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云儿和朵朵的“殉情事件”在1987年的秋天轰动了那个北方小城，被称为“现代版的罗密欧和朱丽叶”。
内蒙古高原，夏季总是稍纵即逝，强烈的阳光在田野中随着麦浪曲折流淌，一座小型部队医院坐落在麦田的中央。
云儿就是在那个夏天分配到外一科的，她五官精致，身材苗条，有着蓝精灵的聪明和可爱，当她穿着漂亮的护士服从走廊飘然而过时，年轻的“蓝腿儿”无一不露出痴迷的神色，被叫做“蓝腿儿”的病号，来自附近的空军。
云儿说，自己是蒙古族，在她的老家呼伦贝尔大草原，人们喜欢给女孩起名“白云”，小名“云儿”。
第二年的阳春三月，朵朵在一片锣鼓声中走进医院，这个鄂伦春族小战士腼腆爱笑，小麦色肌肤自带阳光。
有人逗他说：“你怎么叫朵朵啊？”他稚气地回答：“我妈说起个女孩的名字好活。”护士们笑过之后夸道：“朵朵，你长得真俊！”
在所有护士中，朵朵一眼就注意到了云儿，他发现，那女孩一笑就会带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欢迎会后，护士长对云儿说：“科里只有你是护校毕业，就负责带朵朵吧！”云儿痛快地答应了。
在外科，女护士们最头痛的事情就是备皮，所谓备皮就是在手术前刮掉病人的体毛，朵朵通过帮护士们备皮迅速和大家打成了一片。
两周后的一天，急救车送来一名严重烧伤的病人。
云儿看见床头牌上病人的名字：焦木炭，先是吃了一惊，接着悄声说：“这个患者救不活了。”一周后，主任尝试着用羊皮给患者植皮，但排异反应特别强烈，最终焦木炭还是死了。
植皮后一种奇特的臭味充斥了病房，这臭味由绿脓杆菌引起，焦木炭的老婆前来收尸，一脸嫌弃地嘀咕着“臭死人啦！”有人说：“听说老焦生前好色，因为追女人才被烧成了这样。”言外之意焦木炭的死源于好色的报应。在那个偏远的北方小城，隐私是不存在的。
夜幕降临时，云儿推着死者的遗体走在通往太平间的路上，那小路蜿蜒细长，两边长满了一尺多高的野草。晚风送来一股股浓烈的恶臭，死者似乎不甘心就这样走了，仍然在动用最后的力量留下余威，四周的鸡犬被熏得悄然无声，一片死寂。
走在一旁的朵朵见云儿脸色苍白便调侃道：“别怕，我们推着的不过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云儿说：“活不成了就该悄悄退场，这样大张旗鼓地熏人真不厚道。”听着有点冷酷，但俩人在调侃中找到了一种调皮的默契。
很快，云儿便包揽了俩人的餐食，云儿护校毕业就提干了，朵朵一个月的工资却只有七元，她对朵朵说：“和你相比，我是富农。”十九岁的朵朵正在长身体，他很能吃，看到朵朵吃得狼吞虎咽，云儿很是开心。
02
那年春天来得极早，梅花和杏花交相辉映，美不胜收，既令人眼花缭乱，又使人心绪飞扬。
朵朵和云儿的感情是从上夜班开始的，护士们下了夜班就去睡觉了，但是他俩不困。朵朵两眼闪闪发亮，充满崇拜地看着云儿说：“和你聊天，我能一刻不停地聊到下个世纪。”云儿则以同样的喜悦和100%的信任回报这个徒弟。
这天夜班不忙，云儿拉起朵朵的手，一条纹一条纹看过去，然后轻轻说，“你没恋爱过，但你很快会爱上一个女孩，而且爱得很深。”云儿柔软的手指从朵朵手心划过，他被瘙得心慌意乱，但朵朵故作镇静，怕被云儿小看了。
护办室是那种开放设计，任何一个经过走廊中央的病人都能看到值班的护士，朵朵紧张地朝走廊看了一眼，云儿说：“你怎么像个女孩儿似的？”朵朵的脸顿时羞得通红，云儿感觉到一股温情在流淌，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开始真正关切这个男孩了。
朵朵令云儿的生活出现了金色，最让她吃惊的是，朵朵总是能懂她，这让她觉得太不可思议了，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七窍被打通的感觉。
傍晚，一股饭香飘进来，云儿合上解剖学说：“吃饭吧！生殖系统这部分，你自己看，我就不讲了。”朵朵看见一丝红晕飘过云儿的脸颊，平时腼腆的他竟调皮地说：“你不讲我不懂哦。”
朵朵从小在草原长大，动物们到了交配季节干得那点好事他早就了如执掌。眼下，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他只觉得有一股甜蜜的冲动在身体里跳跃，像关在笼子里的兔子。
夏天来到时，医院开始改革，医疗收入平摊到了每个医生的头上，由医生决定病人住多久，用什么药，是否做手术，这样医生的奖金和创收就绑在了一起。
