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药:诸鱼目

2019-07-22 09:02:06

奇幻

问药:诸鱼目

世间唯一无药可治之症,其名为“欲望”。

1

人是追求认同感的生物,所以谁都喜欢听好话,喜欢别人赞美自己,这和食欲一样是人类的本能。但要是老实承认这一点,就会被认为是虚荣、肤浅,所以平庸的凡人只好假装谦虚,嘴上说着客套的话,其实心里很渴望那些好听的话语。

但宁颜从来不屑这么做,奉承、赞美、鲜花和掌声,这都是他应得的。

宁颜的父母都是上流社会出身的名士,他从小便展现出惊人的绘画天赋,在其他孩子用蜡笔涂鸦的时候,他已经征战国内外的各种比赛,优胜者的奖牌和奖杯还有名誉证书伴随他的成长。

与宁颜的才华同样有名的是他的狂妄和自负。最著名的是有一次他受邀出席某个艺术沙龙的聚会,一群人围在他身边祝贺他又拿下了某个国际比赛的优胜,宁颜少爷听得正高兴,有一个女声突然道:“其实也没有你们说得那么好,比赛是不是有什么黑幕啊?”

对方是个什么艺术家的女儿,在圈子里也算有点名气,水平还不错,但也仅此而已。宁颜笑容不变,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能认同只说明你水平太低。”

那个女生愣在当场,宁颜多一个字都懒得跟她说,转身离去,和庸者站在一起他觉得空气质量都变差了。

本市最有名气的美术学院搞了个小型展览,说是展览其实这是为了与巴黎美术学院、英国皇家美术学院等名校联合举办的美术比赛,而展出的一些新生代画家的优秀作品。这个比赛每两年举办一次,上届的冠军就是宁颜,别人求之不得的优胜奖杯被他扔在不知哪个角落里积灰。

宁颜作为这一届特邀评委出席展览,一般人再怎么努力创作出来的作品在宁颜看来都是垃圾,路过瞄一眼都觉得伤眼,但他还是忍耐着在学院院长的带领下,和其他评委沿着展览长廊边走边看。

他们需要在筛选过的作品中再进行严格挑选,只有少数最好的作品才能送往巴黎参加最终决赛。宁颜盘算着怎么随便应付过去,反正旁边这群老头子也有大概的结论,他就是个陪衬的。

况且,能画出让他看得上眼的作品的人,只有一个,不过那家伙早就不画了,确切来说,是什么都画不出来了,废物一个。

院长在一幅画前停下脚步,宁颜之前根本就没怎么留意那些作品,这时不情不愿地抬头,看到那幅画的时候他终于理解为什么馆长一定要他来。

确实是非常特别的作品,这是一幅只有黑与白及两者之间过渡色的画,画的是深夜时熄灭了一切照明的城市,高耸的金融大楼,设计独特的购物中心,寂静宽阔的马路……没有霓虹灯也没有路灯,所有建筑都被涂上阴影,在月色下覆着玻璃幕墙的高楼群宛如水晶簇,与满天密布的繁星交相辉映。

宁静的十字路口,一个少女在孤独地徘徊。

其他评委纷纷给出了高度评价,连连赞叹:“很有趣的作品,画的名字是《现实》呢。”

“这样的场景在现实中却不太可能实现呢,在光害污染下大城市是无法看到这样的星空的。略带讽刺批判的意味,相当优秀。”

“让我想起了宁颜当年拿下首个冠军的作品。”“从立意、氛围来说,我觉得要比宁颜更出色……”“嘘,小声点儿……”

宁颜根本没在听他们说什么,他正看着画里的女孩,她有着稚气而天真的脸,作者画功了得,把她刻画得栩栩如生,一如宁颜记忆中的那副模样。如果她还活着,现在也该是与他们一样二十出头的年纪了。

画家的笔触、线条、手法……也都一如当年,只是失去了色彩。

柏蓝绿,这个宁颜以为早就放弃画画的废物,突然又出现在他面前。他下意识去看画作下方的作者名牌,却发现写的不是柏蓝绿——这是一幅作弊的作品。

最初看到时的震惊,一瞬间转化为愤怒。

“宁颜,你是蒋老的得意门生,你看看这作品如何?我们都很看好……”院长正说着,宁颜大步上前,拿下那幅画摔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这样的画别说获奖了,就连参赛的资格都没有!”

