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山顶野松林,松前月下,清泉流响,一只山鬼醉躺在杂草间,高举酒壶对月,喃喃自语。
“似有某个荒唐少年数十载不曾来了,大概,是死了吧!可为何我脑海记得他的一切。”
松岭尽头,是湍急的瀑布自云间倾下,似是猩红的月光化作的葡萄美酒被云间仙人毫不怜惜的倒入人间。
瀑底横七竖八生满斑竹及各种芦竿围着一个池塘,瀑布如白色雄狮嘶吼着冲进深不见底的池塘,不知是卵石还是竹竿被冲刷时发出阵阵“咯咯”响声,似是白骨像风铃般互撞,又似孩儿无忧的笑声。
三十年前,山下有个村子。村子这些年不管稻谷苞米还是山林猎物收成都不景气。这倒不怪苍天不仁,降灾于民。而是新官上任的青天大老爷,三番五次各类缘由降税于民。仅够裹腹的粮食半成送进了官府。
要是送半成粮食就能送走官差,靠打猎倒也能活。可偏偏这新任知府有一爱好:爱看猛兽笼斗。
于是雇镖师不远万里从西域弄来一只锦毛白额虎。此虎寻常都是趴伏假寐,哪知过老松岭时,一个附近的猎人碰巧射杀了一只狍子,血腥气激发了久未吃活肉的白额虎潜藏数月的兽性,三声闷哼山林震动,怒目圆睁的虎眸如无常索命让整个镖师都不禁寒颤。白额虎张开血盆大口死死咬住笼子铁锁,硕大浑圆的脑袋只是用力一扯,胳膊粗的铁链就应声断开。
众镖师眼见局势失控,正欲夺路而逃。砰一声巨响,笼子被白额虎一掌拍裂。逃在最后的两人被吓得踉跄摔倒,还未爬起又被白额虎扑倒,眨眼间,两人都被咬断脖子。
一时间老松岭哀嚎遍野,鸟飞兽散。一队镖师十数人没一个下了山,自然也就没人给新知府复命。知府过了三月仍不见镖师也不见虎,就认定镖行半路毁约,畏虎而逃。
从此老松岭成了白额虎的粮仓和后花园。几十年鲜有人敢入山打猎。
村子里有一对老夫妇,老妇人五十才得子,老夫妇本应老来得子而欢喜,然而此子生来奇丑,村中老人都说此子怪胎,留不得。但老夫妇俩坚持把小孩养大。
少年虽形容枯槁但从小臂力过人。勤农桑,好习武。每日天未亮就提着罾布撒在自己开挖的鱼塘,天亮就上田垄锄理荒秽,到晚上披星戴月而归。
天生神力使得他及冠之年已是万夫莫敌。老夫妇在少年及冠之日给少年赐名,这是历代的习俗。老父姓陈,母亲希望少年脱离苦海,于是给少年起名“陈涯”,字嵬。
但似乎上天就喜欢捉弄少年,少年自小被乡里又恨又怕,所以到了二十岁还没娶上亲。老父已经七十高龄,自觉时日无多,日日愁的长吁短叹。
老父一日听闻村西的黄三孃要嫁女,虽名为嫁女但实际是明码标价的卖女。老父还没来及跟儿子打招呼,一早和孩他妈担上“聘礼”上了老松岭的偏路去村西黄三孃家。
少年等了一天一夜不见父母归来,找遍了所有父母会去的地方,还是没找到。一村民告诉他,晨时看见少年父母上了老松岭。这山上恶虎吃人无数,老陈怕是被吃喽。
少年吓一身冷汗,怎么也不敢相信,但父母确实失踪在了老松岭,嘴上叨叨着“不可能不可能”但内心已伤心欲绝。村民并没有相劝安慰,而是暗暗激发少年的愤怒,鼓舞少年去与恶虎一搏。
少年从未见过恶虎,不知恶虎模样。只是听村里代代相传“虎穴三里无活物,十里随处见白骨”。
少年两天仍不见父母归,不安和恍惚间还是踏上了进山的路。村民像是挥手送别一个将死之人,嘴上喊着加油,实则想要驱虎并狼,铲除这个怪胎。
少年走了许久,一无所获,心中暗暗庆幸。心中的石头稍稍放下一点时,突然被什么长条物绊倒。
定睛一看,竟是老父背了一辈子的扁担。扁担末梢染着新鲜血迹和野兽齿痕。再看附近,零零碎碎森森白骨七横八竖散落杂草间。少年顿时泪如雨下,震天哭声惊动了远处草中潜伏着的黑影。
