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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任诚接到一项特殊的工作:负责保护一位对集团比较重要的人物。
当时他刚从分公司调入集团总部,日常的工作繁重而复杂,对于一个毕业刚满一年的新人来说,这无疑是提高职场能力的绝佳机会,犹豫再三,他决定向上级领导表明态度,自己的确对贴身保镖这个工作没有太大的兴趣。
一个月后,董事长的儿子突然造访,和他畅谈心事,大致的内容就是觉得任诚的品格优秀,是这栋大楼里他唯一信得过的人。
其实任诚知道,他只是这栋大楼里最透明的小人物而已,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什么时候突然出现,都不会有人在意。
不久后,他从北京出发,来到南方,去到那个男孩身边。
任诚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与那个孩子见面的情景,他长着一双厌世眼,当时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前方的黑板,之后扭头看向窗外,手指插入后脑勺的黑发间,神思游移,直到发现对面窗户的玻璃上出现一抹淡淡的影子,他才转过头来。
任诚发现,他那张白皙的脸上有一道被利器划过的伤痕。
老师讲完最后一节课,宣布放学,并提醒各位同学注意安全。
任诚领着这个刚上高中的小孩,走过校园的林荫道,两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处在沉默不语的状态中。
任诚上车系好安全带,那小孩随着他上了车,坐在后座位上。
“你叫什么名字?”任诚问。
“林凉之。”后座的小孩回答他。
“今后我就跟着你了,咱俩以后就相互忍受着点吧。”
“嗯。”
林凉之,人如其名,是个很冷的人,很难有人能走进他的世界。
任诚来到这边已经三个月了,日常的工作主要还是接林凉之往返于学校间。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事。
任诚与林凉之很少有交流的机会,因为林凉之总喜欢把自己锁在卧室里。任诚在这里最大的乐趣,就是和这屋子里唯一的女人——保姆陈姨聊天,然而陈姨却因为屋子里装满密密麻麻的监控,老是小心翼翼的,交谈最多的内容就是向他强调不要去打探小少爷的过往。
这样的生活快要把任诚逼疯,后来,他为了消磨时间,闲下来的时候会去海边跑步。
刺眼的阳光,腥咸的海风,奇怪的人,陌生的一切。
任诚突然意识到了,在这三个月里,什么都没有改变,没有人监督他的工作成果,他开始有点消极怠工了。
这样的自己真的很没意思。
从海边晨跑回来,任诚冲了个凉水澡,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他把车子从停车场开出来,在屋外等着林凉之。
他看着林凉之上车,看着他坐在车后座上吃早餐,看着他头也不抬地盯着手机,看着他慢慢咀嚼着嘴里的东西,他从这个孩子身上找不到一丝烟火气息。
下车后,任诚把他送进教室,回来时,他将视线定格在了后座位上,那里躺着林凉之上车时手里拿着的三明治,只咬了一口。
他拿起了那块三明治,闻了闻,表面还散发着蔬菜和鸡蛋的清香,他并不觉得这个东西有多难吃。
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对身边的一切总是这么难以下咽?
任诚拿着林凉之吃剩下的三明治,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教室的后窗。他就这么看着林凉之在课堂上发呆,后来,林凉之发现了他,任诚就当着他的面将三明治塞进自己的嘴里,并做出一副十分享受的表情,丝毫不在意林凉之逐渐皱起的眉头。
放学后,任诚按照往常打开后座位的车门,林凉之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他看见他绕过车的前方,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突然间,任诚心里冒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有点沁人心脾。
任诚带着这种奇妙的感觉上车,不自觉地哼起了歌,沿着海岸线,迎着晚霞,期待着下一个晴朗的明天。
他开口问林凉之,“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
“我觉得晚上在海边烧烤是个不错的选择。”
“随便。”
“那我就当你答应我了。”
“嗯。”
任诚高兴地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号。
他很喜欢晚上两个人在海边聊天的感觉,也很期待林凉之能喜欢夜晚抓耳的海浪声。
那天晚上,林凉之问他喜不喜欢这里。
任诚回答说开始有点喜欢了。
林凉之冲他微笑,这是任诚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他告诉林凉之,好看的人在笑的时候会更加迷人。
“这里的一切我都不喜欢,但是我现在不想离开了。”林凉之说。
有一种东西开始在融化,融化需要时间。
任诚经过林凉之房间的次数很多,每次都能听见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自言自语,而且,他在很多事情上都十分拖拉,上学基本上都需要任诚敲门催促。很多时候,他宁愿一个人在屋内自言自语半天,也不肯搭理任诚半句。
为此,他经常对林凉之发脾气,怒火一次比一次大,他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因为林凉之这个人的确有故意试探人底线的怪癖。
终于有一天,任诚在门外不停地催促他穿好衣服上学,林凉之却在屋内一言不发,任诚再次忍无可忍,对他说出了最狠的一句话。
“我警告你最后一遍,你爱出来就出来,不出来死在里面我也管不着!”
往往在任诚冷却心情的时候,一双长腿就会晃悠在车的前方,然后那张堪比天使的面孔会出现,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次也一样。
他很自觉地坐在任诚身边,告诉他今天要去干什么,回家后要做什么。
任诚对此十分无语:有些人就是能有轻而易举让人放下防备的天赋。
“我同学的猫生了四只幼崽,他给我发来照片,很可爱。”说着他把照片递给任诚看,然后意识到他在开车,便收回,接着又自言自语,“我要不要领养一只?”
