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岛屿

2021-10-27 23:02:15 作者:魅丽文化工作室

我越看她,就越觉出她的可爱、赤诚和优秀,心软得一塌糊涂。

文/应鹧

我爱的人叫吴声声。

她出生在秋天的夜晚,是那段连绵的雨季里唯一的一个大晴天,清明的夜空中闪烁着许多颗星星,无声的,却耀眼,庆贺她降临到这个世界。吴叔叔是个思想很简单的人,抱着宝贝女儿说就叫星星吧,吴阿姨嫌弃太大众,改叫吴声声。

我喜欢她,从十四岁到二十六岁,整整十二年,在我目前的人生里,喜欢她的时光将近一半。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痴情种”。只有我知道,我爱的女孩吴声声,是个比我还痴的情种。

但她最开始走入我的视野的那一刻,谁都不会预料到今后的结局。

那是个有雾的早晨,阳光在没有杂质的湛蓝里膨胀,透过百叶帘的缝隙漏进来。我拉动绳子,将帘片调节至互相平行,靠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楼下的搬家货车被一箱箱掏空内部。

居高临下的视角让我能轻易窥见那些纸箱里丁零当啷响动的物品,尽是厨房器具,临街的一楼开餐厅,二楼作休憩之所,想必就是租住进我家的这户华人家庭的日常了。

大人们在车尾像工蜂一样埋头搬运,货车车头,从副驾驶座上走下来一个女孩,她穿着橘色毛衣,胸前缀着一圈小小的绒球,从颈部垂下MP3(音乐播放器)白色的耳机线。我只能看见她的头顶,齐肩发扫着窄窄的肩。年纪似乎与我差不多,我想看清她的长相,往窗前凑了凑——仿佛有某种感应,她迅速抬起头扫视了一圈周围。

女孩的眼神淡如水,虚虚实实地从三楼的百叶窗帘上一晃而过。明明什么波澜都没有,帘后的我却着实吓了一跳,本能地往旁边躲,胳膊肘在墙面上撞得生疼。

一直到楼下的住户安顿好,午饭时分请我们一家去吃乔迁宴,我的胳膊还在隐隐作痛。这痛使我在面对她时生出几分被抓包的羞赧和懊恼,但她始终没有正视我,一个人戴着耳机坐在角落看摊开在膝头的一本书。

这顿乔迁宴只有我们两家人,吴叔叔是个和气的圆脸中年人,热情地给一桌人布菜,说在异国他乡待久了,中餐味道变化大,这条唐人街上打出中式招牌的,都不如他做的正宗。

几杯酒下肚,男人们的脸和眼眶逐渐被熏得通红,两家人相遇的契机实在不算好——2008年金融危机海啸般席卷全球,我爸就职的证券机构在裁员大潮里倒闭,不得已将家住三层楼中的两层都租了出去。而租下这两层的吴家同样生计艰难,听吴叔叔酒后吐露,他沉入朋友吹嘘的“美国遍地是黄金”的幻梦里,远渡重洋来开中餐厅,起初生意确实红火,可将妻女接来不到半年,房贷泡沫和通货膨胀种种,就迫使他关停了位于波士顿市中心十字区那家与朋友合资的餐厅,挪到租金更便宜的商区。

生活的重担压下来,人人都是一张灰黄疲倦的脸。一顿饭吃到最后,微妙而萎靡的气氛在桌上流转,那时年纪小,挤在大人们的长吁短叹中只觉得不耐烦,看她放下碗筷上楼去,我也跟着踏上了楼梯。

她在二楼的新房间就是我从前的房间,书柜被搬到了三楼,室内空旷许多。她有几箱书贴墙放在地板上,似乎还没有归处。想了想,我还是走进去,当着她的面拿开飘窗上的坐垫,掀起盖板:“这里有隐藏收纳柜,你可以把东西放这儿。”

女孩的眼睛亮了亮,一双睫毛长长、眼尾上翘的杏仁眼,眸中水光有种雨天的朦胧感。

“我叫Leo,李迩,”我伸手在空中比画,“李是木子李,迩是走之底加卓尔不群的尔。”得益于开班讲授中文课的母亲,我与唐人街多数会说不会写的华裔小孩不同,自认为对汉字有着精深的把握,可以炫耀一番。

她看着我比画的手势:“‘行远必自迩’的迩?”她信口说出的这句出自《礼记·中庸》,我完全不知道它的意思,慌张间只能点点头。

“我叫吴声声,口天吴,声音的声。”她朝我微微笑了一下。

她是从不令家长操心的那种乖小孩,安静、聪明、勤奋,比我小一岁,与我同级。吴家父母提起女儿总是很骄傲,她拥有远超同龄人的稳重与早慧,英语口语是拿MP3听录音自学的,骤然转学到异国,纯英文授课的环境也适应得很好。

