守林人是当不下去了,回村里也难逃上级处罚。父母不在了,天底下似乎也没有容身的地方。

这么想想,我倒是同情起那两个毛子的遭遇来。有时候,倒是做山鬼比做人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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