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昏时分,葛芸才在李家炕头上醒来。外面人声喧嚣,她忍着头疼撑起身,还没搞清楚状况,怀里掉出一张四四方方的纸,是她爹老葛蜘蛛爬一样的字迹:
“小芸,别怪爹,你早晚要嫁人的,这家条件不错,你嫁过去总好过在咱家受苦。”葛芸眼冒金星两腿发软,一口气哽在胸口不上不下,塞得她眼泪直流。
葛芸命苦,整个杨柳镇的人都知道。
且不说她那跛腿的爹,痴傻的娘,单说她14岁时那场意外,就够让人们就着茶水唏嘘好多年。
那年正月里,她爹老葛从国道边捡回一只死兔子。小镇毗邻国道,过往大车偶尔会撞上那些不长眼的东西,正好成了附近村民的野味。
疯娘在一旁吮着手指呵呵傻笑,突然冲上来一口咬在死兔子上,老葛像训狗一样斥走疯婆娘,把兔子丢给葛芸让她赶紧炖了。
葛芸手上利索地扒皮开膛。他们已经连吃了三四天白菜馅饺子,吃得娘直哎哎叫唤。她这疯娘好容易怀上第二胎,八个多月了,嘴馋的厉害,她爹找人看过,肯定是儿子。
肉香味丝丝缕缕飘出,葛芸从灶火里撤出两根劈柴,添了一大把炮皮进去,小火慢炖。炮皮是疯娘正月里走街串巷捡来的,别的活她干不了,捡炮皮她最在行。
葛芸守在灶边,想着等会儿炖好了兔肉再去鸡窝里摸个蛋,娘最爱吃刚炒熟的鸡蛋了。冷不防“嘭”一声巨响,她半边身子一麻,整个人被掀出两米开外,重重摔在地上。
疯娘捡回来的哑炮掀翻了两间破瓦房,炸烂了她右胳膊,左手也只剩大指和食指。老葛凑的两万块花了个精光,只勉强保命。要不是晚报民生关注报道了她的悲惨故事,她后续治疗都没着落呢。
2
靠媒体募捐的善款,葛芸康复了,但落下了终身残疾。出院回家后,记者带着一家义肢厂厂长上门,允诺为她免费装假肢,只要葛芸配合着拍几张照片。
她被要求在课堂上挽起袖子,众目睽睽下露出义肢举手回答问题,甚至在操场上七扭八歪骑自行车。
葛芸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歪歪扭扭骑了一圈又一圈。周围窃窃私语,她恨不能立刻消失。可她不能没有胳膊啊!
从那天起,葛芸就再也没去上学了。
没几天,疯娘临盆,果然是个大胖小子,葛芸爹乐颠颠地给他起名叫,响生。
响生两岁时,疯娘失足落水,淹死了。葬完了疯娘,老葛带着葛芸和响生寡居了几个月,有一天,镇西头的媒婆张拉着李寡妇上门。不知聊了些什么,老葛殷勤地送到院门口土墙外,人都走没影儿了他还咧着一嘴牙花子在那乐。
半月后,大红喜字就贴上了她家的窗。老葛表情不自然地说,“爹要给你们娶个娘过来。”葛芸虽不喜欢李寡妇,但也理解爹的苦衷,毕竟他才四十出头,又当爹又当妈,这日子想想就苦的没边儿。
想通这些,葛芸帮着老葛里外里收拾了一晚上,专等着天一亮新娘子过门。
第二天一早,窗外喜鞭噼里啪啦响了半天,可葛芸愣是睁不开眼。半梦半醒中,她被人套上喜服,塞进婚车送往二十里地外的李家。
1万块钱,老葛头把十六岁的葛芸卖给了老李家做媳妇,他自己则娶了李寡妇。捏着老葛写的那张纸条,葛芸这个恨哪,但她无力反抗,能做的就是接过命运的百般戏弄,掰开揉碎了,一点点,咽下去。
3
虽说是换亲,李家条件也不好,可李家公婆却总嫌弃她是个残疾,人前背后说她是个赔钱货,难得一点就是丈夫李大山有文化,还算知冷知热,这日子也就磕磕绊绊过了下来。
嫁到李家第五个年头,过日子的感觉渐渐有了。儿子壮壮三岁,过了最费心的年纪,农闲时,葛芸心眼活起来,总想干点啥。
这儿十里八乡的人们都爱养蚕。每隔半月,有商贩上门收蚕茧,价格压得很低,还得捡那些质量好的收。
葛芸养蚕是一把好手,谈价更是。每次茧商从她家出来总要叹气,“李家媳妇别看缺个胳膊,账算得比谁都清,厉害得很哟!”
次数多了,葛芸脑子转了弯,她让在城里打工的丈夫帮她搜罗蚕丝收购商的价格,一比对,发现中间竟然压榨了他们这么多的利润。
葛芸坐不住了,拽着李大山商量,“我们自己干吧!”
“你疯了!”李大山虎着脸训她,“别胡闹,怎么自己干,你收了蚕茧卖给谁去?”
葛芸用假臂敲着桌沿慢条斯理地说,“我问好了,万大叔之前在织布厂打过工,厂子倒闭后工资没发,给了两台织布机抵账,现在还荒着,我们可以连人带机子都借过来用。你农林专科毕业,书本知识比我强,技术员就你了。隔壁阿花刚鼓捣了个网店,还不知道卖什么好,不如咱就卖自家土特产了!”
