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导师
坐在狭小的等待室里，张启明在第三遍数完地面上瓷砖的数量之后，有些不自在地把目光投在了房间里的另一个人身上。
披肩的长发遮住了林雪的侧脸，但仅仅是那如水的眼眸和小巧高挺的鼻梁，她就无愧于“校花”的称号；可惜她对人实在是过于冷淡了些，即使同窗五年，张启明与这位冰山美人也只说过不到十次话而已。
偏偏是她与自己一同通过了“时空跃迁”项目的审核，张启明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想：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可是难过咯。
审核结果还没有下来，张启明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干脆重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这个项目的相关资料。
“时空跃迁”项目是中央历史研究所与国内各大高校的历史系共同建立的一项研究项目。作为文科生，张启明并不了解“时空跃迁”的原理，只知道它能够借助量子力学和相对论，从过去“借”来一段封闭的时空，以供现代人进入其中进行研究；由于这段时空只是一份拷贝、与真正意义上的“过去”无关，所以并不会产生诸如“外祖父悖论”之类的问题，不过，这段封闭时空本身还是能够被人为改变的。
无论是重新对时空进行拷贝还是对封闭的时空执行重启，都会消耗海量的资源，所以中央历史研究所严禁任何参与“时空跃迁”项目的人以任何方式干扰历史进程；理所当然的，项目人选必然需要通过极端严格的审核，以免有不愉快的情况发生。
等待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张启明和林雪一起望向门口，看到了站在那儿的一位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人。
“您好。”张启明立刻打了声招呼；他与林雪在性格上几乎是两个极端，这些年没少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自然而然地拥有了圆滑的性格。
“你们好。”来者轻轻点了点头、道：“你们的审核通过了，我是你们的导师。”
“导师？”张启明有点糊涂：以前没听说过参与时空跃迁项目的学生会配备导师啊？正相反，中央历史研究所明文规定“每一段封闭时空每次仅限一人进入”——这个导师是怎么个情况？
“在你们两位提交的申请报告中，所要研究的历史人物都生活在三国时代的前中期；而我对那段历史恰好还算有点研究，”那人顿了顿、道：“此外，我是中央历史研究所的研究员。”
“啊？”张启明更加诧异了——这么年轻的研究员？中央历史研究所不应该都是老头子才对吗？
他正想说什么，就听到了林雪那悦耳的声音。
“您是……傅羿先生？”
被称为“傅羿”的男人看着林雪，沉默片刻后、道：“你是林烜先生的女儿吧？你的父母都是我很尊敬的学术界前辈。”
“好了，”傅羿道：“闲话就先不说了。跟我来吧，我会告诉你们为什么研究所会派我来做你们的导师。”
“去哪儿？”虽然觉得节奏快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张启明还是难以克制地因为即将亲身体验历史而激动起来。
“当然是去食堂啊，”傅羿疑惑地问道：“现在已经中午了……你们不饿吗？”
“……”
2.差异
看着慢条斯理地吃着鱼香肉丝的傅羿，张启明心中的困惑反而更多了。
在打饭的过程当中，张启明偷偷地用手机在网上查看了傅羿的资料——年轻而著名的历史学者、以破纪录的二十七岁加入中央历史研究所、在三国史研究上极有建树、获得过多次学术界大奖……如此多的荣誉出现在这样一个至今不满三十岁的人身上已经足够不可思议了，更加不可思议地则是……中央历史研究所的工作这么清闲的吗？可以随随便便派来一位堪称“大师”的人来担任时空跃迁项目的学生导师？——而且到底为什么会有“导师”啊？！傅羿先生您倒是快点给我们解释一下啊喂！
整顿饭张启明都吃得是食不知味，直到三人都吃完了盘中的饭菜，傅羿说出“现在该进入正题了”这句话的时候，他才勉强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都驱赶了出去。
傅羿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两叠文件、道：“从现在开始，你们二位和我就正式进入时空跃迁项目了。我不知道你们在来之前对这个项目了解多少，所以我会从头说起；总之，作为你们的导师，直到项目完成时、我都会一直陪着你们。”
“要不您还是先说明一下‘导师’的事儿吧？”张启明插嘴道；他实在不想再被自己各种怪异的猜测给折磨了。
“好吧，”傅羿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道：“二十年来，每年都会有一到三名学生通过申请、依靠这个项目来研究历史，但在六年前、曾经出过一场意外……”他的语气突然变得萧瑟起来，几秒钟后，傅羿咳嗽了一声，接着道：“那位发生意外的学生所选择的历史时代正是三国前中期，自那之后、无论是重新拷贝历史亦或重启封闭的时空，存在于系统中的那段历史都与真实的历史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异。”
“差异？”林雪淡淡地问道：“但没有人能够知道‘真实的历史’究竟是什么样的，历史研究者们也只能尽可能地通过现有的资料对过往的历史进行推测——你们凭什么说‘存在差异’？”
