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将军大胜归来了!”
“废话!军队都到城门了,路都堵死了,肯定是将军回来了。还不赶紧看去。”
“将军将军!”……
初春的清晨,天还未亮,空气微凉,抽条的柳枝在寒风中拂动。城门两旁的街道在灰色的晨曦中只看得到如海潮般涌动的漆黑剪影。
“来了来了!”
“哪呢哪呢!让我看看啊!哎你别挤我!”
“让一让让一让!让我看看啊!”……
伴随着人群中突然刺出的一声惊呼,像是烧开的沸水,伴随着猛然喷涌而出的怒骂和呼喊,原本还算平静的人潮猛然翻涌了起来。
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推搡着撞上士兵的盔甲,又用力地推着士兵挤开一丝缝隙,回过头骂了后面的人一脸唾沫星子。而后面不明所以的人群依旧死命地向前挤压着,像是起伏不定的海浪。
在昏暗的光线中,城门中先是走出了两名骑着马的士兵,铁甲上污渍点点,长矛上系着暗红的红缨,令人难以忽视。
随后便是举着军旗的先锋,其后紧随着一队士兵。马蹄声整齐划一,在侧面看来他们的动作近乎一致,简练干脆。即使无法看清他们的神色,但他们身上近乎肃杀的气势依旧令所过之处的喧闹逐渐变低,直至消失。
“小姐,你看这军队,真的有几分本事啊。”人群中一位年轻女子用手帕捂嘴,夸张地竖起眉毛:“人人都说南王的军战无不胜,如今看来,倒也不是无的放矢呢。”
那女子身着青衣,面涂厚粉,如同在面粉里滚了一圈,配合上她那夸张的面部表情,不由得令人担心那层白粉会裂开。
“阿青,别乱说。”她身旁的高挑女子轻推了她一把:“被有心人听到了,多多少少得进去走一圈。”
高挑女子带着黑纱斗笠,身穿一袭红衣,乌黑浓密的头发束起,长达腰间。即使看不见她的容颜,但仅仅是声音和身姿,便令人浮想联翩。
阿青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而此时,已然沉寂的人群又爆发出一阵更为猛烈的声浪,震耳欲聋。
“将军将军!”
“南王!南王爷战无不胜!”
狂热的呐喊接连不断,将士兵的防线冲击得摇摇欲坠。
在欢呼声中,南王骑着纯黑的高头大马,身穿黑袍,面上带着黑色鬼面。他像是听不见这冲天的欢呼,也看不见这奔涌的人潮,始终控制着马以不紧不慢的步伐,从人群中穿过。
青衣女子踮起脚,仰着头,眯着眼打量着他,忽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这南王也就这样!还以为是个怎样的汉子呢。细胳膊细腿,看着倒是比我还精致几分!”
周围的人群听到她这番话,登时就有几个人转头怒视着她,大抵是看在说这话的是个女人的份上才没动手,否则怕是直接打了起来。
红衣女子叹了口气,把她掩在身后,向着周围的人群鞠了个躬:“见谅,她是我的婢女,小时候高烧烧坏了脑子,说话有些无礼,还请海涵。”
听到是个疯子,那几个人倒也熄了火,其中不乏几个说着晦气,吐了口唾沫的。
“呵,真恶心。”青衣女子冷笑着,也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拉着红衣女子挤出了人群。
红衣女子叹了口气:“阿青,以后说话注意点。”
阿青冷笑几声:“注意?我有谁需要注意的?要不是为了姐姐你,我怎么可能会和那群人挤在一块。一群臭男人罢了。”
红衣女子没再说话,只是挽上了她的手臂,拉着她,在大街上逛。
此时已然天明,商铺开张,早起的摊贩占据了街道两侧,支起大大小小的摊贩,招呼声、呼喊声此起彼伏,车马往来不绝。
她带着阿青,进了家酒楼。楼内装潢华贵,琉璃金玉近乎随处可见,进出的无一不是锦帽貂裘,牵黄擎苍。刚一进去,便有小厮殷勤地迎了上来。
“诶,这位客官,往哪坐?”
“二楼单间,上一壶茶,桂花糕两碟,绿豆糕两碟,再来几盘点心。”
“好嘞!客官上去等着,这就来!”说完,小厮急匆匆地跑了开来,另有小厮引着她们进了单间。
她看着坐在对面,看着楼下往来行人的阿青,又叹了口气。
“将就下吧,这里的桂花糕,终究比不得家里的手艺。”
“没事,反正我也不喜欢吃。只不过姐姐你喜欢吃才陪着罢了。”
话虽如此,可她那不着地的双腿,却在晃荡着。
等到桂花糕和绿豆饼上了桌,阿青随手捻起一块桂花糕,用手接着落下的碎屑,微微低头,小口地吃着。安静下来的她比起平时的蛮横更多了几分优雅,若是忽略脸上的白粉,倒是颇有大家闺秀气质。
红衣女子没去拿糕点,只是撑着下巴,望向窗外出神。
阿青吃的很快,不多时便将几碟糕点一扫而空。她喝了口茶水,拉着她就跑。
“哎哎,干什么呢。拉着我就跑。”
“干什么,能干什么,”阿青不屑地白了她一眼:“每次那将军回来,你都会出门买一堆点心,说是吃宵夜,我跟着你都几年了,也没见你吃过几次宵夜。”
“更何况睡得浅的我每逢你买宵夜的晚上都睡得不省人事,是个人都猜得出你和那将军有……。”
“停停!你别说了!我今晚不给你下药了还不行吗!”红衣女子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
“呵。”阿青不屑地扭过了头。
……
是夜。或许在乡村里,这个时候早已家家入眠,至多只剩几缕灯火透过纸窗晃动着。但在京城,华灯初上,大街小巷上左右都点燃了灯笼、蜡烛,路上人来人往,比起白日,甚至更显人声鼎沸。
无数的灯火如水般流动,最终都汇聚到了京城的西门。这里酒气冲天,车马往来。锦衣绸缎的达官贵人还未站稳,便有年轻貌美的女子迎了上来。
“呀!这不是赵公子吗!今日怎么有这雅兴来见奴家呀!”