恶虎轻轻一步一步绕到少年身后,少年毫无察觉,当脖颈处寒意侵袭,恶虎已经飞扑而来,獠牙直冲少年纤细脖颈。少年反应迅速,一个转身贴着恶虎躲开。恶虎不断用同样的方式想要扑倒少年,少年都能把恶虎轻易过肩甩开。当恶虎开始力竭不再做主动进攻,少年扑向恶虎,一声断喝,恶虎畏惧俯身伏首,少年顺势骑在虎背,左臂锁住老虎脖子,右手挥拳狠狠砸向虎头。数十拳后老虎已经不再动弹,少年以为老虎已死,起身离开,刚一转身,左手小臂被老虎咬住,虎口一扯,半臂已失。少年不知伤痛,从虎口夺回断臂,用断处的骨茬猛的将断骨刺进恶虎下颌,直到恶虎彻底断了气,少年才悻悻地离开。
少年抱着父母的骸骨,拖着残缺疲惫的身子晃晃悠悠下山。快到村口,一个村民见着血淋淋的少年归来,吓得慌忙逃窜。不久全村都知道了少年的杀虎归来。商量琢磨着摆下了几桌庆功宴,为少年除害庆功。
少年为父母埋骨立碑后,来到庆功宴,独自喝着酒,不去听那喧嚣的老家伙们的马屁词,和村民虚伪的庆贺声。少年很是落寞,他一夜失去了所有亲人,他在这个充满歧视的世间将孤立无援,再无人问忧。他恨这个冷漠的世界,无人可以诉说,只有把酒灌进嘴里,胃里,脑里,才能忘乎所有。终于,他倒下了,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村民早想过毒杀怪胎,但又掣肘于少年的身手,和老夫妇报官。这次一举两得的庆功宴,不仅庆的除虎也庆的除怪。
人心中的陈见如一座大山,任你怎么搬也难动分毫。
村民简单给少年埋了,碑上刻着“怪胎-嵬”。
年底冬至,官府又来催税。
村西的一个寡居老妇在河边浣洗,旁边一位古稀老头独自垂钓,耳边老妇叽叽喳喳嘟囔不停,老头却一动不动顽石般蹲坐河边。
“老东西,你听说了吗,黄三孃把女娃卖了二十两,可不小的数呢!”
“咱女人家难活呦,我家死老头打了大半辈子黄皮子,也交不起两年衙税,一个人死在了老松岭,让我可怎么活……”
老妇的男人是村里的猎人头子,打一辈子猎,卖的黄皮子皮毛钱大半送进了窑子里。近年来朝廷大兴土木,横征暴敛强收不少税,为了过日子,男人几乎天天住在老松岭。前些日子,在某夜男人整夜未归,老妇以为男人死性不改又去花天酒地。但村里遍寻无果,后其他猎人回村说男人死在了松岭瀑布旁,尸体浮在池上,发白的像是泡了数月长了绿毛的一堆烂肉。
“昨天听我二叔房衙门当值的小侄说,那皇后娘娘得了怪病,有太医说要恶虎的齿骨入药。一两骨粉一两金呐!你可还记得那夏末死了的怪胎杀的恶虎埋在了何处?”老妇丝毫没有一点感情留在刚死去的男人,满眼都是哪能挖到虎骨就是挖到黄金的炙热神情。但看到旁边形同枯槁的老头自始至终根本没有一点理睬,破口大骂一句抱着衣裳回了家。
走出几步路,老头突然开口“你丈夫死的池塘边,便是虎骨所埋之地。”
老妇大喜过望,毫不怀疑此话真伪,疯疯癫癫往自家茅草屋跑去。
下午天色将昏时分,老妇背着破麻袋独自往老松岭走去。
靠近瀑布池五里时,前方漫山大雾,脚下层层阔叶堆积,隐隐有股尿骚味,且越往前越重。老妇闻着味前行越发感觉兴奋,甚至让人癫狂。脑子无比笃定前方必是埋骨之地。
估摸还剩三里地时,迷雾中走出一个身影。老妇一惊,往旁边树后一躲,战战兢兢探出脑袋细瞅来人,那人靠近时,老妇才终于认出,是村东的王五。
王五是丈夫王土生的远房表亲,不知情外人看来,王五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表亲王土生近来落魄,是他隔天差五来送米送野菜。即使自己家里也揭不开锅。
