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进门的时候,殷笑笑才发现把钥匙落在了车上,回身去取的当口,和一个女人撞了满怀,辨认好久才发现竟然是三妹儿。
细细算下来,两个人已经16年没见了,就算是16年前,也不过是病房里的匆匆几瞥。之所以还能辨认出来,是因为三妹儿颓丧苍老的五官里若隐若现地藏了一点女儿的痕迹。
毕竟,从血缘上讲,三妹儿是女儿的亲妈。
三妹儿嘴唇干裂,眼泡浮肿,岁月的艰难一道道携刻在脸上的纹路里,哭丧着脸,开门见山地说:“求你,救救我儿子,让你的……女儿跟我儿子做一次骨髓配型,再怎么说,那是她的亲弟弟……”
三妹儿说着就跪了下去。
殷笑笑好半天才理清到底怎么回事,三妹儿的儿子得了一种严重的血液病,类似于白血病那种,想活下去,必须接受骨髓移植,可他们家没一个人相合,不得已想到多年前还有个送出去的女儿,也就是殷笑笑现在的女儿。
殷笑笑看了看时间,估算着女儿马上要放学回家了,让三妹儿到家里、车里都不合适。再看三妹儿这个阵仗,又是跪又是嚎的,小区里人来人往,难免被人拍了短视频传播。
殷笑笑顾不上思考三妹儿如何辗转打听到他们的住处,迅速地想了想,干脆一咬牙答应了,一条鲜活的小生命,无论如何她做不到坐视不管。
再者捐献骨髓而已,不是捐肝捐肾,对健康没多大影响。更何况第一步只是配型,合不合还不好下定论。
当然,她心里希望不合,如果相合,后续捐献虽于健康无大碍,但毕竟是对身体的损耗。他们疼惜十六年的女儿,小时候打个预防针夫妻俩都得移开眼。
更重要的是,潜意识里,殷笑笑觉得她和女儿没有血缘的羁绊,在亲妈面前,总少了点底气,生怕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再跟原生家庭产生丝丝缕缕的关联。
2
十六年前,殷笑笑住院引产,胎儿仅有5个月。之前,她先后怀过两次,都在两个月内先兆流产,这次好不容易依靠每天一剂的保胎针撑过三个月,结果还是未能避免流产的厄运。
胎儿被引产下来后,夫妻俩悲痛欲绝,几乎做好丁克一辈子的准备了。
这时,一个在医院工作的亲戚探望,说502病房一老太太正在撒泼,因为儿媳三胎落地,还是女儿。老太太看那女婴的眼神,都要把女婴割了剐了,产妇不敢拿主意,畏畏缩缩地躲在一旁小声啜泣。
亲戚说:“那老太太真够损的,一看是女儿,直接把准备的小褥子小被子都抽走了,孩子身上只搭了一件产妇的外套。”
殷笑笑夫妻登时有了主意,经亲戚协调,他们把那女婴抱养过来,又找关系办了出生证,女婴的父母直接登记成他们夫妻。
当时殷笑笑托亲戚塞给产妇一些营养费,结果产妇出院的时候,又悄悄把那点营养费送过来了。
那是殷笑笑和产妇的第一次见面,产妇自我介绍她叫三妹儿,看了几眼女婴,眼泪便成串成串地往下掉。
她说:“我不要钱,再穷不能卖女儿,只求你们好好养育她。”
之后女婴被殷笑笑夫妻千恩万宠,精心养育成16岁的大姑娘,上到高一,马上面临文理分科兼实验班选拔。
学校文理科各设立一个实验班,一旦考入实验班,配备的资源都是最好的,考入双一流大学的比率高达97%。
女儿成绩不错,但进实验班也不能说毫无悬念,最近一直铆足了劲地努力学习。殷笑笑心疼,每天绞尽脑汁地研究营养套餐。
吃饭的时候,殷笑笑低着头,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扯着谎:“有个小弟弟得了血液方面的病,不知道怎么的,医院筛查出你的骨髓可能和他相合,但是具体还需要做进一步的配型,如果你同意,那就试着做一次配型。”
女儿先是懵,继而有点小兴奋,愉快地答应了配型:“如果我的骨髓救了他,那我要认他做弟弟,像亲姐姐一样关心他。”
殷笑笑听得一惊。
3
殷笑笑带着女儿到附近的医院采了血样,送给了三妹儿。
过了几天,三妹儿兴冲冲地找上门:“半相合,医生说这种情况,也能做移植。”
三妹儿絮絮叨叨地讲起患病的儿子,从刚出生讲到患病,事无巨细,什么都讲,还拨弄着手机给殷笑笑看她儿子从小到大的照片。殷笑笑没多大兴趣,听得漫不经心,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
想到女儿,心却一点点往下沉。
三妹儿一抬头瞥到墙上挂着的女儿艺术照,大大咧咧地说:“这孩子跟她俩姐站一块,一看就是仨姐妹,但比她俩姐命好!”