宁颜恨不得往那幅画上踩上几脚泄愤,但是看着画里少女的脸,他终究没能这么做。他握紧拳头,愤恨地离去,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嘶吼,向那个并不在他面前的人质问:为什么你要替别人画画?为什么你愿要做这么低级的事情?你的自尊呢?柏蓝绿!

2

宁颜并不是一开始就选择了画画这条路,作为一个富二代,他的人生注定要比别人多出无数倍的选择,他可以出国留学,念商科或者念管理,然后继承家业;又或者去进修一个艺术学位,然后仗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当一个动动嘴皮子就好的艺术评论家或者鉴定师,这都是更轻松的事情。

最初他也只把画画当作消遣的爱好,但天赋过人,抱着游戏般的心态就能轻易获奖。他从未认真对待过这件事,只是享受胜利者的姿态。宁颜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的契机,是柏蓝绿。

小学时参加一次美术比赛,对于宁颜来说,只拿到第二名对他来说是破天荒的事,他第一次知道落败的滋味。他不甘心地跑去看冠军的作品,在展厅看到那幅画时,他就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了,那是一幅尽管不一定能看明白但也会令人被深深吸引的画。

抽象的画面上是让人看不懂的各种颜色叠加,全是偏红的暖色调,整幅画看起来就像是在燃烧般明亮热烈。仿佛是用颜色演奏的一场盛大音乐会,遵循灵魂的脉动而泼洒的色彩有一种张狂热烈的生命力。这明艳的颜色落在他眼眸深处,点起了小小的火种。

如果说宁颜是天才,那么柏蓝绿就是奇才。

作者的名字被写在画作下方的小角落——柏蓝绿。和色彩浓艳的画作不一样,是个念出来会让舌尖感到一丝沁凉的名字,令人联想到树影斑驳的湖泊、盛夏里迎面而来的清凉。

宁颜处于震撼中时,旁边有个女孩用脆生生的声音撒娇般问道:“蓝绿拿奖了,爷爷一定很开心,你这次画了什么呢?”

“唔……”男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吞,想了许久才慢慢回答,“就是……铃儿你上次说过的,凤凰花……开时的景色。”

女孩兴高采烈地说:“一等奖呢!蓝绿是第一名,好棒好棒!”

宁颜精致的小脸顿时皱成一团,他倔强地仰着脖子,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偷看旁边——两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孩子。让人眼前一亮的是那个说话声音清脆的女孩,她有一双非常美的眼睛。宁颜年纪尚小,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但是他可以确定,再怎么高明的画家都无法描绘出那双眼睛顾盼生姿的风采。

相比之下,男孩则暗淡许多,一副老实得没有脾气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呆滞。明明自己的作品获得了优胜却一点都看不出自豪和高兴,反而好像是觉得哪里弄错了一样,东张西望,然后指着就挂在旁边的、宁颜的作品说:“其实……我觉得那个……画得比我……好。”

宁颜立刻把偷偷摸摸的视线收回来,“唰”地把脸转过去,两个人被他凶巴巴的目光吓了一跳,但是在把同龄小女孩吓哭之前,宁颜的眼泪却先冒出来了。

他泪光闪闪,一脸倔强地朝柏蓝绿吼道:“我、我不要你同情!”

“同情……”柏蓝绿木然地跟着重复,他的语气没有太多感情起伏,听在宁颜耳里,却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是:对啊,我就是在同情你这个失败者。

“可恶!你不要得意,下一次我会把第一名从你手上拿回来!”

“下一次……”柏蓝绿根本没赶上他说话的节奏。宁颜自动把这句话翻译为:等你下次比赛入选了再说吧!宁颜自己把自己气得哇哇叫:“我一定会让你跪下来认输!”

柏蓝绿这下有点反应过来了,双眼无神地看着宁颜好一会儿,慢吞吞地问:“你是……谁?”宁颜自动翻译为:你什么人啊?你算老几?