张启明汗颜，虽然他知道林雪说话的风格就是如此……淡漠，但以质问的口吻对傅羿这样的大师说话，还用“你们”这个词把中央历史研究所给包含了进去……她真的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的吗？
傅羿也沉默了，他与林雪的父母还算熟悉，也曾听说过这孩子有着冷淡如雪的性格，但如此尖锐的提问还是令他感到烦闷——倒不是针对林雪，而是……
“傅先生，您没事吧？”看着傅羿郁闷的模样，张启明用关切地语气问道；他在傅羿语气萧瑟的时候便察觉到了一件事情：六年前，傅羿与现在的自己和林雪一样是二十三岁，他和那位发生意外的学生又都在研究三国史，不难猜出他们二人之间多少有些交情；话说回来，或许也正是因为他与那位学生有很深的关系，研究所才会派他来担任导师一职，以免再次出现相同的意外。
张启明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道：“那次意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愿去戳傅羿的伤疤，但事关自己的安危，这件事不得不问清楚；况且，既然傅羿愿意出任导师，肯定已经做好了说出伤心往事的准备。
“是的，意外。”傅羿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却还是接着说了下去，“那位学生的意识因为某些我们还不知道的原因、迷失在了那段时空当中，最后变成了植物人。这是时空跃迁项目进行的十四年中，出现的唯一一次意外。”
张启明敏锐地察觉到傅羿更改了对于时间的说法，这说明他的思绪已经飘回了六年以前。“接下来他就会详细说明当时的情况了吧？”张启明在心中如此想着，却听到林雪又用那种清冷的声音说道：
“但您还是没有说明为什么会有所谓的‘差异’。”
真是见鬼！这小姑娘为什么总是在这种关键时刻胡乱插话！张启明不满地朝林雪撇了一眼，却在她那张因为认真而更显美丽的侧脸上败了下来。
“因为我和她进入的是同一时期；我申请研究的历史人物是曹操、她研究的则是甄宓……”傅羿缓缓地说道。
张启明轻轻地“啊”了一声——林雪要研究的历史人物也是甄宓。
“曹操逝世后、我的研究便完成了，而甄宓一生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历史就发生在曹操逝世、其子曹丕继位之后的那一段时间；叶佳洛依旧每日进入系统中的那段封闭时空，之后不久，她便出事了。”傅羿用手抵住额头、道：“后来我无数次进入那段时空——虽然我在那之前没有经历过曹操逝世后的历史，但我至少研究过那之前曹操身边大多数人的心理，当然也包括甄宓；然后，差异便出现了。”
“历史人物的心理？”林雪道：“即使是现在、心理学家们也无法精准预测一个人的行为，您又凭什么说她有问题？或许那只是您个人的臆断……”
“你知道什么！”傅羿愤怒地打断了林雪的话，接着又连忙道歉，“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或许我会出错，但叶佳洛绝对不会出错——除了历史系，她还是心理学专业的研究生；从她每周提交的项目报告中来看，曹操逝世之后、甄宓的表现明显与过往不同，只可惜，她没来得及提交对于那一段历史的研究报告……”
“你们明天就可以开始进行模拟性训练了，”傅羿疲惫地说：“今天就这样吧，我需要休息一下。”说完，他把文件递给张启明和林雪、起身离开了食堂。
六年了，再次说起六年前的那些往事，傅羿依旧感到痛彻心扉，尤其是在再次想起叶佳洛的笑脸的时候。
3.往事
六年前。
傅羿端着餐盘坐到叶佳洛的身边、微笑着说：“晚上好啊，姑娘。”
傅羿一直叫叶佳洛“姑娘”，从三岁叫到了二十三岁；叶佳洛对他的称呼倒是经常在变，从哥哥到臭小子再到直呼姓名……而其中傅羿最喜欢的一个，便是她在别人面前提起自己时的称呼。
——我男朋友。
“我不好，”叶佳洛愤愤地说：“你已经解放了、我可还要继续天天躺在迁移舱里穿越时空呢。”
“严格地说，我们并没有穿越时空……”傅羿下意识地辩驳道，然后就被一筷子菜给堵住了嘴。
“我知道，我只是随口说说，”叶佳洛收回拿着筷子的右手、道：“曹丕继位，甄宓在这一段时间里的心理变化可是相当得大，我每天都头疼死了——曹丕的为人我真是看不下去了。”
跟一个同专业的女生谈恋爱的好处之一就是不愁没有话题，傅羿咽下嘴里的菜、道：“你昨天说她对曹丕的爱意已经消退了、开始决定将他们的儿子曹睿培养成一代明君……接下来她就该被小人构陷了吧？”
叶佳洛停下手中的动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
傅羿看着她消沉的样子，心中隐隐有些担心：叶佳洛本就是一个心思细腻且相当关心他人的女孩子，这些日子里又在对甄宓的研究中、对这位历史人物产生了浓厚的情谊……他把手搭在叶佳洛的肩膀上，严肃地说：“你可别因为对她的同情之心而做出什么事来啊，中央研究所有明文规定的，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修改历史进程……”
“我知道，”叶佳洛打断他的话、道：“就像记录频道的摄影师只能拍摄大自然、但不能进行干涉一样；而且，既然我要研究的是真实的历史、自然不会去改变它。放心，既然我是一名历史研究者，就算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去改变历史的。”
她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傅羿，笑道：“放心啦，我不会做什么的，快吃饭吧。”
“……好吧。”傅羿收起心中的担忧，把注意力移回到晚饭上。在把手从叶佳洛的肩膀上移开的时候，他好像听到了一声轻轻地叹息。
