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注:前文请看《指女日记:千户大人》。
在一片混沌中,我看到了艾艾和喜雨,她们比上次见面时大了些,喜雨开了脸,盘起发髻,是个妇人的模样了。
她们并肩站在一起,朝我招手,我想朝她们走近些,脚下却像趟在泥潭里,费了许多力气,都不能靠近半分,眼看着她们被街上的叫卖吸引了去,我急得浑身发虚。
“镇抚使大人回府!”
耳边囫囵地听到了这句话,艾艾和喜雨的身影受了惊似的消失了,街上的叫卖声越来越大,我只觉得被紧紧箍住,颠簸着,眼皮却如何也睁不开。
死,是这么漫长的一条路吗?
身子歪斜着,像要坠落下去了,一双手将我扶正,那个熟悉的声音迎面说道:“石与霜,你给我活着,活着我就放了你。”
不知为什么,像被这声音蛊惑了,我一下子掀动了眼皮,在天光点亮眼眸的瞬间,又将他的模样深深敛在眼中。
那个,活得像把利刃的男人。
“让开,都给我让开!”他策马疾驰,撞翻了街上的摊子,像有什么要紧事要做。
京城高耸的楼宇屋角,走马灯似的从我头上的一方天空里划过。
这里有最繁华的街市,最绮丽的人,忽然不舍得,只活短暂的一生。
马颠地我难受,我缓缓阖上了眼睛,最后一口气也要散尽了似的。
“石与霜!石与霜你不许死!你是我的囚犯,我还没有好好发落你!”
我挤出一个微弱的笑,算作宽慰罢了。
他牢牢将我箍在怀中,原来这身冰冷的衣服,也可以有温度。
一场初雪把冬天带到了京都,若是贫寒人家,见瓦楞屋檐落了霜雪,难免发愁,然而天子脚下却是另一番光景,人人都喜笑颜开地出门赏雪去了。
我已经昏迷了半个月,一醒来便赶上了这场初雪。
大夫说我一定是上辈子积了厚德,才侥幸捡回了半条性命。
他说得我惋惜不已,若是真积了德,还是让我余生过些好日子吧,怎么舍得此时挥霍掉。
大夫不知我心思,有意邀功要赏,说起我昏迷第三天的时候,棺椁都准备好了,梁昱硬是不肯让大夫停手,他说,我有九条命,一定能逢凶化吉。
大夫只好再尽力一搏,没想到,我真的挺过了第三天。
照顾我的使女插嘴,说我这昏迷的这许多日,梁昱除了去府衙,日夜守在我病榻前。
我还有些神思恍惚,看着鹅毛大的雪片,不知作何反应。
梁昱听说我醒了,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几乎是撞破了门滑到我跟前的,狐裘大氅上落了一层白。
我抬手想替他拂下雪花,可是左手割的太深,废了。
我讪讪地收回了手,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窗外的大雪恣情飘落,我们二人便这么相视无言。
梁昱的眼睛都熬红了,我很是自责,怎么寻死还牵连地旁人平白揪心。
梁昱盯着我半晌,才吝啬地吐出几个字:“你可还敢有下次了?”
