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第三天了。
她又一次从睡梦中陡然惊。
腿部传来被啮咬般细密的疼痛,她将被子层层叠着捂住腿,歪着身子,透过窗帘的缝隙看那月光,清清浅浅的,像极了刚来人间那晚的月光。她苦涩地想着。
一
那是她第一次从深海溜出来,想看一看海面的光亮,也是她最后一次,隔着澜澜波光,看到遥远的月亮冲着她发光。
一时兴起的她初次离开了生活了十四年的深海,想去幻想已久的人间一看究竟,即便无法遇到母亲提到过的哥哥。至少,去看看月亮。
她是鲛人,鲛人成长到十五岁时,便要经历一次淋难,度不了则是一条死路。鲛人族不闲养庸碌无能之辈。而一直以来被娇生惯养的她则被认为难以度过此关,母亲心急如焚地为她奔走打点。她倒随意得很,只是可惜了自己尚未去见过人间的模样。于是趁家人不留意时,顺着光亮一路来了海面。
虽然正是好奇心爆棚且无所顾忌的年纪,但乍一离开久居的环境还是使她有几分紧张。她扶过一块礁石,酝酿着勇气,决心将头探出水面。
“快看,那儿,那儿!”一个声音划破夜的宁静,她循着声音望去,远远地看到一个黑影,载着点点昏黄灯光,灯光下有人影走动。声音来自船头,她仔细看去,发现船头的人越聚越多。
“鲛人,鲛人!我们不枉此行了!钱长辈说得果然没错!”一个打扮入时的少女在船头蹦蹦跳跳。“嘘,小声一点,不要惊动了她,不然我们的计划可就泡汤了。”一个年长的男子小声嘱咐。
嗯?她愣了一下,忽然发觉这黑影正是母亲描述过的船只模样,而且它正不偏不倚地向自己驶来。她本能地感到一丝惶恐,一个猛回头扎进海里去,疯狂地向深海冲刺。娇嫩的肌肤突然感到一阵凉意,紧接着身体被束住了,她感到内心的焦灼与滚烫,意欲抽身却动弹不得,只能用最大地力气挣扎扭动。鱼尾忽然被扎了一下,她大脑迟钝起来,意识变得模糊。月光…人间…淋难…她沉沉地想着,直到完全失去意识。
二
好饿。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内心一股燥热。好像有什么预感。这是在船上的第二个星期了,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也吃得腻了。至于捕上来的鱼虾之类,他是素来不吃的。尽管自己已经被庙里扫地出门,但他仍不弃做和尚时的禁忌。想到自己被师兄欺辱,他就一阵愤懑:为什么,在自己一怒之下下手过重误杀师兄时,一直都知道自己被欺辱的师弟不肯为自己证明,以至于自己被扫地出门。
如果不是他们,自己就不必被收留自己的方丈痛心地赶走,就不必为了生计同这群人为伍,就不必来这荒海找传说中地鲛人去贩给万家老爷,在海上受这等苦,做这样违背良心的事情。他愈想愈气愤委屈,冷不丁想起师兄死前绝望恐惧的眼神,又不禁一阵悔意。这样的心理活动反反复复,被逐出的这一个月来,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他收了心思,坐起身向外望去。皎洁的月光碎碎地铺在整张海面上,美不胜收。在油灯下,小静的身影隐隐可见,她在甲板来回踱步。
小静突然惊叫起来,他一个激灵。虽然捕到鲛人可以有大笔赏金,但当他无意听说了万家对鲛人的处理办法后,心里便暗暗祈祷鲛人不要为自己这群人所遇到了。“快,小静你留在此处观察,我和刘令下船拿网捕她,宁智和尚,你同小静一起,你负责开船接近她……“钱老说道。”请不要再这么称呼我了……“他面露痛苦之色。“好好好……”
待到刘令和钱老拖着网上船,他才第一次见到传说中鲛人的模样。“怪不得万家那个老不死的心心念念要一个鲛人,这还真是好姿色。”刘令一副改不掉的瘪三模样使他深深厌恶。等等?他愣了一下,突然心里大喊不妙:”不是说万家是将鲛人食用的吗,怎么谈到姿色……”他突然急了。“傻和尚,你是只听说过鲛人,没听说过鲛人与人交配……”“刘令,不要乱说!”钱老向刘令使了个眼色。恰好被他看在眼里。
“好了,靠岸吧,卖了鲛人我们就能各自营生去了,以后有这样的好差事大家可以再合作哦。宁智,到你换我的班了。”小静打了个哈欠,大家纷纷回舱,而他则在晚风中久久不能平静。
三
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失去了鱼尾。取而代之的,是分叉开的两条腿。
她闻到一股清宁好闻的味道,支起身子,却感受到来自腿的疼痛,仿佛无数只小虫在啮咬一般的疼痛。
“你醒了。”一个声音悠悠的响起,老人披着袈裟,面容和蔼,向她走来。“即便化为人形,也难逃淋难,而你,便是你哥哥的淋难。”“我哥哥?”她感到疑惑。
“实不相瞒,你母亲当年的淋难,便是在人间的情劫。她在人间产下一子后,便回了深海。我收养了你哥哥,并将他塑为人形,以为这样就可以免过他的淋难。没想到,却使他的淋难更为残忍。他误杀了自己的师兄,被逐出寺庙后又结交鼠流之辈。将你捕上岸,良心发现之际已经没有退路,你的鱼尾被毒针扎入,已然僵直,再也回不了深海,也难在人间存活。他只好回来求救于我,为了摆脱鼠流之辈的阻挠,将他们一一杀害。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后痛苦不已。背负了四条命债、断送了你的鲛人生涯,他难以原谅自己,求得去守荒海赎罪,同时保护鲛人不受伤害。“老人顿了顿,说道:“你所中的毒针上的毒尤烈,我虽能将鱼尾换为人腿,却不能根除毒性,你自己要小心养护,不要使它过度劳累或是着凉,否则将复发。孩子,我要说的都交代完了,寺庙不宜你长居,还请好好休养,适应几日后就去吧。”
不知为何,听到这声“孩子“,她心中竟既酸楚又感动,含着泪点了点头。
在人间的日子里,她总是梦到被捕的那一夜,自己被松绑后,那个素衫沾血的少年。梦到他向自己安然一笑:“受惊了吧,不要担心,我带你去求方丈,他一定有办法。”他不好意思地理了理领子,看了看海面:“今晚月色真美,来,我带你摸摸月光吧。”
四
“方丈,这荒海我守就够了,我的种种罪行对不起您的养育之恩,您来这里干什么呢?”宁智看到方丈,心中一惊。
“让你出生在不适合你的人间,耽误一个淋难迷路在人间的鲛人,破了出家人的色戒,是我的罪过。我同你一起守这荒海。儿子,我们一起赎罪。”方丈叹了口气,悠悠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