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成为了过往,但他仿佛我心口的一道疤痕,不是任何良药能够抚平的。即便再多的岁月也无济于事。
如今想来,我更愿意将他形容为我生命里的一杯中国茶。清香,又带着些许苦涩,滑入口中的温度虽有些烫舌,却又让人觉得舒适。
1、
至今我依旧觉得他像一个迷,即便我曾努力去融入他身后的世界,结果依旧是一片模糊。
我们是在2012年底的一次聚会上认识的。那天,我本不打算参加这个聚会,但是朋友一再邀我,最终我妥协了。
聚会地点是在一栋三层别墅里,至于别墅的主人,我并不知道是谁,更不知道聚会是由谁组织的。
像个初处世事的孩子,聚会上的谈笑风生让我觉得不自在。仿佛内心深处有一只欢脱的小狗,不停地催促我离开这里。和朋友寒暄聊了几句之后,我便急于摆脱这熙熙攘攘的人群。
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我终于在三楼发现了一片宽敞的阳台。我想聚会结束前自己最好就躲在这里。推开玻璃门的一瞬间,却发现那里已经站着一个人。先是一惊,而后我礼貌性的冲他微笑道。“抱歉。”
“你也觉得屋子里很憋闷是吗?”趁着夜色中微弱的月光,他转身看向我说。
我点了点头。
“埃里克,很高兴认识你。”他伸出了手。
“萨莎。”
“你和这栋别墅的主人是朋友?”他问。
“哦不,是朋友带我一起来的,不过……她估计也不认识别墅的主人。”我笑着说。
他浅浅一笑,用调皮的口吻说。“其实我也不认识,只是来蹭酒喝的。”说完,他举起手里的酒杯。
虽是初次谋面,但眼前这个男人让我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仿佛一位再次重逢的朋友。
之后,我们便很自然的成为了朋友。说是朋友,其实更像是聊友。因为自从阳台上的第一次见面之后,他便匆匆离开了西雅图,去往中部地区的一座小城。他说自己是一名职业摄影师,工作就是走遍美利坚的国土,去捕捉各种有意义的镜头,然后卖给杂志社或参加各种摄影比赛。
坦白地讲,我自打第一次见到埃里克便对他萌生了好感,深知这种好感并非流于表面的异性相吸,更多的是和他相处时愉快舒适的感觉。那是我心底一直在寻找的感觉,当我那天在别墅三楼的阳台上遇到他时,就已经察觉到。
大约过了半年,埃里克在电话里向我表白了。他说,第一次见到我就喜欢上了我,但是因为聚会第二天便离开了西雅图,所以一直没能亲口对我说。他还说,工作上的事情一次次打乱了原本定好和我重逢的计划。他又说,要带我去参加摄影行业的颁奖典礼,让我和他一起上台领奖。当时听到这,我在电话里笑的前仰后合。
我说。“哦亲爱的埃里克,你这个自大狂!颁奖典礼还没有开始,你就知道自己能获奖吗?!”
他说,上帝已经暗示了他,2013年的摄影大赛一定会得奖。
不知是有意逗我开心,还是真的得到了上帝的暗示,总之他说那句话时显得格外笃定。如今想来,真不知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们虽然远隔千里却惺惺相惜。不论他飞往阿拉巴马还是德克萨斯,不论他住在哪家旅馆或酒店,不论他是感冒还是吃坏了东西,不论他在做什么,我都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2013年11月11日。
“嗨,亲爱的,我想我们终于要见面了!”透过视频窗口,他冲我招手说。
“是吗?!哪天?!”听他这么说,我既激动又害怕。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自拔的爱上了这个只有一次近距离接触的男人,但是这一切却像极了在做梦。
“后天,13日!我赶13日的飞机到西雅图。”
“这么急吗?”
“亲爱的,当然急了!我恨不得现在就站在你面前!”顿了顿,他说。“你会到机场接我,对吗?”
“当然!”我捂着嘴巴,盯着电脑显示器里的他,就差要流下眼泪来。
“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18日是摄影大赛颁奖的日子,我被邀请了!”
“得奖了吗?!”
“奖项在大赛上才会颁布,不过上帝已经给过我暗示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好吗?”