“不敢。”我低着头,老实道,“下次,定会利落些。”
因我这句话,梁昱当着我的面,把备好的棺椁给烧掉了,我心疼地紧,好几十两银子做的,既不肯留给我,何苦作践来哉。
大病之后,梁昱提也没提朝域案的事,我从仆人那里得知,朝域的案子结了,以贪污纵火定了地域官员的罪。
他到底是放了我一条生路,回味起来,有些不是滋味,我对他的好,是万千虚情假意里的一点真,可他对我的仁慈,却是铁打不动的原则里唯一的瑕疵。
听说船上偷袭他的人也找到了,是京中受到牵连的官员想要杀他泄愤。
当今圣上并没有顺藤摸瓜查下去,直接把梁昱破格提拔成指挥佥事来抚慰人心。
梁昱仅凭一人之力就让王府在和皇上的对峙败下阵来,一时在朝中风光无两。
他是鸿鹄,我是雨燕,云泥之别,纵然我暂栖在他的檐下,时候到了,还是要离开的。
我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要离他远些地好,细究起来,也不知道我在怕些什么。
梁昱公务繁忙,不常在家,我趁着这段时间得闲,跑到京城里四处逛逛,看能不能寻个活计养活自己,梁府总归是不能久留的。
只是我这手废了,往后别说是干粗活养活自己,就连倒个茶水也不甚利索,要在这京中谋个差事并不容易。
京城里,富贵人家云集,街上来来往往官眷女子都穿着绫罗绸缎,我心想自己既做不得苦力,不如去戏班看看,做些打点行当的活儿,还算有些经验。
刚进了茶馆,便听到戏台上的人在唱,那嗓音腔调,听着比朝域阔派许多,台上看起来也是个角儿,只是向茶客要起打赏比唱戏还殷勤,便有些无趣了。
也不知道闻一齐现下如何了,来日可有缘再见。
我有些沮丧,眼睛瞥到二楼雅间,一个小厮探出头叫茶,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我魂都丢了,这小厮是相府二公子易泽久身边的人!
他怎么也来京城了?
茶馆的小厮看到我站在门口观望,呵斥着问我干什么的。
我被他这一喝,吓得转头就走,生怕被楼上了发现了。
小厮见我行色异常,便追了我出来,要我说个明白。
我们二人在街上拉扯着,偏我大病初愈,拗不过他,引得不少人围观,我担心撞见易家的人,只好如实说自己是来寻活儿的。
那小厮听得这话,将我打量一番,骂了一句病秧子,我也不顶嘴,只等他精神气过了,放我离开。
可这小厮想必今日也是受了气,逮住了机会越发要往我身上撒火,一曲唱毕,楼上脚步声响起,我回头瞥了一眼那云云总总的绫罗衣角,想那易泽久正下来了,急得不可开交,当下与那小厮推搡起来。
我这病体哪里是他的对手,两三回合下来就被他一股蛮力带得摔出了三米多,右边胳膊“咔嚓”一声,我疼得两眼直冒金星,便也什么都顾不上了。
再清明起来时,我仰着头,便看到了那张脸,那张看着我被鞭打而笑得狰狞的脸,那股狰狞劲儿在他辨认出我的模样后,再次从那张脸上荡起。
“要饭的,敢跟到京城来了。”
“这位公子面熟,想也不是从小在皇城脚下长大的吧。”我知他没有心,今日难逃此劫,干脆也不伏低告饶了。
易泽久果然被激怒,但我的话也提醒了他,他初来京城,声名重要,不可像在朝域那般造次。
他攥紧了拳头又松成了掌,招来了那小厮,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我挣扎着想要起来,左右手都在这要紧关头使不上劲儿。
那小厮脸上也逐渐露出油腻的笑意,不等我细细想明,他已经拽了我起来。
“你要干什么?”
“你不是要找活儿吗?我今天就给你安排上。”
易泽久欠揍地朝我招了招手,上了马车离开,我被几个小厮一道拖着,拽到了一个古色古香的楼阁后门跟前。
等我看清了招牌上的三个字——玉妍坊,我整个人都傻了,连那浑身散发着脂粉气的女人如何在我脸上拿捏,如何跟他们谈钱,我都没什么意识,昏死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能由我说了作数的事情已经不多了,玉妍坊的庄妈妈已经把我的身价挂出去了,大约是被卖去金云阁的那段经历,我此刻心情并没有什么波澜。
我在脑海里盘算着怎么才能保全自己,京城里我无亲无故,只认识梁昱,即便报出他的名字,也未必有人会信,我还是要靠自己,闹出足够大的动静,引来官府。
那这一技只能是……杀了那嫖客,闹出人命来!
一想到那画面,我不由打了寒颤,石与霜啊石与霜,什么时候你要杀个人都这么随意了。就算你再被移交到府衙,梁昱还能再枉顾律法,饶你一命吗?