“哎哟,李姑娘说什么傻话呢,少爷我什么时候没来看过你了!你可别血口喷人啊!”
“刘大人,奴家好想你啊……”
“小妖精!那今晚就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想我了!”
“啊呀,讨厌啦……”
年轻女子们或是暗送秋波,或是直接瘫软如泥般倒在男人怀里,任由他们抱着自己,一路走进那灯火通明,亭台楼阁林立的园子里。
在几乎照亮半边天的火光中,依稀可以辨认园子门口,牌匾上的字。
——春玉园。全京城最大的花楼。
若是一路走进春雨园,便会发现,这里虽说比不得达官贵人的宅邸,却也远大于富商之宅。
从楼到台,从湖到山,从廊到桥。景致虽不大,却也齐全。而最华贵的那一栋,便是女子们居住的地方,上书牌匾,春归楼。
春归楼周边都有人看守,外人,尤其是男子轻易进不去,但同样的,女子进去了也别想出来。
但如今,春归阁的后园里,却坐着一位男子。
他身穿金边黑服,面带黑色鬼面,身形挺拔,只是略显瘦削。
而红衣女子则坐在他对面,正往桌上摆着糕点。其中正有今早她们所吃的桂花糕、绿豆糕。她动作优雅,赏心悦目,俨然是大家闺秀的气度。
更何况,她此时并未蒙面,红唇皓齿,柳叶细眉,尤其是双眸间水波流转,楚楚可怜,勾人心弦。
可将军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摆着糕点,又拢了拢散落的鬓发,对他一笑,却毫无波澜,宛如一尊石雕。
“将军,你难道不动心吗?”说着,红衣女子竟是伸出手,欲解开衣裳。她低着头,半垂着眼睑,令人看不清她的神色,配上她那娇弱的声音,楚楚可怜。
将军难得地笑了,可他传出来的,竟是女声:“假如你真为女子,我也真的为男儿,说不定,我倒真会动了情。”
“可惜,你是男儿身,我是女子身。不得不令人感慨,真是是个天大的笑话。”
女子动作一顿,等她再度抬头,脸上早已没了先前的灵动,举手投足更是没了大家闺秀的风范,就连张口,吐出的都变成了清朗的少年音:“有什么可笑话的呢。我是男儿身,却生来戏子魂。你是女子身,却生来贪狼命。你我二人命由天定,如今各自遂愿,这才是最大的笑话呢。”
“你说,是吧?长公主殿下?”
“或者,我该唤你红缨?”
他说着,脸上绽放出一抹讥讽的笑,比起先前的楚楚可怜,别有风情。
“呵,你倒是伶牙利嘴。照你这么说,我也得唤你一声太子殿下了。阿丹。”
“太子,还有什么太子呢。皇帝崩了,忠臣尽了,女帝立了,就连你这储君都备好了。依我看来,这天下,恐怕真得改姓你们武家的了。”
将军,或者说是红缨听着他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来,却神色未变,只是沉默地喝着茶。
“我并未肖想过帝位。我只是想当个将军,守国戍边。”
“你还是不甘心,对吗?”
她没说话。只是沉默。
一时之间,院内只剩鸟啼和虫鸣。
“那你呢?你就甘心看着江山易主,自己安心当一个戏子?”红缨突然问道。
他沉默了半响,突然笑了出来:“你是知道我的。我自幼便只想当一个闲人,而不是成天勾心斗角,尔诈我虞。”
“皇不皇位,与我何干?我只不过是一介伶人,且歌且唱。哪管他国破与家亡,悲欢与离合。对我而言,也只不过是上好的戏文罢了。”
“倒是你,为了那一口气,硬是以女儿身上了那刀剑无眼,生死无常的疆场。这值得吗?”
红缨没说话。只是捻起一块绿豆糕,闭上眼,吃了起来,细细地嚼着,像是吃着人间美味。
“这绿豆糕,真是令人怀念。下个月,我便要奔赴那北域,去和外族厮杀。”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慎重:“如果,我死了。还请你照顾好阿青。”
阿丹冷笑两声:“这还用你说?你什么时候管过阿青?你把她带出了宫,却丢在我这。天天和我住青楼算什么?”
他越来气,语气越发刻薄:“你就是死了也没人会在乎你的。爱走?那就走。令人心烦。”
说罢,他径直起身,拂袖而去。隐约还能听到大门被摔的闷响,还有上门闩的碰撞声。独留红缨一人,自酌自饮。
深夜的冷风拂开罩住了月的密云,朦胧的月光照着她的背影,令她的脸庞晦暗不明。
竹海翻涌,叶声婆娑。
良久,风声中似有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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