殷笑笑听到“三姐妹”心里有点不舒服。三妹儿没留意,借着上洗手间的当口,自顾自拐进了厨房,大喇喇地打开冰箱:“啧啧,真丰盛!”
末了又说:“这几天更得多加强营养,她的身体底子好,捐给弟弟的骨髓才会好!”
殷笑笑听着心里越发不舒服,偏偏三妹儿还在钢琴旁转了一圈,拨弄出一串琴音:“你们真舍得,一个丫头片子,有福了!”
殷笑笑心里不舒服,之前她担心三妹儿借着血缘把女儿拐走。这时候突然意识到女儿在三妹儿眼里只是行走的骨髓、待捐的器官,女儿被拐走的威胁减少几分,心里却还是不大爽利。
三妹儿自始至终没过问过一次女儿的情况,没主动提出见见长大的女儿,更没对她们的慷慨和通情理表示出一点感激。
配型结果出来后,更是自作主张地上门强势索骨髓,殷笑笑或者女儿答应过她了吗?
思及此,殷笑笑冷冷地说:“捐献骨髓的事情,我需要征求一下孩子的意见。”
三妹儿急了:“征求啥?那可是她的亲弟弟,她还能见死不救。”
殷笑笑想说:这是我的独生女,从你们抛弃她开始,她就没有弟弟了。但她都说不出口,她想起16年前,三妹儿哭哭啼啼地把营养费塞到女儿枕头边,说她再穷不卖女儿。
当晚,殷笑笑还是把配型结果跟女儿说了,女儿从成堆的练习题里抬起头来,迷迷蒙蒙地微笑:“好,等考完试,我就进医院救小弟弟!”
殷笑笑扫一眼日历,距离考试还有不到20天的时间!
哪知,第二天就接到三妹儿的电话,让女儿赶快住院做捐赠。
4
三妹儿在电话里急火火地安排着:“让女儿赶快住进某某医院,第一天先进行简单的体检,之后四五天连续打动员针,捐赠后再住院观察10来天……”
殷笑笑打断:“哪个医院?”三妹儿终于停止了聒噪,明显有点气短:“我打听了,那家医院费用低,家里这情况……能省一点是一点。”殷笑笑想,凭什么要省到我女儿头上!
那家医院看病巨便宜,医保报销后个人几乎零自费,但除此之外,医生资历、医疗设备甚至住院条件没一样能说得过去,导致医院里收治的只能是一些定期做保健的老人。
殷笑笑气极,打断三妹儿:“孩子要考试,捐赠手术20天以后再说吧!”三妹儿在那头理直气壮:“考什么试,考试有救命重要吗?大不了明年再考!”
殷笑笑瞬间觉得三观炸裂,立马回怼过去:“你儿子重要,我女儿就不宝贝了吗?”话赶话,三妹儿被逼出了心里话:“我生了她,我才是她妈,捐不捐由不得你做主。”
殷笑笑气哼哼地扣掉了电话。
当天下午,殷笑笑接到了老师的电话,说女儿被一个女人纠缠,要拉她去医院捐赠骨髓。
殷笑笑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既内疚又愤恨,暗骂天杀的三妹儿太无耻,但凡存着一点慈母心,都没脸打扰女儿平静幸福的生活。她自己千方百计瞒着女儿,她居然丧心病狂地跑学校找。
赶到学校时,校门口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殷笑笑叫着女儿的名字挤进去。
女儿一见殷笑笑,猛扑到她的肩头嚎哭。
三妹儿还在老师面前心口雌黄:“你看,这是我的大女儿和二女儿,仨姐妹站一起,是不是一模一样?这孩子坏了心肠,在有钱人家寄养几年,就嫌弃自己的穷家,连亲弟弟都见死不救。”
眼见着女儿成为众矢之的,殷笑笑气不打一处来,从没动过手的她母狮子一般,冲过去跟三妹儿厮打到一处:“是谁当初生不出儿子来,哭着求着要把刚出生的女儿送人?连小被子小褥子都给撤走!”三妹儿不甘示弱:“干出那种事的是他们奶奶!我卖女娃了吗?我收钱了吗?”