我思前想后无果,心里更是恨毒了易泽久,这个狗东西,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看他流落街头,人人喊打。
这房间关得像铁桶,门外有人把守,窗子被钉死了,楼下叫价声此起彼伏,听得我百爪挠心。
我翻箱倒柜,竟然一个尖锐的东西都没有找到,看来他们早有防备。
我找累了,干脆坐在桌旁发愣,心神被桌布繁复的花纹摄了进去似的。
一个时辰后,进来了四五个凶煞的姑娘妈子,要给我梳妆打扮,看她们那架势,早就准备好了一场恶战。
我刚才折腾了一番,现下没有半点精气神跟她们较劲儿,顺服地由着她们摆弄。
插不上手的两个老妈子站在后头面面相觑,心里估计也是奇了怪,等妆成之后,还不忘告诫我,不要有什么蠢笨的小心思。
我笑望着她们,欠身乖巧道:“是,蠢笨的小心思我是万万不敢有。”
我有的,只有恶毒的心思。
那妈子被我的笑意瘆到了,左右手拍打着袖子上不存在的尘土,怕沾染了晦气一般。
大概是某种保留神秘感的玩法,她们给我披上了一个盖头,把我抬到了三楼一个雅间,我就坐在床边,等着买我的人来,心里觉得好笑,活像小时候玩入洞房的过家家。
我记得很清楚,九岁那年,我和隔壁家的员外儿子成日一起厮混,后来举人家的四姑娘也加入了我们,提议一起玩过家家,我和四姑娘就披着红色的床单,当作自己的凤冠霞帔,让员外家的傻儿子猜新娘。
游戏这样玩,他事先在纸上写求亲对象,等揭开盖头对不上号,就算作“打光棍”了。
我和四姑娘身形相似,还故意模仿彼此的小动作,员外儿子每次都猜错,最后被我们戏弄一番。
他屡次失了面子,也要咒骂上两句,说我们不让他娶新娘,以后都要做“望门寡”。
后来不知怎地,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将我狠狠责罚了一顿,还关在祠堂罚跪了一夜,他问我可知错。
我说双儿知错了,日后再不敢贪玩。
他又拿戒尺狠狠地打了我的手心,骂我无知,怎可拿婚姻之事做儿戏胡诌。
彼时我只知嚎啕大哭,却不懂细品其中滋味。
父亲原来也曾那般宝贝我,他气的是员外儿子的话。
可怜那员外儿子,再也没能进我家家门,两家后来还生了嫌隙,都是后话了。
短短五六年光景,父亲远走,我辗转在金云阁和丝厂,犯了命案到了京城,如今又坐在这青楼妓馆里,盖着盖头,眼前一片红跟九岁时并无不同,徒生了岁月轮回之感。
倘若真能回到那时,我定不会花气力哭了,便是被打疼了,也会像吃了蜜饯似的朝父亲笑起来。
眼看着时间不多了,我赶紧忙活起来,从袖中掏出一团金线。
这金线是我从先前那屋子的桌布上取下的,我在丝厂这两年有些经验,一眼便看出这金线并非纯品,为了以假充次,都要用上韧性极强的材料。
用来杀人,最是合适。
左右手合力拽了拽,还没使什么力气,右手就吃疼起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遍,确定了距离和步数,利用凳子腿设下陷阱,这是我小时候父亲教我捕鸟的方法,没想到能在这儿用上。
只要能把嫖客绊倒,缠住他的双手,我便还有五成胜算。
前提是,他没有习过武。
半炷香后,门外传来脚步声,我只完成了一半,眼下无法,只好先坐回床上,双手交叠,心里忐忑到了极点。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进门后是一张圆桌,左边是我布好的陷阱。
我在心里暗自祈盼他一定要走左边,几步之后,那脚步声却越来越右。
我顾不得其他,登时站起来,往左边走去,他以为我要逃,发出几声轻浮的赞叹,朝左边拦我来了。
一步,两步,三步……眼见着就要被绊倒了……
“赵大人,您夫人在门外找您。”门外小厮突然传话。
“什么?告诉她我不在。”
“您夫人好像拿到了确切消息,一口咬定您在这儿,我们也没办法啊。”
“去他妈的,这臭娘们……”被唤作赵大人的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殊不知他老婆救回了他的狗命。
我瘫软下来,坐在圆桌旁,心还突突跳着。
没过一会儿工夫,门又开了,我倏地站起来朝后退,慢慢发现这脚步声不对,比刚才轻盈许多。
那人跟着我,也朝这边来了,我不敢轻举妄动,暗中观察着金丝陷阱。
一双华贵的靴子映入眼帘,我眼看着他踏上金丝,又在那离地三寸的金丝上蜻蜓点水般越了过来,这怎么可能!