宁颜小少爷脸蛋涨得通红,在他快喷出一口血之前,那个女孩挺身而出,手忙脚乱地解释:“哎呀,蓝绿说话就是这个样子的啦,他没恶意的。那个,我叫蒋铃儿,他是柏蓝绿,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绽放的笑脸宛如一朵灿烂的花,宁颜这才恍然大悟人家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三个孩子间的吵闹已经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宁颜从怒转羞,连耳根都通红了,高傲的小少爷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在蒋铃儿担忧地问“你怎么了”的同时,他“呜哇”一声大哭出来,就这么……逃跑了。

为了争一口气,从来不屑跟老师认真学习什么技法的宁颜哭闹着要父母替他找老师,父母对宁颜的教育从来是宁缺毋滥,于是在各种各样的关系下,联系到了一位脾气古怪的大师。这位大师因为过于严苛所以至今只收了一位学生,而看了宁颜的画后,欣然收了宁颜作为第二个学生。

第一次上门拜见老师,宁颜精神抖擞,穿着妈妈给他定制的小西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派头十足,然而大师家门一打开,迎接宁颜的是一张无神的脸和死鱼般的眼睛,还有那个眼神灵动的小女孩。

柏蓝绿,蒋大师的第一个学生,认真算起来,宁颜还得喊他一声“师兄”。

蒋铃儿,蒋大师唯一的孙女,她是个色盲。

尽管被宁颜指责得一无是处,那幅名为《现实》的作品还是毫无疑问的内定入选。美术学院还郑重其事地请了作者前来参加本市美术协会的一个聚会,宁颜当然也被邀请,不过平时他懒得来这种干巴巴的交流会,这次却还是来了。

宁颜嘴上不说,其实是想看看柏蓝绿,想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了黑白的世界。宁颜无法理解柏蓝绿为什么替人当枪手,在正规的比赛上这种做法无疑是严重违规,更重要的是这是对自己作品的侮辱。

《现实》的作者被一群人簇拥着,宁颜看了一眼,果然是个不认识的男子。闪烁的镁光灯中,这人得意洋洋地笑着。他一点儿都不心虚,面对记者的采访和众人的祝贺,他谈笑风生,厚着脸皮将这些不属于他的赞美毫不客气地收下,宁颜只觉得恶心。

不管他多么费心打扮自己,如何努力演绎优胜者的姿态,宁颜依旧没有从他身上看到一点才华横溢之人该有的气质。喜欢赞美并没有错,享受奉承也没有错,但这必须是以自己的实力得到的。

颁奖典礼结束后,宁颜跟踪那人从会场离开,他和柏蓝绿六年没见,联络早就断了,如今只能靠这个方法找出柏蓝绿。他跟着那人开车来到一个远离市中心,环境清幽的半山别墅区。因为远离繁华的大都市,这里可以看到更多的星星,虽然比不上那张画里浩瀚的星空,但宁颜似乎能感受到那张画里同样的意境。

为了不让对方发现被跟踪,宁颜的车子一直与他保持距离行驶,所以当宁颜到达后,那人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宁颜随便找了个方向,很不巧这段路的灯故障了,在这一片漆黑中,一点亮光漂浮在空中从他身边经过,他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有人提着灯笼从他身边经过。

仿佛对于惊吓到宁颜有些抱歉,提灯人停下脚步,是个古怪的年轻男子,他穿着一身说不出是哪个朝代的古装,背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走起路来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宁颜警戒地退了几步,在古式灯笼朦胧的亮光中,对方微微笑起来,仿佛为了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他先开口说:“晚上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艺术家的天性在作怪,尽管场面十分诡异,宁颜不觉得害怕,倒是觉得这人穿着打扮虽然奇怪,但还挺有古典韵味的。

“你是住在这里的?”宁颜问。

“我是个卖药人,是来送药的。”对方勾着嘴唇,笑容里越发有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这么晚了,该不会是什么非法的药物吧?是不是先报警比较好?