我点了点头。
2、
11月13日,我和埃里克并没有如同想象那般在接机的人群中相拥,因为,那班原本载着爱情归来的飞机并没如期降落。
飞机失事了。
机场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这个消息时,神情凝重。他甚至说话时都没有直视我的双眼。他说在数小时前,飞机因为引擎严重故障,没能顺利着陆坠入了山谷。除了黑匣子之外,搜救人员没有发现一具完整的遇难者遗体。
原本满心欢喜赶往飞机场迎接爱情的我,在得到飞机失事的消息后,瞬间崩溃的摔在了候机大厅的大理石地板上。之后,我坐在飞机场外的草坪上,从天明到天黑,从天黑到天明。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11月18日,摄影大赛颁奖典礼如期举行,但是埃里克却再也无法参加。而我前一天便收拾了行装决定赶往埃里克家乡,去参加他的葬礼。
从朋友那里得到埃里克葬礼的消息时,我依旧无法相信。无法相信那个日日在我的电脑屏幕里活跃的男人,怎么就会突然间离开了呢。他前几天不是还在电脑前给我唱歌了吗?他前几天不是在给我普及摄影知识吗?他不是说回来要带我去华盛顿和国王郡的乡下拍照吗?怎么突然之间一切就没了呢?!
带着无法弥补的悲痛,我收拾行装搭前一晚的飞机去往了他的家乡。
以一位好友的身份,参加他葬礼。
我想,这是余生唯有走进他身后世界的方式了。
3、
埃里克的家乡在纽约州的乡下,出了机场我租了一辆车,便马不停蹄直奔目的地而去。
当车上的导航不断地提示我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时,我的心开始砰砰直跳。看着不远处高耸的红杉树,看着公路两侧的麦田,我开始质疑自己,质疑那个如今只存在于脑海里,及清晰又模糊的男人——埃里克。
看着车窗外的树林、麦田、谷仓,我在心里问自己,这就是他儿时玩耍的地方吗?他曾在这跳公路上来来回回走过多少次?他为什么离开家乡到处漂泊?他的家里都有谁?我的突然出现会不会显得突兀而失礼?
我开始质疑自己这个莽撞的决定。从朋友那里确定了埃里克家乡的地址之后,我甚至不假思索的就赶往了机场。我如此拼命想要赶去的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如果我说是一位朋友,真的合适吗?
越想,我觉得越可怕。
猛然踩下了刹车,我无力的将双手摊在方向盘上,呆滞的双眼凝视着前方笔直的公路,我听到车载广播里正在播放一首悠扬的钢琴曲。那一刻,我仿佛在湛蓝的天空里看到了埃里克的笑容。
4、
村子不大,绕行了半圈我便看到了稀稀落落的人们正表情凝重的向着一栋白色两层小楼走去。我想,这就是埃里克的家了。
我将车子停在白色小楼前的空地上。这时,一位妇人从屋内走了出来。
我不知道她是谁。走下车,隔得老远我礼貌性的点了点头,并递上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但是当她走近时,那双善良温和的眼睛让我认出了她。那是一双与埃里克相同的眼睛。
“感谢你能老远赶来。”她摸了摸眼角的泪痕,微微弯曲的脊背显现出她的疲惫和悲痛。
“您好,我是埃里克的朋友,我叫萨莎。”
她点点头说。“哦萨莎!是艾力西雅图的朋友,对吗?他和我提过你!”说道一半,泪水再次滑出眼眶,落在了她并不光泽的脸颊上。抹去泪水,她继续说。“来,进家里休息休息吧。”
我没有想到埃里克会和自己的母亲提及我,更没有想到在他母亲身上,我竟然清晰的感受到初见埃里克时一样的感觉,那种感觉让我发自心底的平静,让我无法拒绝的感受到一丝若隐若现的亲切。
并不是很大的客厅里坐满了人,有的正站着小声说话,有的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虽然人很多,但是房间却显得格外空旷。
拉着我走到沙发旁,埃里克的母亲俯身对坐着的一位男子说。“艾力的朋友,萨莎,专程从西雅图赶来的。”
说完,她直起身子转头又对我说。“艾力的爸爸,早年便中风了,不过脑子还清楚。”
我忙蹲下身,握住了埃里克爸爸的双手。“我是萨莎,对不起,我……我来看看您。”本想说“我来晚了。”但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如此增加一层悲伤,实在不该,转而便改了口。
老人听到了我说的话,歪着的头频频上下抖动。抓着我的手也微微紧了紧。
“你好,我是艾力的妹妹,叫我艾米。”
这时,我才发现,老人身旁竟然一直坐着一位看似十八九岁的女孩儿。“萨莎,你好艾米。”
女孩儿似乎并没有她母亲的热情,一双碧蓝的眼睛也不同于他的哥哥,多少带着一丝冰冷。
接下来,屋内的每一个人都和我打了招呼。有埃里克的叔叔一家、埃里克的姨妈一家、埃里克的好友等等。
我到来没多久,正赶上午饭时间。埃里克的母亲准备了三明治和咖啡。拿着餐盘,我独步离开了屋子来到了屋前的门廊。站在门廊上,眺望着不远处的树林,我禁不住留下了眼泪。
“看得出,你很难过。”是艾米,她两手空空的出现在我身后,语气冰冷,让人稍觉不适。
没说话,我拿起餐盘里的三明治轻轻咬了一口,却只咬下了一丝面包皮。
“艾力果然很会追女孩子。”
听她这么说,我不禁一愣,转头盯着她的眼睛。“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觉得像你这样为他难过……不知道是不是值得。”
“为什么这么说?”