若不是见了鬼,便是这人身怀绝世武功!
我正要掀开那盖头一看究竟,那人就握住了我的手腕,不知他是不想看我,还是不想让我看他。
既然是个武艺高强的,我今晚在劫难逃,也不能就这么任他轻薄。
我生了鱼死网破之心,朝桌上倒去,挥着没有什么知觉的左手,撞倒了烛台。
隔着红纱,我看到那团橙黄的火焰正要腾起,心里的最后一线生机也被燎起,不等那火苗再有什么作为,一个茶杯精准地扣了下去,我眼前只剩下火苗的虚影了。
“还敢纵火?”他的声音沙哑,听起来像是耄耋之年的老人,而握住我手腕的掌心却光滑水嫩,倒像是故意隐藏了声音,不想被人知道身份。
我细细回味着“还敢纵火”这四个字,不知是我多心,还是他这个“还”,果真意有所指。
若今天看不到他面目,我自是不能放心了去。趁着他与我形成掣肘之势,我故意带着他一起朝下跌去,带起的风把红纱吹跑。
那人庐山真面就要显现的时候,他察觉了我的动机,“啪啪”两声碎响,又是两个杯子飞出去,盖灭了十米开外香案上的烛台。
眼前红纱揭去,屋里却陷入了一片黑暗,我因他这百步穿杨的准头心有余悸,浑然不觉自己此刻跌伏在他身上。
不知为何,我有种强烈的预感,我好像认识他。
“你是谁?”
我还没得暇细问,楼梯上便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震得楼板都在动。
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门一下子被领头的踹开了,几个人见里面漆黑一片,端着烛火照了进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领头的是梁昱——铁青着一张脸。
黑灯暖帐,孤男寡女,几个锦衣卫都别过了脸去,生怕看到污秽的景象。
我慌乱中要从那人身上爬起来解释,他的手在我耳垂边扫弄了一下,“嗖”地一声,来人的烛火便全部灭了,我这才察觉到,耳环被他摘掉了。
在锦衣卫拿来别的烛台之前,他先一步把盖头重新给我盖上,挺起胸膛,将我藏在胸前。
我心中万般疑云,若刚才他是不想我看到他的面目,那此时,他的意图却是要保全我的名节。
他,到底是什么人?
“给我拿下!”梁昱怒不可遏。
数十个锦衣卫冲进来,拔刀剑的声音听得人牙根发酸。
那人身手了得,在应敌之前,他反而先将我托起,右手还在我腰间略微用力,使我站稳,再转身面对背后的攻击。
没承想,锦衣卫进来得急,竟纷纷被我的金丝陷阱绊住,叠罗汉似的倒了一片,那人轻笑了一声,趁着这档口,撞开了窗户,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我扑到窗边张望,外面只有无边夜色和惊叫的鸡犬,哪里还有他的半点踪影。
梁昱以为我受辱,不肯让那贼人就这么跑了,从身后牢牢将我抱住,柔声安慰到:“别怕,别怕,有我在。”
锦衣卫们眼看这是三楼,也不敢跳下去追,犹豫了半晌,梁昱发令:“封城捉拿贼人!”
“梁昱,带我回家。”我在他怀里轻声说道,绷了一整体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在看到梁昱的那一瞬间。
“好,我们回家。”
我们贴得那样近,他的心“砰砰”直跳,一直到我们回到梁府,他都没有松开过我。
之后的几天,他经常来看我,却没有提到那天的事,想来没捉住这贼人。他不提,我也不提,时常两两相对,缄默无言。
“与霜,我一定会找出害你的人。”
“没事儿,他没伤害到我。”
梁昱神色里闪过一丝紧张,他其实希望我说下去,希望我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我因他这个眼神,心中万千悲喜搅弄。
梁昱,对我生情了。
梁昱,期望我是完璧。
依我的性子是万万不会解释的,说出来倒显得刻意了。有些事情,一旦介怀了,便不是能用言语说清的,能用言语说清的,也不是真的介怀。
我转而问道:“那天你怎么找到我的?”