李大山听她说的有鼻子有眼,还真有点佩服自己这个小媳妇,可是钱呢?借万大叔的人和机器不花钱?让阿花帮忙鼓捣网店不花钱?任是谁也不可能给你白干啊!
葛芸早料到李大山会说钱。“咱家这几年的家底最多能拿出来三万,够支撑一阵子,余下的,我回去问我爹借点。”李大山拽住她,“你真要回去借?”他清楚亲姐的脾气,这钱不可能借的那么轻易。
葛芸当然知道李寡妇这关不好过,她给了丈夫一个白眼,又翘起嘴角冲他笑,“你放心,我有谱儿。”
4
第二天一早,葛芸蹬上自行车直奔娘家。真得感谢当年那家义肢厂,如今她自行车骑得跟常人没啥两样。
进院时,老葛正坐在树荫下搂着一对肉墩墩的小男孩逗弄,那是响生,还有他跟李寡妇婚后生的宝贝儿子铁栓,老葛老来得子,对这俩宝贝疙瘩甚是疼爱。
见闺女回来了,老葛很意外,忙朝里屋喊,“大凤,大凤!快多加个菜,小芸来了!”门帘子一掀,李大凤端着面盆从厨房走了出来,看见葛芸也不搭话,冷着脸去菜园子摘菜了。
葛芸根本不介意,这五年,她每次回来都有新变化,这李大凤嘴毒脸臭,心肠是不坏的,不然怎么把她这个破败的娘家操持的井井有条呢?
葛芸打量着新盖的四间大瓦房开了腔,“爹,咱家这房子盖得真精神!听说今年你们承包山后的鱼塘收成不错是吗?”自己闺女发问,老葛不会藏着掖着,“哈哈,是啊,今年到手八万,盖个新房,咱也过过那敞亮日子。”
葛芸盘算了一下,眼见李大凤掐了把青菜从菜园回来了,便提高了嗓门说,“爹啊,响生和铁栓学校的事,有着落了!我托人在街道办已经打点好关系,只要咱把孩子户口挂靠在我跟大山名下,这事儿就算是成了,这几天我东颠西跑,有点眉目了就赶紧来跟你们说一声。”
老葛一听笑得脸上褶子都拧成了一朵花。这几年人们纷纷往市里走,留守的娃少了,学校撤销合并,他们镇要想上学,最近也要到二十里地外的泊口小学。
而那儿恰好就是女儿女婿的家。之前听说那所学校孩子太多了,根本没法报名,现在葛芸说事情有门儿,大凤也坐过来要听个仔细。
“不过……”葛芸面露难色,大凤比老葛还心急,“不过什么?”葛芸难为情地说,“不过我弄了个纺纱的小作坊,投了点资,现在手头有点紧,校长那左右还是要跑一跑的,插班生进去,怎么不得找个好点的老师?”
大凤一听就明白了,要钱就直说,还有的是地方堵你,拿孩子上学的事做大旗,还真是捏住了她的七寸。虽说心里一万个不爽,可脸上却还得挤出笑容说,“多少?”
“我打听好了,俩孩子,三万。”葛芸也不啰嗦。大凤看一眼老葛,起身回屋,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个厚信封,“数数对不对。”
葛芸揣着三万块钱燕子一般飞离了娘家小院。加上自己的三万,创业前期的资金算是够了。
5
听媳妇一五一十地讲完借钱经过,李大山惊得瞪圆了眼,“你怎么还骗人啊,咱家壮壮不就上的这个学校?早就不招生了!”
葛芸用假臂戳着丈夫脑门,“没开窍啊,校长不是你同学吗,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就去走动一下吧!”
李大山向来不是那善于逢迎之人,自家壮壮上学都没有麻烦过老同学,这次更是不情愿。没想到葛芸直接给他来个先斩后奏,现在要是不把这事做圆了,反倒显得他无能了,无奈也只能照办。
葛芸也没闲着,白天她把孩子放给公婆,自己去城里学习电脑知识,去跟村里的养蚕大户取经,晚上不是跟阿花琢磨网店运营,就是跟大山还有万大叔一起研究织品创新。
一晃多半年过去,葛芸的作坊悄么声地成了远近闻名的产销一体户,附近村民争着抢着把蚕茧往她这里送,因为她给的价格公道,结款及时。
那年接近年关时,葛芸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自称是民生关注的记者打来的。
原来当年报道过她爆炸事件的记者一直记得这个可怜的女孩,是最近一次采访,他从当地村民的口中才得知当年文弱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长成一个励志女强人了,特别感慨,专门约她做一次专访。
这一次,葛芸欣然接受。她从苦难的泥淖中爬起来,满身泥水,但苦难给了她坦然面对人生的力量。
第二年开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小镇上戳起了一个新的路牌——芸裳纺织股份有限公司,市里最大的一家纺织厂的老总入股。乡里乡亲都夸她能干,她成了人们交口称赞的“美女董事长”。
葛芸又出名了。这回不是因为她凄惨的命运,而是她坦然接受苦难,尘埃里开花的那份智慧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