大家对此都沉默不语，只有云儿我行我素，她对一个自费又没钱的病人说：“你如果借钱治病，就及早转院吧，这里对你的病情拿不出好方案。”朵朵见了就笑着对她说：“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杀富济贫。“
这天朵朵收到一封电报，上面写着母亲中风速回，他收到电报后便匆忙请假赶了回去。云儿突然就萎靡了，她没精打采的样子引来了张护士的玩笑：“徒弟走了，师傅蔫啦！”
没想到刚过了一周，朵朵竟然提前归来了，他也不解释原因，只是在四周无人时，悄悄将一串鄂伦春族的彩色珠子交给云儿说：“送给师傅，感谢你的精心培育。”云儿欢喜地将珠子挂在辫梢上，朵朵看见她的头发乌黑浓密，低头抿嘴微笑时，两个小酒窝甜甜地浸着美好。
奇怪的是，那以后俩人仿佛有了默契，有点像私定终生的暗喜一波一波涌来，仿佛有块糖正在胃里慢慢融化，朵朵开始憧憬爱情和女人的身体。
解剖学课程结束那天，护办室里很安静，云儿突然小声冒出一句：“有时一个人的身体装不下他的生殖系统。”
朵朵说：“人体最有力量的也是生殖系统，它可以爆发，也可以萎靡。它可以带来希望，也能把人毁于一旦。”朵朵自己也不知道这想法是怎么来的，云儿吃了一惊，觉得自己低估了他。
03
两周后，一张纸条出现在朵朵的白大褂兜里，“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朵朵看了心口一阵狂跳，突然觉得云儿瘦小的身躯下隐藏着滚烫的力量，想起父亲的叮嘱“别忘了你是一名战士。”他恢复了一点理智，回想起和云儿越走越近的过程，感觉安全的小岛正在缩小，远方的暗处，有什么东西正向他散发出一种黑黑的薄雾，使他眩晕，使他迷醉。意识到危险后，朵朵开始躲着云儿了。
第二天，朵朵请求护士长让他独立值班。护士长想，朵朵这段时间进步很快，科里护士又少，便一口答应了。
朵朵以为回到了孤单之中就安全了，没想到反而成了断线的木偶。那段日子，他和云儿只站在远处悄悄地注视着彼此。
在枯燥的小城里当兵，朵朵的日子一天天机械地重复着，没了心理上的支撑，他觉得三年的服役期变得遥远而漫长。
八月的内蒙古，艳阳高照，万里无云。院里组织大家去著名的响沙湾旅游，滚滚沙丘连绵不断，背风向阳，面临大川，弯弯的月牙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沙丘回音壁。
炎炎烈日将沙子晒得十分干燥，女兵们由上往下自由滑落，沙丘发出激情澎湃的轰隆声和她们的尖叫混在一起直冲云霄。
朵朵站在高处远眺秋景，眼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逐着云儿。云儿穿着白色的衬衣，像只矫健的海鸥正从高处滑翔而下。
响沙湾回来后，朵朵就病了，高烧39度。这天傍晚，宿舍楼特别安静，朵朵烧得迷迷糊糊之际，感觉有一滴冰凉的眼泪掉在手上，朦胧中看到云儿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正冒着热气。
泪水在那个发着高烧的下午模糊了朵朵的双眼，病中的他十分脆弱，军装在他身上突然变得大了一圈，他明显地瘦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相思导致了感冒，还是感冒加重了相思。
俩人和好后，朵朵很快就痊愈了，他像一个迷途知返的羊羔迷恋身边的青草那样迷恋上了云儿。
这天黄昏，俩人又来到那个熟悉的小餐馆，像往常那样喝起酒来，小酒馆里烟味呛人，“让世界充满爱”被反复播放着，几杯酒下肚后，云儿开始泪眼汪汪，朵朵替她擦掉泪水，引来旁人诧异的目光，“咱们走吧！这里人太多了。”云儿边付账边说，之后，俩人醉意朦胧地钻进了旁边的玉米地。
初秋的玉米地里一片蝉鸣，没有一丝风，仿佛一切都凝固了，朵朵闻到一股甜甜的玉米清香。“好了，你明白我的心思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云儿说完，朵朵滚烫的双唇已经压在她的脸上，这一吻下去，朵朵立刻晕眩起来，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颤栗。
朵朵听见自己的血液被压迫得噼卟乱响，在一阵紧张和慌乱之中，他们献出了彼此的童贞，那天，云儿二十二岁零九天，朵朵刚满十九岁。
激情过后，朵朵感觉自己在下沉，仿佛跌入了一个深渊，接着他看到满天星斗和弯弯的月牙便愣住了。“你怎么了？”“我捅了娄子啦！”朵朵说完嘤嘤地哭了。