但老妇每天盼着的却不是这点口粮接济,而是王五这个人。多少寡居的夜晚,都少不了王五深夜爬窗来的探望。
老妇看到梦中情人出现,大喜过望,四十好几的人像个刚出阁的大姑娘跳出来跑向王五。王五一改从前横行村头的痞气,倒也有个正经汉子的模样。但王五一句不发,只是痴痴看着老妇,与老妇缠绵着慢慢挪向瀑布池。
而在王五眼中,是一池子赤裸的美人花枝招展的在池中向他招手,而怀里的是刚在五里外迎接他一路来到这的众美人之一。
王五为什么会来这呢?原是昨夜私会老妇时,老妇无意中透露了一两骨粉一两金的消息。今日王五在老松岭摸索了一天才误打误撞碰上了这么个人间仙境。眼里尽是他一个人的酒池肉林,好不快活。全然忘了骨粉的事。
王五和老妇你侬我侬互相拉扯中跌入瀑布池。俩人面带微笑眼神涣散,各自沉迷仙境中无法自拔,渐渐没入池底没了声响。
第二日清晨阳光刺破迷雾,隐隐可见那瀑布池中浮着三具裸尸。
瀑布池有一条细长的沟渠通向山下的村庄,沟渠的水夏初农作时引山洪雨水用作灌溉,冬末时引冰川融水作为饮用。向来这时节的冰水最为干净,不曾害病。
可谁知,今年的冰水不知为何暗暗泛黄,且有着股淡淡血腥气和尿骚味。但如果煮开或烧饭不会有任何异味,而只有离上游源头最近的几家能在使用前看出异样。
喝了这冰水已半月的村民,个个竟出奇的都不再为厚重的衙税殚精竭虑,苦苦挣扎着过活。而是满面愁容换成了满面春风。全村人都为地主王宝财迎娶黄三孃的女娃而热火朝天的忙里忙外。
大婚夜里,全村人都共赴宴席。王府里锣鼓喧天,鞭炮起舞。村民欢笑着觥筹交错,老村长站在台上一手牵着六十多的老财主一手牵着仅有十五六的女娃。郑重的念着历代相传的婚礼贺词,念完恭维的向财主俯首称贺,然后拄着拐杖下台坐在外屋首席。这一切的热闹,和那夏末的庆功宴竟如此相似,只是换了个主角,和宴会的名头。
待到村民大醉中已倒下大半时,王府外突然出现一队官府骑兵。两个小卒冲进王府,毫不客气得提拎着老村长的后颈出来,重重摔在为首的官差马下。
老村长战战巍巍爬起,诚惶诚恐的向官差讨问到访何事。
官差大声怒喝,“狗东西,睁大你的狗眼瞧瞧你交的衙税是什么玩意!”,说着从身旁小卒手里拿过来一个布袋,里面装的满满登登。砸在老村长面前,布袋打开,里面竟全是一块块碎石。
老村长被吓出一身冷汗,哑口失声。这才大梦初醒,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喃喃道“即是如此,善恶有报,也罢。何故要全村陪葬啊!”
官差也懒得多说废话,拔刀挥落,老头身首分离。“一帮刁民,胆敢戏耍本官,给本官屠了这村。”大手一挥,十几个带刀衙役冲进王府。顿时王府血光冲天,惨叫连连。衙役走后,王府已成尸山血海,全村再无一人。
月光下,一只黄皮子爬进王府。逍遥得坐在杯盘狼藉的餐桌上,摇身一变又化作了那少年模样。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自己坟前的木牌。笑着满饮一杯后,放下空杯。用狼爪在木牌另一面仔细刻上“王家村之墓”,刻完用新人的大红绳把木牌挂在王府的大门。在门两侧的红灯笼辉映下,显得极度诡异。
少年喝了一夜,在天亮前又化作黄皮子大摇大摆出了王府,回到老松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