“多亏了六刃,他是我身边的得力下属,年纪小但脑子灵活,那日是他提议去青楼搜查,也是他最先打探到玉妍坊那晚有……”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像梁昱这样的清流刚正的人家,提到青楼都觉得烫嘴吧。那么金云阁在他眼里,也是下三流的存在吧。
我避重就轻回道:“如此说来,我要好好谢谢六刃了。”
又是无言,只有烛火哔啵作响。
这些时日我们都学会了沉默,沉默有时候不是针对别人,只是给自己一个缓冲——为那些介意,又觉得该放下的事。
在这风平浪静的假象里,总要有个人先做个了断,我决定做那个人。
我收拾了行李,其实没有什么行李,只是几件能穿的衣裳,实话说,我都不知道出了这个门,我这样的残废还能活多久。
然而我一直相信,有些处境看似绝望,停在原地是万丈深渊,走出去才能海阔天空。
梁昱彻夜未回府,想是公务繁忙,我本想留封书信,又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思忖良久,只落笔四字——望君安好。
我离开梁府后,身上只有几两盘缠,想着到渡口找个便宜的货船,先回朝域找到闻一齐再做打算,到了这般境地,想到闻一齐,还是如此让我心安。
往渡口要经过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云衫罗锦附在人的身上往来穿行,山珍海味的香气从楼宇里散出,我忽然明白了,富贵是一种氛围。
“你想成为那样的人吗?”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行李从手中滑落,我正要弯腰捡起的时候,一个小厮抢先替我拿起来了。
我回过头来,迎上了说话的人——金老板。
“金老板,好、好久不见。”见了打小的买主,我不由自主就犯怵。他不是应该在朝域吗?怎么会在这儿?
“好久不见啊,既然你还叫我一声老板,那一同去岳名酒楼用餐吧。”
岳名酒楼,京城最大的酒楼,碗盆都是金银制作,平凡人家,吃一顿能花费半生积蓄。
那小厮拿了我行李,先一步往里走了,我盛情难却,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金老板叫了一大桌京都名菜,看着就一个字——贵!
我腆着一脸局促的笑意说:“金老板,他乡遇故知是我的福气,您这么破费干嘛?”
金老板跟班抢白:“你还不知道呢,朝域的金云阁和岳名楼都在我们金老板名下。”
我咽了一下口水,表现出下里巴人见了大人物的喜不自甚。心里却在琢磨,要是金老板知道金云阁倒闭是因为我把账本偷出去了,还不得把我千刀万剐。
金老板倒是快人快语,开门见山道:“听金鳞说你想回来?”
我这才想起那次作案前为了不在场证明演的一场戏,心里暗道不好。
“金鳞可不是个会轻易替人说话的人,她都肯在我面前提上一嘴,你本事不小啊。”
“谢谢金老板一番好意,我这也没料到丝厂会出这样的变故,目前打算先待在京城。”
跟班插嘴:“姑娘您带这行李不是打算出城回朝域老家吗?”
“不是,绝对不是,我一心一意,死心塌地决定待在京城。”我恨不得对天发誓,来断绝金老板要我回金云阁的心思。”
“哦?那巧了,金云阁早就有搬到京城的打算,趁着朝域那边停业整顿,干脆在这边重整旗鼓。”
!!!
我……
金老板跟班:“金老板店面可都敲定好了,下月月底就能开张了,你赶上算是走运啦!”
我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巴掌:“金老板有意提携,是我的福气,但我得回去找人商量商量。”
金老板仔细从筷子上的鱼肉挑出刺:“和谁商量?锦衣卫梁昱吗?”