她学什么都快,快到我几乎怀疑她藏有哆啦A梦的记忆面包。我们住的街区是全美第三大中国城,大部分居民不讲普通话,而用粤语交流。她刚搬来时还是个对广东话一窍不通的外来囝仔,可只用了半月,就达到了在这里生活十四年的我的语言上的水准。

放学后她在餐厅里负责接待和点餐,普通话、粤语和英语可以无障碍切换,人也长得灵秀,经常有客人多付她小费。逢人夸奖,在后厨清洗碗碟的吴阿姨会露出一个欣慰的笑,但这笑浮在面上,一瞬就消逝了。

一间小小的餐厅,除去租金水电和食材成本,在这市场萧条的年份是没有多少盈利的。反倒让一家人困囿于灶台水池和桌椅间,成了三台人力驱动的永动机,人力终有不及,疲乏变为怨怼。晚上收了工,吴阿姨将袖套一甩,粗声同丈夫吵,骂他没本事,没眼色,没财运,没混出头就先把她娘俩诓骗过来一起受罪,老家的房子也卖了,一家子彻底成了漂游在异国无根的浮萍。吴叔叔性格憨实嘴也笨,不说话,只坐在廊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厨师帽下是一张皱纹深刻的脸。

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多,到后来避也避不开。我回家上三楼必要经过一楼的餐厅,暖黄的灯光下杵着两座冷肃端坐的雕像。我屏着声息穿过,只觉得途经的空气凝成果冻一样的胶质,缠得人心头发慌。

抬脚轻轻上到二楼,我看见她房间的门没关。女孩背对着门伏案做题,白色耳机线从桌沿垂至地面。我在二楼转角处停下看了很久,少女笔直的脊背竖在书桌前,竖成一棵十级台风也无法摇撼的青松。她太乖了,绷得也太紧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在学校社团里胡闹,在家开聚会,参加夏令营、冬令营,而她不是上学就是在餐厅忙活,或上楼温书。我从没见她有过什么娱乐活动,就连她整日不离的耳机——我敢用十美金打赌,那部MP3里除了英语听力外,空空如也。

这份空空如也映到我妈眼睛里,让她不禁反思历来对我施行的放养政策是不是该收一收。我妈教一些有钱有闲的外国人讲中文,从前她对我的要求,会读会写会背“床前明月光”,再难一点的也不过是“巴山楚水凄凉地”之类的。

现在有了吴声声这个参照人,我妈产生了我也可以的错觉。第一次看《琵琶行》我快要晕过去,恨不得穿回唐代逮住白居易打一顿——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写这么长的诗?

夜晚背诗,背一会儿我就会思绪四散,世间万物除了书中那首诗都变得异常有趣。我跑去阳台看看我的生物课作业,盆里小树上结出的柠檬已经有半个拳头那么大了。无数次走神,无数次重背,“浔阳江头夜送客……”,背到“弦弦掩抑声声思”卡住了,“思”了半天,一个细小的女声冒出来:“似诉平生不得志。”

我四处找寻,发觉那声音来自楼下,将玻璃窗完全推开,探出头,我看见从二楼阳台伸出一只白白的小手向上招了招。我乐了:“嘿!你背过这首诗?”

“没有,这在国内是高中才要学的。”

“那你怎么知道下一句?”

“听你念了好久,”她一手撑着下巴,望向阴云密布,一颗星也无的森寒夜空,“而且‘移船相近邀相见’后一句是‘添酒回灯重开宴’,你直接跳到‘犹抱琵琶半遮面’了。”

我有些脸红,好在她看不见,我说我记性不好,她说是我没有用心,“理解意思再背要容易得多。”她给我支着。晚风那么轻柔,周围静悄悄的,很久才有一辆汽车从楼下驶过去,远光灯雪亮,照在街两旁,移动的光束似将一段有限的白昼往前寸寸推进。

二楼和三楼的阳台是一样的,这次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观察她,并挪动步子,挪到了与她一条线的位置。如果对楼有人望过来,就会看见两颗小脑袋齐齐趴在上下两层阳台窗户上。

“我家就在浔阳江。”她突然开口。

“不过这是古时的说法了,现在是江西九江。”

“一定很好看,”我俯视她用手撩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小巧白皙的耳垂,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没见过江。”

“没有海那么辽阔,没有湖那么明净,但是江水奔腾,昼夜不息。起雾的天站在江边,看见雾气在江面上流淌四溢,像笼着一片闪闪发亮的岛屿。

“夏天是最适宜去的季节,江边有观赏亭,亭后种了一排凤凰木,花期最盛的时候见花不见叶,满树如火,映得江水也是绮丽的颜色。”

她描述得那样美,我身临其境地陶醉进去。余光一晃,当真瞅到她手边露出了一点红,探身去看,是她为完成生物课作业培植的红枫盆栽,细细的枝丫擎托着层层叠叠形如小巴掌的红叶,像三月春夜里寂静燃烧的火把。红枫难育,我当初决定养柠檬纯粹是因为结了果可以泡水喝。