瞥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女儿,殷笑笑一下住了嘴,她意识到,这番争吵,把女儿不为人知的身世一点点抖落在老师同学面前,这个被突然公开的隐情还会一点点蚕食她的自尊。更可恶的是,她无缘无故地就要被道德绑架。
三妹儿还在跳着脚叫嚣:“你等着,我们法院见,我不信这个女儿要不回去。”
随着三妹儿的离开,人群渐渐四散开来。
殷笑笑再抬头,突然发现女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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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笑笑急得不知所措,生怕女儿被三妹儿带走,公园、商场、图书馆,能去的地方都搜捡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天黑的时候进了家门,一开灯,看到缩在沙发角落把头埋到膝盖的女儿。殷笑笑走过去抱她、拉她手,她都像个木桩子,一动不动,也不吭气。
殷笑笑着急,张了好几次嘴,但不知道如何解释当年的事情。看着女儿颓丧的样子,习惯性地伸手摸她的额头,女儿突然开口:“妈妈!”接着又不迭叫几声:“妈妈,妈妈……”
殷笑笑听到叫妈妈,瞬间激动得落下泪来,这意味着女儿在知道自己身世之后仍然坚定地选择了她,在因她间接导致的这场巨大伤害之后仍然原谅了她,而且她还是回到家里寻求了她的庇护。
这次骨髓捐赠事件发生后,殷笑笑的心一直都是七上八下的,总怕节外生枝,怕三妹儿因此对女儿惦记,怕女儿顺藤摸瓜追出真相,导致他们的关系发生变化。
这些想法每天撕咬着她,让她揣了疼痛,过得行尸走肉一般。
女儿的选择终于让她找回了理智。
殷笑笑语重心长地问女儿:“你捐不捐,怎么选择,妈妈都支持你!”
女儿反问她:“如果我不捐,是不是老师同学会觉得我冷血?”
殷笑笑又陷入沉默,显然,这个问题,不是简单的“人各有命”“善恶有报”这些形而上的思想就能说服她。
女儿本质上是个善良而不狠戾的孩子,如果三妹儿的儿子因此最终丧命,女儿很可能一辈子都会活在愧疚中。
那晚,女儿躺在殷笑笑身边睡着了,睡梦中,几次哭喊着:“你不是我妈妈,我不要被你带走,我不捐!”一会儿又哭:“妈妈救我。”
殷笑笑拍打着叫醒她,女儿睁开眼睛看一眼,突然伸出两只手,捧住了她的脸。掌心温热的感觉让殷笑笑一下子回忆起婴儿时期的她,每晚都要捧着她的脸才能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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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女儿磨蹭着不去上学,殷笑笑试探着问:“是不是想去看看那个小弟弟。”
女儿点头。
于是母女俩来到三妹儿所说的那家医院,隔着窗户看了一眼那个孩子,之后瞒着三妹儿悄悄地让朋友引见,见到了男孩的主治医生。
在主治医生这里,她们居然获知了一个真相。
原来三妹儿还有一个小儿子,那个小儿子同样做了配型,配型结果跟女儿一样,都是半相合。
原本根本不用舍近求远,是三妹儿固执又无知地认为,捐赠骨髓就跟拆卸身体器官一般,会损毁身体。她的一个儿子已经患了绝症,千万不能把另一个儿子的器官也拆卸出问题。
想来想去,只能牺牲女儿,只可惜身边的两个女儿都不合,只好千方百计打听到送出去的女儿身上。
至于手术,肯定多等一天有一天的风险,但是撑两三个月问题不是很大。
殷笑笑和女儿瞅着三妹儿不在,进了病房,远远地探视几眼,孩子整张脸浮肿得透亮,一双眼睛陷进脸孔里,间或失神地望一眼窗外。
殷笑笑带着女儿出了病房,阖上门,心情既沉重不已,又觉得如释重负。
殷笑笑驱车送女儿到校门口,下车前,女儿附在她耳边说:“等我考完试,如果还是找不到合适的骨髓,我给他捐赠,不是因为他是我的血亲弟弟,只当看着陌生人,能帮就帮一把!帮完就把我心里的这颗钉子拔掉了。”
女儿有句话,没说出口:生而不养,断指可还,还了也就没事了。殷笑笑也有一句话没说:岁月太长,总有一段路要自己走,也许,也许有一天,你也会需要一点血缘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