“你考虑好了就行,养它就要对它负责任,不要把它当玩物。”
他思考了片刻,“还是不养了吧。”
“为什么?”
他有点伤感,“有些东西,我最终还是左右不了它的命运。”
任诚觉得与其任由他每天躲在屋子里对着一些没有生命的东西自言自语,还不如用这只猫来寄托他那些无处安放的情感。
林凉之手机中的猫最终被任诚收养了,只是这只猫被他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林凉之都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直到某个周末的早晨,任诚从床上醒来,看见窗台边多了一道人影。
他看见林凉之的手掌渐渐张开,纤长的手指轻轻插入细腻的皮毛间,清晨的阳光从他完美的侧脸擦过来,柔情恍世,浮生若梦。
那只猫最终被任诚送给了林凉之,为了表示感谢,林凉之答应赠送一份礼物给任诚。
这是任诚第一次进入他的世界,在这个小世界里,有着明确的分界线,一半整洁规矩,一半杂乱无章。
林凉之打开橱柜,向任诚展示他的从小到大的成果,给他讲每个作品创作的故事,任诚最终选择了一个海豚雕像,并毫不吝啬地夸奖林凉之惊人的艺术天分。
这尊雕像被林凉之取了下来,递给他。任诚怀着莫大的敬畏心双手去接,触碰雕像的同时,也触碰到林凉之并没有松开的手。
“你会珍惜手中的东西吗?”林凉之问他。
任诚怔了一下,随后回答他,“当然。”
从那个阳光灿烂的周末开始,两人便相约每天早起,沿着海岸线跑步,消磨多余的时光。
他们开始尝试滑翔伞,偶尔会拿着滑板海上冲浪,亦或是手里握着冰激凌一起登上出海的游艇。
他们总是喜欢戴着墨镜趴在游艇的舷边,嘴里嚼着口香糖以驱散海水的腥味,眼神定格在前方的海面上,寻找着带路的海豚,每当它们跃出海面,任诚都会兴奋地吹一声口哨。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海豚?”林凉之问他。
“因为你的礼物,”任诚的眼神始终都在追赶深海里的大鱼,“你送给我的那只海豚让我觉得它们很美。”
蓝天白云,晴空万里,黄金海岸,椰风海岛,简单快乐被这两个人不余遗力地创造和放大。
2
雨后天晴的晌午,知了的嘶叫声聒噪难耐,榕树上的水渍尚未晒干,电视里播着五光十色的浅海珊瑚。任诚坐在沙发上打游戏,林凉之正躺在他的腿上转魔方。
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断了盛夏的美好,集团传来了指示:帮林凉之办好转学手续,北上回到林家。
那天,任诚看见林凉之的脸色由晴转阴,手中的魔方被他一个个抠了下来,抛开,散落一地。
转学手续十分繁琐,很多事情任诚虽然不能驾轻就熟,但也能耐着性子办好,就这样,两人北上的日子步步逼近。
所有的事情在最后终于都能够尘埃落定,任诚回到住所,准备收拾东西返程。
这一天,他看见林凉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拿了把开封的剪刀在剪东西,从试卷、书本到衣服,茶几上一片狼藉,任诚走近,看着沙发和茶几之间,堆满了残缺不全的雕像。
任诚指着他脚边的碎片,不解地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头也不抬,“和过去告别。”
“那也不必这样,”任诚劝道,“有些东西应该有纪念价值的,不是吗?”
“没有,”他继续剪碎自己的衣服,手法笨拙,但沉着冷静,“一点价值都没有。”
任诚不去理会他,独自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水杯刚递到嘴边,一声猫的惨叫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顺着叫声冲出了房子,但是四周什么都没有,他回到屋内,发现林凉之已经不见了,他迅速上楼,打开他的卧室,此刻,他正靠在窗台边,缩着身子,看着苍茫夜色。
“你在干什么?”任诚质问他。
他侧首,回答他,“我让它走,它不走,那我只好杀死它了,”然后,他的眼里逐渐泛起厚重的伤感,“可惜,它还没死,就从我手中逃走了。”
任诚用力抓起他的手腕,发现握在他手上的剪刀果然沾满了鲜血。
“你太令我失望了!”
林凉之听着任诚下楼梯,看着他再次冲出了屋子,消失在潮湿的黑夜里。
“别找了,猫和人一样,被伤害后就不再有信任这个东西了。”
任诚没有理会他,在茫茫的黑暗中一直寻找,直到狂风骤雨。
他最终还是找到了那只猫,它因为失血过多倒在逃亡的路上,眼睛睁得极大,伤口处血肉模糊,内脏像是被搅拌过,混进地上的血水里。
回来后,任诚关上大门,隔离了这场黑夜里最后一丝暴风雨。
林凉之从卧室里走出来,他穿着浴袍,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无可挑剔的干净。
任诚看着满身污秽的自己,最终还是明白了,从那个电话铃声响起的午后开始,林凉之就在清理他的世界了,包括他自己。
林凉之将浴巾递给他,“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一定要去找它呢?”
任诚没有接过他手中的东西,直接转身离开,林凉之从背后叫住他,“任诚,你是不是后悔了?”
任诚没有回答他,兀自离开,随后一扇门被重重地关上。
他们乘坐了早班机,到达首都机场后,任诚按照指示,去机场指定的地点拿车钥匙,然后再去临时停车点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