他怎么会知道我跟梁昱的关系?我紧张得塞了一嘴凉糕,脑子飞速盘算着。
金老板是王爷的人,梁昱端了他的金云阁,他立马就能在天子脚下卷土重来,实力不容小觑,来日必是要找梁昱麻烦的,知道我与梁昱走近,还设下这鸿门宴,难道是怀疑我和账本有关?
“我没有恶意,只是给你指条明路。”金老板见我不答话,继续说,“当年你名字是我取的吧,那时候就知道你非池中之物。你既是我金云阁走出去的人,我自然会一路照拂。你且回去想想吧,三日之后,我等你的答复。”
出了岳名楼,我三魂丢了七魄,古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区区一个丝厂织女,如何入得了金老板的眼。
身后,两双目光紧紧盯着我。
金老板跟班:“爷,您说小王爷为何要我们接近她。”
金老板冷哼一声:“这小妮子有点手段,在朝域短短半月就勾搭上了梁昱,既然小王爷让我们盯紧她,我们照做便是。派人跟着她,如果她要出城,就传个消息给锦衣卫。”
入冬江面冻住了,渡口今日不开,我无奈只得返城,刚走几步,就被锦衣卫拦住了,领头那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圆圆的脸,一双眼睛灵活地很。
旁边的人正要拿出画像给他比对,他伸手拦住了:“我见过她,是石小姐。”
我抬头看着他,心里也明朗了:“是六刃大人,那天,谢谢搭救之恩。”
“上马吧,梁大人在府衙等您。”
我跟着六刃一道去了府衙,梁昱听说找到我了,刚从大狱审完犯人出来就赶来。
瞧见他之前,我先瞥见了这身官服上的血迹,不禁皱了眉头。
他摒退了周围的人,才坐到我身边,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其实我们如今这关系,谁也没有资格过问谁要去哪儿,我拿他打趣:“大人不会想一直养着我吧?”
他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羞赧,很快又变回冷冰冰的样子:“我在帮你物色京城谁家缺粗使丫头,不料人家管家都要人品正直,性子老实的丫头,我委实作难。”
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同我说这么长一句话,我平白被损了一道,狠狠剜了他一眼。
他故作无奈:“思来想去,也不能祸害同仁府宅,暂时就把你放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正要跟你说这事,你就不告而别了。”
他这话,倒显得是我不对了。
“那么梁大人从此可要学乖了,有话,是要早早说出来的。”
他舔了舔嘴唇,这是我们刚正耿直的梁大人在尴尬的时候会做的小动作,我很喜欢看。
“那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我待在梁府,终究不是个说法,他这好意我心领了。
梁昱“嗯”了一声,也不意外,又说:“那行,等你想好了去哪儿,做一个周全的安排出来,我要是觉得可行了,你就可以离开。”
“你、你这是变相扣押!”
梁昱摆出一副无赖样,这样子我是见识过的,江上遇袭,拿温仪逼迫我找当地官员也是这样的神情,一身痞气。
见我置气,他很是受伤的样子:“我原也没有恶意,不过想你离开的时候,给你一百两盘缠,那自然是要知晓你将来如何安排。”
一百两!
我惊得从凳子上弹起:“为什么给我钱?”
他也站起,凑近了我,一字一顿道:“不是你叫我,知恩图报吗?”
我小声嘟囔:“你咋不以身相许呢?”
我忘记梁昱的耳朵有多贼,一字不漏被他听了进去。
他捏捏我左手包着白布的手腕,似是无心那么一答:“好啊。”
好啊,好啊!好你个鬼啊!
我长这么大,戏文听过许多,自是知道人间情爱万般滋味,最好不过门当户。
他是前程无量的指挥佥事,官居五品,多少大户小姐任他挑选,我何德何能,万不敢奢望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
“要不你、你再想想,这事、事关重大,不不可草率。”
“我说,好。”
“你真想好了?我可是个杀人犯,身份低微,品行败坏,心性顽劣……”
不等我继续说下去,他的唇已经覆了上来。
像是锦缎裹住了头,在窒息中被爱意滋养,缠着在囚犯的血腥味,我是从那一刻,对他起了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