好像知道宁颜在担心什么,卖药人接着说道:“因为不是夜晚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却是个能画出奇妙作品的画家。”

宁颜愣了愣,他说的画家是柏蓝绿?他病了吗?宁颜早就肯定柏蓝绿是出于某种的原因才会替人作弊。宁颜从来不喜欢柏蓝绿,但他也绝对不会轻视柏蓝绿对绘画的热情,柏蓝绿不会轻易把自己的作品拱手让给他人,只有这一点,宁颜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他。

“你是那位画家的朋友吗?需要我带你去见见他吗?”卖药人以低柔的嗓音劝诱般询问,灯笼里的烛光映着他的眼瞳,如妖兽般森然妖冶。

3

宁颜进了师门一个月就后悔死了,蒋大师是个变态追求完美的艺术家,一开始宁颜只以为他是个脾气古怪孤僻的老头,后来才知道他是个古怪孤僻还暴躁的老疯子,气极了会用画笔抽他的脸,十分吓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遗传,他孙女蒋铃儿也是个神经病。

她一个色盲居然教训他用的颜色不对:“红色是凤凰花的颜色,凤凰花是火的颜色,火是会让人觉得烫的颜色。所以凤凰花开的时候,一定是让人觉得眼睛都要被灼伤般火热吧?”

于是有了那幅整个画面都在燃烧般的画。

蒋铃儿只能用声音和触觉来区分颜色,她是全色盲,这就意味着整个世界对她而言是没有颜色的,但她喜欢缠着人问“色彩”是怎样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让宁颜觉得很头疼。

“黄色是怎样?”“绿色是什么颜色?”“蓝色呢?”“白色就是我看到的白色吗?”她喜欢反复地问这些问题,每次都不一样的回答会让她觉得很有趣。

跟一个色盲讨论“颜色是什么颜色”这个问题是很累人的事情,因为根本没法解释,而且宁颜又是少爷脾气,没多久就很不耐烦,对蒋铃儿的好印象都消磨掉了。偏偏小姑娘还特别委屈,嘟着嘴说:“宁颜好笨哦,颜色都不会分,蓝绿比你厉害多了。”

宁颜从小就最经不起挑拨,他本来就看柏蓝绿不顺眼,听蒋铃儿这么一说心里更气了,伸手就推了她一把。没想到她就这么撞到了桌子,桌子上的鱼缸掉了下来,没砸到他们,但是摔了个粉碎。蒋铃儿哭了起来,宁颜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但他拉不下脸道歉,尴尬地看着满地碎片和垂死挣扎的金鱼。

蒋大师不在,声音把柏蓝绿引来了,他没说什么,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片,抢救金鱼的时候他被遗漏的玻璃碎片割了一下,鲜血滴滴答答地掉。宁颜连忙要给他纸巾擦,但是柏蓝绿摇摇头,他走到蒋铃儿身边,拉着她的手让自己的血滴在她手心里。

“这是血的颜色。”他还是那张呆滞般的脸。

“热热的……”蒋铃儿不哭了,认真感受着手心里鲜血的温度,“所以血是红色的,但是不会烫,所以血的颜色和凤凰花不一样。”

“对,铃儿好聪明。”柏蓝绿浅浅地笑了,他用这种方法一点一点教给蒋铃儿“色彩”的定义。

虽然这一幕十分诡异,而且还有点变态,但看着这一切的宁颜却不觉得恶心,他们之间有着他无法干涉的领域,正是这一点决定了他与柏蓝绿之间的差距。

正是因为蒋铃儿的存在,柏蓝绿才有了与众不同的色感,在他向蒋铃儿描述某一个颜色时,他也在重新认识那个颜色。他笔下的画是蒋铃儿无法看见的世界,然而却给看到的每个人带来强烈的感觉,他的画是活的,会让人感觉到情绪、温度,那是可以被冠以“奇迹”之名的画。

自从蒋铃儿死后,柏蓝绿就再也画不出画了。

宁颜跟着自称卖药人的可疑人士走进一栋小别墅,这里被布置成一个画室,没有开灯,却不是很暗,因为月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银辉满屋。宁颜看到一个人背对着他在画画,专心致志地勾勒一张少女的脸。

那是十四岁的蒋铃儿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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