“我也听艾力和母亲提起你,我想这次或许他是真的爱上你了。”
我不明白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盯着她,我再次问道。“艾米,你究竟想说什么?”
摊了摊双手,歪着脖子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我什么也没想说,只是觉得你很可怜。”抛下这么一句,她转身回了屋子。
埃里克母亲身上的亲切感或许抚平了我一路上的惴惴不安,但艾米的出现又再次唤醒了它。艾米的话仿佛一根拉动幕布的麻绳,只是一瞬间,内心的恐慌和不安再次袭上心头。而这次,令我质疑和不安不再是自己出现在埃里克家人面前的身份,而是那份一直以来都暗藏在心底的质疑。
我究竟算不算真正认识那个人。即便我已经无法自拔的爱上了他,但那份爱背后究竟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
5、
接下来和我单独交谈的,是埃里克的叔叔,一位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他叼着烟斗从屋子里走出来,带着色眯眯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
“西雅图是个大城市。”一边说,他一边嘬着烟嘴。
我出于礼貌的冲他点了点头,但心里这会儿全都是艾米刚才那些话。
他又说。“你和艾力是朋友?”
“是。”
他点了点头,继续嘬着烟斗。像是无话可说,又像是有话要说。“哎,真是让人难过,如此一来……艾力一直努力的事情,恐怕就彻底成了泡影了。”
“事情?”怎么他们每个人说话都好像话里有话,我禁不住脱口而出。“你的话什么意思?埃里克有什么事情?”
“咦?你不知道吗?”埃里克的叔叔仿佛比我还要惊讶,从嘴里取下烟斗,他一脸质疑的看着我。
“知道什么?”我再也无法安奈心中的疑问,将手中的餐盘放在门廊前的窗台上,问道。
看我提高了嗓门,埃里克的叔叔原先一直在我身上游走的眼神瞬间变的萎缩,当我看向他的眼睛时,他竟然有意在回避。
“啊,我得进屋去了,你知道今天的事情没了我可不行。”说完,他灰溜溜进了屋子。
距离葬礼还有三个小时,而我从走进这栋白房子到这会儿才刚刚过去一个小时左右。在此期间,埃里克的妹妹和叔叔向我透露了些许不完整的信息。这些信息不单让我感到不安,更让埃里克在我心中的印象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影响。
我觉得这些事情如果不弄个水落石出,我是难以安宁的。这么想,我转身进了屋子。
我想在群人里,唯一能给我答案的人就是埃里克的母亲。在客厅里环视一周,并未发现埃里克的母亲。穿过客厅,我正打算深入到其他房间寻找埃里克的母亲时,一个巨大的身影挡在了我的面前。
“萨莎?对吗?”
我点点头,以仰视的姿势注视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
“能和你谈谈吗?”他神情凝重,说话时声音不大,似乎是有意躲着别人。看我没说话,他又说。“五分钟后,你到前面的小树林附近等我。”
“你是……”
“我有事要和你说,一定要来。”说完,他转身进了厨房。而后,我听到门板撞击门框的声音。
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埃里克的家人一个个都神秘兮兮?我的心愈加感到不安,在我穿过客厅想要离开这栋房子的时候,觉得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在注视着我。那眼神就像是一堆被施了魔法的人偶,眼神诡异,表情僵硬。
6、
“你找我什么事?”小树林里,我看到刚刚那个神秘的男人正站在那里。
“我想,有些事情必须和你说。”
没有理会他的话,我带着情绪提高嗓门的问道。“你是谁?”
“我是艾力的表哥,伊恩。”他回答道。
“然后呢?你找我来什么事?”