那一刻,我心中有隐约的预感——她属于闪闪发亮的岛屿,而我终要隔着重重雾霭相望。但我还是想同她约定,如果有机会到中国看看,一定要去古诗里的浔阳江,看看她家乡大雾弥漫的江面和金红灿烂的凤凰花。

“好啊,如果有机会。”

吴声声或许还有机会再回到九江,但吴叔叔和吴阿姨永远地留在了2009年那个静谧如水底的夏天。

八月末,她收到了波士顿地区最好的私立高中安多佛菲利普斯学校的offer(录取通知),一家人都很高兴。一年以来,吴家的餐厅并没什么起色,吴阿姨整日摆着尘雾蒙蒙的一张脸站在后厨洗碗碟杯箸,洗到双手皴裂粗皱如老树的皮。女儿争气,将学校发来的祝贺邮件给她看,她才拨云见日般地笑了。

这所中学位于马萨诸塞州的埃塞克斯县,驱车大概一小时。吴叔叔特地选定一天关了店,开着小货车载母女俩去看学校。我记得那天日头很晒,她腮上红红的,不知是暑气还是喜气,从行驶中的车窗里伸手跟我打招呼:“Hey(嘿),Leo!”

我那时拿着两支冰激凌,一支草莓味,一支薄荷巧克力味。原本想带回家给她的,不料他们先一步出发。她喜欢的薄荷巧克力我尝了一口,涩得发苦。我想丢掉,可想到是吴声声喜欢的口味,不信邪地又舔了一下,如此一点一点,竟慢慢吃完了一整支绿色的冰激凌。

薄荷强劲的清韵残留在口腔里,吃完了也还是苦,这股难言的苦楚从舌尖蔓延至心脏:她去了那所寄宿高中,我们多久才能见一面呢?

当晚过了十点钟,楼下一家还没回来,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想安多佛有多好,好到这一家子说定只去一天的,还赖在那儿了。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中听见楼下的鸣笛,我以为是吴声声回来了。可那长鸣声一直不停,我倦意混沌,不辨时间,趿着拖鞋下楼,终于看清了噪音的来源。

那是警车伴随着红绿闪烁的车灯而鸣响的“嘀呜嘀呜”警笛声。

他们参观完学校,回程的路上出了车祸。吴叔叔当场死亡,吴阿姨在抢救三天后也宣告死亡。车体在翻滚中严重变形,车窗粉碎,有一片碎玻璃深深划过吴声声的喉管。如果不是对面车辆的车主及时拨通911,她这条命也救不回来。

医生诊断出她脑震荡、颅骨骨折、脾破裂加声带受损,一串专业词汇听得我心惊肉跳,隔着玻璃看见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病床上罩着呼吸机的女孩,那么瘦,那么小的一个女孩。人活这一世要被命运捉弄多少次,我想起她早晨出门时脸上幸福的红晕,想起二楼那盏经常亮到半夜的台灯,想起她的昼夜苦读和片刻不敢放松。

再穿过一楼无人的餐厅时,想起吴家父母坐在一片暗金色的光芒里,彼此沉默僵持,像两尊镀了金身的佛,空气中没有了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但是依然胶着,甚至更加窒闷。

这一年吴声声十四岁,一夜之间举目无亲,儿童保护机构的意思是让她自己选择,是去福利院还是回中国。女孩自醒过来后就没有说过话,医生说以她声带损伤的程度,短时间内可能发不出声。

因此都没办法痛快大哭一场,只是枯坐着掉眼泪。她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泪水滑下面颊落到纱布里,我怕她伤口浸到眼泪会发炎,走过去捧起她的脸不让她再哭。她起初挣扎得很厉害,但我第一次这样强硬,强行箍住她的身躯在怀里,渐渐的,她不再反抗,双臂环住我的腰,喉咙里发出受伤的小动物奄奄一息的呜咽。

这一年我十五岁,早就认清自己不是搞学术的料,但吴声声是啊。我知道她不能错过有小藤校之称的安多佛,这是她进入哈佛的入场券——不止一次,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我下到一楼的厨房去倒水喝,经过二楼,听见薄薄一扇木门后吴阿姨带着哭腔的声音,反复念叨“妈妈这么辛苦都是为了你,你一定要出人头地”云云,像是一句萦绕不去的咒语。

她书桌靠墙的地方贴有一张便签,上面只有一个单词“VERITAS”,被她用红色油性笔加粗圈了好几遍,这是哈佛校徽上的词,我知道。

但我不知道的是,一无所有的人走到绝境而逢生的勇气,在九江老家的日子过得也赤贫,卖了老房子将所有积蓄压在太平洋彼端的一个淘金梦里,没有退路,一回头就是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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