那是傅羿与叶佳洛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餐。
两年前。
“傅羿，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是没有用的……就算叶佳洛的迷失与那段历史之间存在某种关联，但系统中的封闭时空已经是重新拷贝过的了，你不可能再找到她留下的痕迹。”
经过四年时间的努力，傅羿终于有了加入中央研究所的资格；青年大师、著作等身、无数大奖……或许只有傅羿自己知道、这几年他除了用研究历史来逃避现实之外，更是为了以这些荣誉作为回到这座研究所的筹码、重新进入那段他和叶佳洛曾经分别进入过的时空当中。
“哪怕有一点可能性，我都会去争取，”傅羿盯着所长的眼睛、道：“何况，我本来就是专精三国历史的研究员，我有资格使用时空跃迁系统。”
所长和他对视了许久，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从那天起，傅羿便全身心的投入到对那段历史的研究之中，却从未有过任何实质性的收获；他毕竟不是叶佳洛，即使千百次与甄宓一同度过她那短暂却充满戏剧性的一生、也未曾发现能够使叶佳洛迷失的意“意外”究竟发生在何时何地。
然而，多年研究三国史所产生的敏锐直觉一直都在提醒着他，系统中的这段历史与真实的历史必定存在着某些差异，而这些差异就发生在曹操逝世之后……发生在他多年前结束时空跃迁的那一刻之后。
傅羿坚信，自己确认这些差异的那天，也就是找到唤回叶佳洛意识的方法的时候。
4.训练
看着面前迁移舱的舱门缓缓升起，傅羿紧张地握紧双手、心中满是担心：即使他自己在这两年中曾上百次安全地从那段历史中回到了现实，但迷失的阴影依旧笼罩着他的内心。
叶佳洛的脸在他的脑海中浅浅微笑，傅羿晃了晃脑袋、用坚强的意志压下了对爱人的思念。
——这是他必须能够随时随地都做到的事：如果被这种情感所控制，傅羿就无法保证自己在进入时空跃迁系统后还能够一直保持冷静；若因为一时的激动造成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影响了历史的进程，他很可能会被研究所除名，那他就永远都不会有机会找回叶佳洛了。
还好，作为一个生性严谨自持的人、傅羿早已学会了如何压抑自己的情感——而这种压抑不但没有减轻他对叶佳洛的感情，反而使这份爱意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刻骨铭心。
望着在迁移舱里坐起身来的张启明和林雪，傅羿松了一口气，道：“两位，第一次进入模拟系统，感觉如何？”
“模拟系统？”张启明惊愕地说：“刚才我经历的难道不是真实的历史吗？”不过他立马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道：“哦，我忘了，为了防止我们因为控制不住情绪而做出什么事儿来，必须得先通过模拟系统进行适应性训练。”
思维很清醒，傅羿暗暗点头、在心底赞叹了一下张启明的心理素质，接着把目光投向了林雪——不知她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林雪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漠，她看着傅羿关切的模样，轻轻摇了一下头、道：“我没事。事实上，我早就在进行心理方面的训练了。”
想到林雪的父母，傅羿大概理解了她这句话隐含的意思——中央历史研究所是国内最好的历史研究所，林雪的父母很可能自“时空跃迁”被正式提出时起，就想过他们的女儿早晚都会参与这个项目，所以才会对她进行相关的培训吧。
一个隐约的想法闪过傅羿的脑海，但它实在太过模糊，傅羿没能捕捉到它。
“今天的训练就到这里，你们还需要进行一周左右的适应性训练，然后就能真正进入你们申请研究的那段历史了，”傅羿停顿了一秒钟、道：“中平四年至黄初七年，以及光和五年至黄初二年。”也即是曹丕与甄宓的生卒年份。
张启明还在为傅羿的记忆力啧啧称奇，就看到他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挠了挠头，他望向林雪、道：“就是因为那些训练，所以你平时才会表现得如此淡漠么？”
以他们二人之间淡薄到几乎不存在的同窗之谊，张启明这句话问得其实相当唐突，但想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会待着这座研究所里进行时空跃迁项目，张启明还是想早点和她搞好关系——总得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吧？
林雪看了他一眼，一边从跃迁舱里走出来、一边道：“是的；这种淡漠可以保证我在分析和研究历史人物时摒除主观意识。”说完，她默默地取下衣架上的外套、披在了身上。
看着林雪高挑的身影，张启明突然觉得心中一热，他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说了一句，“但有时候，主观意识反而能够帮助我们理解他人的心理。”
怪异的沉默，张启明的耳边只有机械运行的轻微“嗡嗡”声，就在他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份尴尬的时候，林雪转过头来、淡淡地说：“谢谢，我会记住你这句话的。”然后，她便走出了房门。
“耶！”张启明挥了挥拳头，虽然……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兴奋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