“艾力和我提过你。”
“是吗?”
“嗯,不止一次!”
“把我叫出来,就想说这些吗?”
没有接我的话,他说。“虽然艾力没有说太多,但是我能看出,你和艾力的关系非同一般。”
“然后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艾力曾多次向我提起一件事,他说……不知道该如何向你开口。”
没说话,我盯着眼前这个高大的让人并不舒服的男人,希望从他的神情里辨认出他究竟想说什么。
深吸了一口气,他四下张望着低声对我说了一句话。而后,仿佛晴天霹雳一般,我感觉双腿不由自主的一软,整个人向后倒退了几步才算站稳。“什么?!”我惊呼道。
“萨莎小姐,请你镇定!”
“不!这绝不可能!”我没办法去镇定。眼前这个男人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他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
“萨莎小姐……也许……艾力觉得还不是时候。”
“那怎样才算是时候?”
“我想……她晚些就会来了,也许现在已经在路上了。”顿了顿,他又一次向四下张望。“也许会带上小百合”
“小百合?”
“他们的女儿。艾力一直在努力争取孩子的抚养权,这件事让他很头疼。”
“女儿?!”伊恩的这番话让我再次差点儿昏倒。我不敢相信,一瞬间脑海里的那个埃里克仿佛水中倒影一般,被伊恩的一番话激荡的失去了模样。天哪!我究竟是多么的愚蠢,他竟然结过婚!他竟然都没有告诉过我!
我不敢去相信伊恩的话,但是他的每句话都天衣无缝,让我无法去质疑。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埃里克从来都没有和我提起他曾经有个家庭,而且他竟然能隐藏的如此深,以至于愚蠢的我丝毫都未曾质疑过。
末了,伊恩长叹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也许,艾力是想告诉你的,只是……上帝并未给他这个机会。”
7、
我开始明白埃里克妹妹的话,更明白了埃里克叔叔口中“艾力一直在努力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我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愚蠢的就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被一个男人用甜言蜜语蒙在鼓里,却浑然不知。细细去想,如果他还活着,我们究竟会如何?如果他真的爱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切?是觉得不是时候?还是本就不打算告诉我?我看起来像个傻子吗?我真的那么容易被蒙骗吗?!
伊恩说完这些之后,离开了小树林。离开前,他说。“因为玛利亚一定会来,所以……我觉得有必要给你提前说一声,不然……”
泪水已经失控,背靠着一棵树,我顾不得许多跌坐在了湿漉漉的草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回想自己将近一年所付出的感情,回想自己在得知他的死讯后,整个人近乎崩溃的在机场外傻坐一天一夜时,回想自己不顾一切只身从西雅图感到纽约州他的家乡,所做的愚蠢透顶的事情时,我恨不得杀了自己。我痛恨自己的愚蠢,痛恨自己的单纯,痛恨自己如此难过却依旧无法去恨他。
“萨莎?”
侧身抬头,我看到一个女人背对阳光站在我的身前,在她的身边站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
“萨莎对吗?我是玛利亚,艾力的前妻。”从阳光里走出来,她蹲下身子,将手中的纸巾递给了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接过她手中的纸巾,我再次失声痛哭。
抚摸着我的头发,她轻声细语地说。“我听伊恩说,你并不知道艾力结过婚,如果因为这件事你在怪他,我想……那你就冤枉了他。”
我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为什么?”
女人浅浅的笑了,笑时止不住的摇头。“你爱他对吗?”
我点了点头。我想说,可是我爱的人却欺骗了我,他没有对我坦诚。
“我也爱他。”
她的话让我感到震惊,又有些糊涂。“那……你们为什么会离婚?”
玛利亚的嘴角依旧挂着细弱的笑容,但是那笑容仿佛带有苦涩,看着让人难受。叹了一口气,她缓缓地说出了让我一生都无法忘却的话。“因为,他爱上了你。”
8、
虽然如今说来,已是过往,但整件事早已成为了我心口的一道疤痕,不是任何良药能够抚平的。即便再多的岁月也无济于事。
如今想来,我更愿意将那个远去的男人形容为我生命里的一杯中国茶。清香,又带着些许苦涩,滑入口中的温度虽有些烫舌,却又让人觉得舒适。
而对于那个女人来说,我却默默地成为了她生命里的一剂毒药。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那次可有可无的聚会,如果不是为了急于和我见面,也许……亲爱的埃里克,你就不会这么早离开你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