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野外荒地。
十几个孩子小心翼翼地走出山洞。他们手牵着手走过草地,走过小溪,走过偷窥者的十字瞄准镜,一直走进了一个村庄。
他们许久都没有出来。
偷窥者扣在扳机上的手松开了。
深深的疑惑爬上了他的心头。
两天后,凌晨四点钟,第二次清扫行动刚刚开始。
年轻的士兵弓身端枪,直接推开了一户村民的木门。他冷静、麻木,像极了他弹匣中的子弹,即便是瞬间的火热也仅为目标而生。
在这木门背后,枪口对准了一双无神的眼睛。
那是一个小女孩,十岁上下,粗布衣裤,面庞干净,但眼眶和嘴角有化学药品腐蚀的痕迹。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个他们研究所的杰作。
士兵想起了三天前的第一次清扫行动。
在那次行动中,他们以教化的名义将村庄里的所有孩子带去研究所。尔后又将侥幸在实验后存活的孩子秘密处理掉。
那么,眼前的这个又该如何解释,难不成会是一个冤魂?
他定了定心神,军人的身份不允许他有任何不切实际的猜想。
首先,孩子不可能独自从研究所逃脱,除非借助外力……
他想起了最近游击战打得很凶的支那军队。但是研究所近期没有遭遇袭击,孩子又是什么时候被转移的?
难道是秘密潜入,还是早有内鬼?
他满腹狐疑,新的疑问又层出不穷。
凌晨四点钟,不在睡梦中的小女孩是否预示着陷阱?
士兵屏息静气,打量着面前的农院。
土屋、白杨树、水盆、瓦缸、葫芦瓢、偶尔蹿过的老鼠……这似乎没有任何违和的地方。
小女孩摸索着走回屋,再出来时端了一碗稀粥送到他手上。他接过来,把碗放在一只老鼠面前。老鼠喝了粥,吱吱叫着跑开了。
粥没毒,那她就是在等人接头了。
“孩子,告诉叔叔,东西还在吗?”
他用比较流利的中文小心试探。也许是下次游击战的情报,也许是一箱盒子炮,还有可能是一份不良分子名单。狡猾的敌人最擅长隐匿重要物资。
“呜呜……”
小女孩摇摇头,向他伸出双手,又朝着屋里努了努嘴。
只见屋里放着一口冒着热气的粥锅。
他立刻冲进屋子,先是倒干净锅里每一粒米,然后又毫不犹豫地将锅摔到地上。
一声巨响过后,小女孩举着木勺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浑不在意,蹲下身拈起每一块碎片细细察看。
从碎片边缘滴落的米汤到中央蜈蚣般的裂缝……
一无所得。
士兵的耐性彻底被磨灭干净了。
“谁带你出来的,他在哪儿,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他一把揪起小女孩的衣领,口中喷出的热气灼烧着那本就残破的脸颊。
对,就是这样,不配合就杀光好了。他凭什么要说谎装成一个下贱的支那军人?
士兵将小女孩提到半空中,把子弹推上枪膛,又疾步走出了土屋。
“砰!”
子弹擦着羊角辫的发梢呼啸而过。
小女孩仍然摇着头,泪水从干涸许久的眼眶喷薄而出。她胡乱地伸着手,似乎竭力要压低喷火的枪口。
“砰!”
子弹一下没入了他们身后那棵白杨树。伴着几声微不可闻的惨叫,一个物件应声而落。
士兵愣了一瞬,短暂的沉默后,一双瘦小的手摸上了他扣着扳机的手指……
“砰!”
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了。
他松开尸体,转而去看树上掉下的东西。
一个鸟巢,上面被人仔细包裹着一层布。他小心地挑开布,查看鸟巢内部。
没有手榴弹,也没有牛皮纸的信封,鸟巢里只有一窝刚刚被摔死的雏鸟。
他忽然觉得沮丧。不是因为所有猜想落空,而是因为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小女孩的眼里淌下了两行血泪,但那漆黑通透的眼睛却始终倒映着那个鸟巢。
也许她只是在等待参与战争的父兄回家探望?
也许她只想为她的军人叔叔递上一碗热粥?
鸟巢上的布又怎么解释呢?还有那双主动摸上扳机的冰凉小手?
士兵踩了踩脚下潮湿的泥土。
他这才想起昨天下午下过的一场雨。还有那几声痛苦的哀鸣。
当他后知后觉地用与平常人一样的思维去思考,他这才意识到:
在这个孩子没有光明和语言的世界里,几声欢悦的鸟鸣是何等的恩赐与慰藉。
而他,就在刚刚亲手断送了这一切。更可怕的是,无论在过去还是未来,他都将持续扮演刽子手的角色。
残疾女孩尚懂爱怜弱小,而他却只能为达成一个自私的目标不择手段。
呵,何其可悲!
年轻的士兵第一次感受到恐惧与肮脏。
他绕到土屋后找出一把铁锹,熟练地在地上挖出一个深坑。最后,他笨拙地捧起了那几具尸体并把他们安葬在泥土的深处。
一个可以不被硝烟打扰的地方。士兵离开了。而他的枪却静静地躺在小小的坟头上。
他轻轻敲开了另一扇门,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
这个普通人决心再说一个谎。
凌晨五点钟,第二次清扫行动刚刚结束。
然而,负责这次行动的队长却始终紧锁着眉头。直到在村旁一条隐秘小路上,他的枪口抵上那个晚归士兵的胸膛时,紧张化为了同病相怜的痛楚。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队长死死盯着那个伏在士兵背上的老太太。她正一面搂着士兵的脖子,一面念叨着自己同为军人的儿子。
“对不起,队长。给我点儿时间,安顿好母亲后,我会用我的刀谢罪。”
队长沉默了。
他记起了一些令他刻骨铭心的画面。
在灰色的废墟上,一个孩子抱着双亲的尸首号啕大哭。他走上前,将自己的枪交到了孩子的手上。
当时他以为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但几年的腥风血雨却狠狠地告诉了他:
羔羊和屠夫都只是硝烟中的尘埃。
死亡一样的对峙结束了。
队长的枪放下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位母亲的儿子沿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远。
就在队长将要回营地的时候。
“砰!”
一颗子弹贯穿了他的小腿。
一名狙击手提着枪向他走近。
队长认得他,他是营里的调查员,做事干脆利落,最重要的是:
他从不说谎。
“研究所的残次品是你带走的。”狙击手朝队长的脸上啐了口唾沫。
队长困惑地眯起了眼。
“没错,你为那群支那孩子找的落脚点的确很隐蔽,如果不是他们自己跑出来,连我也发现不了。”
队长的表情开始变得呆滞。
“对啊,我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会从有水有吃的还没有炮火的地方跑出来。”狙击手的口气又变得揶揄起来。
队长感觉自己的思维已经理解不了这么离奇的事情了。
“他们又回到了村子里,一个不少。”狙击手笑了。“如果你这老顽固肯亲自参与清扫行动的话,你会亲眼看见你的兵是怎么处理那堆垃圾货的。”
队长的呼吸几乎停滞了。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半空中的尘埃。
只见它们正身不由己地在微风中沉沉浮浮。
“够了,那只逃跑的老鼠在哪儿?”狙击手一面发问,一面踩断了队长的左手腕骨。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队长抬起右手食指遥遥指向了东边。
狙击手狐疑地盯住了他的眼睛。
“我以我的良知发誓,我没有说谎。”队长笑着补了一句。
蚍蜉会梦想撼树,尘埃也会有想要去改变什么的想法。
“砰!”
又一朵血花炸开。
狙击手毫不犹豫地朝着西边追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