“战士服役期间不许谈恋爱”这条军规清晰地跳入朵朵的脑海之中，后来的日子里他奇异地控制住了自己，再也没做那件事，特别想的时候，他就轻声哼唱草原长调。云儿漆黑的长发，垂在朵朵的脸上，她想一直这样下去，永远不要分开。
04
但好景不长，两个月后，一记闷雷打醒了云儿，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件事在科里像一块悬疑丛生的沼泽地，消息迅速地传开了。
得知云儿怀孕后，朵朵再也没有那种甜蜜的想象了，反而对即将到来的处分越来越恐惧。每当阳光透明的日子，他就觉得有种犯罪感。
云儿打电话试探父亲，她不敢说怀孕的事，只是弱弱地问，自己可否结婚，父亲厉声训斥道：“想什么呢？你刚毕业怎么能结婚，部队干部至少要25岁以后才能结婚。”严厉的父亲并不知道吃了豹子胆的女儿已经整出了孩子。
父亲的拒绝使云儿的思维回到了现实。她仿佛看见一只无形的大手向自己压来，凭借一己之力想改变现状几乎是蚍蜉撼树。自己刚毕业分到医院，转业没可能，朵朵入伍才一年，复员也没可能，战士服役期间不许谈恋爱，他却把孩子整了出来，想到这里她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一死了之。
这天黄昏，紫色的晚霞出奇的美，空气中飘荡着奇异的香味儿。云儿和朵朵来到一家豪华的餐馆，他们要了一瓶最好的白酒，几乎花掉了云儿一个月的工资，她毫不犹豫的眼神让朵朵感到一种恨不得花光所有，世界末日到了的决然。
几杯酒下肚后，云儿告诉朵朵，她已经决定了，接下来就看他的了。
朵朵沉默了好久，最后，在酒精的刺激下，他怀着满满的爱意和少数民族的仗义伸出了自己的小指和云儿拉了钩，那意思不言而喻：“一言为定！绝不反悔。”两个年轻人约定：九月十八日，在大青山的山洞里，一起吞下安定。
周五的傍晚，秋风夹裹着细雨。
山洞里，穿戴整齐的云儿已进入不可阻挡的下沉，在经历了两个多月的恐惧和压力之后，她突然获得了渴望的宁静，她感觉身体飘起来了，正在飘离这个世界。
朵朵跪在地上泪如雨下，那眼泪像滚烫的油滴，烫得他五脏俱焚。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忍不住思前想后，想到父母时他愧疚得心口疼痛，他握着那瓶安定反复嘀咕着“吃还是不吃？”问到第三遍时，他看到云儿已经沉入深深的昏睡中，立刻慌了，他觉得如果不吃，既对不起云儿，更没有勇气面对一切，想到这里，他含泪吞下了一小瓶安定。
虎子是朵朵的室友，他下班回来时发现了桌子上的遗书：“亲爱的父母，我对不起你们。我们是为了爱情而自杀的！我们死于大青山的山洞。”虎子吓坏了，一路飞奔到医院将纸条交给了护士长。
一个迅速的救援开始了，在边防兵猎犬的带领下，人们很快找到了他们，二人已经陷入昏迷，他们被火速送回医院进行抢救。
第二天，俩人被救活了，却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云儿提前转业，朵朵记过处分立即复员。
05
二十年后的一个夏日黄昏，在昭和大草原的蒙古包里，一群人正在兴高采烈地推杯换盏，满桌的酒菜在慢慢地旋转。大家都有些醉了，此时，朵朵正安静地坐在云儿的对面，他看见云儿向身边的张护士炫耀着儿子的照片，一个母亲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张护士看到云儿母子俩是那么相似，儿子脸上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从云儿的穿戴上不难看出，她已经成为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当年那个羞涩的女孩如今已经成为一个肆无忌惮的妇人！
朵朵突然有一点吃惊，二十年过去，云儿的酒窝已被富足的生活填平，眼前这个微胖的云儿完全没了当年的影子。
接着他自嘲地笑了，这些年的商海沉浮潮起潮落，让他看尽人生百态，当年轰轰烈烈的恋爱现在看来不过是一朵小小的浪花罢了。古人说，斯人若彩虹，原来是彩虹易逝啊！
想到这里，朵朵不由得摇摇头，一时间想不明白，当时自己怎么会因为一对酒窝怦然心动，而且会那么疯狂地殉情！
对面的云儿在火锅的蒸汽中渐渐地模糊了，现在的她，于朵朵来说，更像一张陈年报纸，值得怀念，却无关痛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