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国如今四海升平,盛事连连,去年的佛法大会,请了很多名僧,至今还是佳话。
今年都城最大的盛世,大概要数苏将军的生辰了,当今皇帝的亲舅舅苏辰苏大将军是当朝第一将军。
曾经为召国打了无数场胜仗,皇帝曾说过,这盛世,有苏将军一半的功劳。
如今苏将军年纪渐渐大了,皇帝准他不必再守边疆,回都城养老,也好享受一下子女绕膝之乐。
其实苏将军很乘皇帝的情,他膝下只育有一女:名唤梨欢。
因为常年征战在外,鲜少与女儿亲近,苏将军心底是有愧疚的。
1
苏将军的生辰从去年年末就由宫中的人着手准备的,一直到今年的春末,终于算是要办起来了。
紫紫是苏梨欢身边从小长起来的婢女,这些天苏府最忙的小丫头就是她了,就连苏夫人都没她这么忙。
梨欢站在书桌旁,低头画画,轻轻的道:“紫紫,你不要再转了,从早到晚,你都转了好几圈了。”
“小姐!”紫紫眉头一皱,不乐意了:“下月末将军生辰宴,整个都城的皇亲贵胄都要来,到时候你若还没有既可以艳压群芳,又别出心裁的钗环,可是要跌面子的!”
梨欢笑了一下,眉眼弯弯,抬头去看紫紫:“是父亲的生辰宴,又不是我的,不必费心琢磨了。”
“小姐,您可是将军唯一的女儿,到时候都城的各家公子都要来,万一遇到了您的良人,可要留个好印象。”
梨欢愣了一下,脸色红了一片:“紫紫,你…你不要乱说,婚姻大事,自然是爹娘说了算。”
紫紫嘻嘻笑了一声:“小姐,您可是将门独女,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啊。”
梨欢不愿意和她扯皮,嘁了一声,把笔搁下走了。
因为苏夫人爱听戏,皇后特意嘱咐排了好几场戏,生辰宴还没个眉目,苏府先咿咿呀呀的开了几场。
亲朋邻里都来凑个热闹,一时间苏府的后宅反倒热闹极了。
梨欢久居深闺,一下子家里来了这么多人,她多少有些不自在,只好尽量不出门,大多数时候窝在房里画画读书。
苏夫人来寻她的时候,她刚画了一副园林图,春日的园林里,郁郁葱葱。
见苏夫人来了,梨欢欠身:“母亲。”
“大家都在前院听戏,你怎么不去瞧瞧?”
“我…”梨欢吱唔半晌,最后说:“怕不合规矩。”
苏夫人弯弯眉眼:“我们欢欢是大姑娘了,见外人都知道害羞了,小时候你最爱热闹了。”
“母亲,”梨欢微微皱眉,不愿提起儿时的糗事:“今儿前院都谁来了?”
“今儿没有外人,都是你姨娘家的,你三姨娘家的绮婷姑娘也来了,嚷着要见你,你左右没什么事忙,不如见见。”
梨欢点头应:“我收拾一下,这就去。”
梨欢梳妆一番,领着紫紫出门了,她不是害羞,只是如今年长了,不似以前那般爱热闹了。
何况家父是朝中重臣,自己需得时刻注意留神,谨言慎行,不让人拿了把柄。
从后院到前院,要经过苏府的一处花园,听说以前梨欢的小姑姑时长在这看花赏月,自从小姑姑出嫁了又离世了,这片花园都显得有些荒芜似的。
因为苏将军在家时,常去这处花园看看,苏夫人也就没有特意差人修剪。
反倒是这样,梨欢格外喜欢这一处景致,觉得比那些修剪的一板一眼的园子好看些,多了些淳朴自然。
每走至此处,梨欢都要驻足,看一会这处园子。
“姑娘,请问…”
声音忽然从梨欢和紫紫身后响起,俩人都吓了一跳。
梨欢闻声转头,只见男子身穿广袖长袍,长发半披半束,眉眼带笑,眼下有一颗泪痣,薄唇勾勒一抹温文尔雅。
那男子开口道:“姑娘,初至此地,一时失了方向,姑娘可知前院怎么走?”
梨欢盯着他发愣,紫紫抢先一步道:“无礼,这后院皆是我苏家女眷,男子怎可随意入内。”
那男子不慌不忙的拱手成礼:“在下无意冒犯,只是走错了路,才唐突姑娘了。”
紫紫欲再说什么,梨欢伸手阻了:“无妨,我们正要去前院,你跟着我们就是了。”
三个人兜兜转转行至前院,苏夫人和一干人等已经落座,给她留了座位。
见梨欢来了,几个小辈都起身致意,苏夫人伸手唤她:“欢欢,还不给各位长辈赔礼,怎么来的这样晚。”
梨欢赶紧欠身:“各位长辈莫怪,梨欢来晚了。”本就是临时喊她来,又客套了几轮,梨欢落了坐。
没等梨欢坐实了,对面的林绮婷忽然道:“呀,姐姐还不是自己来的呢,这后头跟着的公子哥是谁啊?”
顺着林绮婷手指的方向,宴上的众人才看过去,那问路的公子正走过来,他为了避嫌,远远跟在梨欢身后,这才跟上来。
没等梨欢解释,苏夫人先起身了:“白老板,你怎么在这?”
见当家夫人都起来了,其他人也面面相觑的起来了。
苏夫人才介绍道:“这位是白离戏院的白老板。”
那位被称为白老板的男子微微颔首:“在下白离,见过各位夫人小姐。刚走错了路,多亏苏小姐带路。”
见白离朝自己看来,于是梨欢也冲他点点头。
苏夫人身后的林夫人凑过来:“白老板?白离白老板?怪不得都说姐夫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白老板也就苏家能请来了。”
苏夫人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谁也请不动白老板,将军和白老板是旧友,白老板特意来祝寿的。”
白离笑了一声:“夫人玩笑了,我整个白离园都给您搬来了。”
苏夫人点头乐了:“我是说,您来啊,是我们苏府的客人,快坐吧。”
一行人终于落了坐,白离坐在苏夫人身侧,可见这位白老板的地位非同寻常。
紫紫站在梨欢身侧,微微俯身,趁着台上的戏唱得正酣,与梨欢耳语:“那公子居然是白离,小姐,白离诶!”
梨欢往她身边靠了一点:“谁啊?”
“一见白离误终身啊,当年白先生在都城唱戏的时候,可是都城的名角儿啊,多少人想见都见不到,我刚才居然和他说话了!小姐!怪不得我觉着他那么好看呢!”
“嘘,”梨欢坐正了一点:“你小点声。”
紫紫抿了嘴,重新站回一边偷笑去了。
2
“小姐!白离啊,我见到白离了!”这已经是紫紫连着感叹的第三天了。
梨欢拿着本书,眼都没抬:“紫紫,你不要再说了,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紫紫凑过去:“小姐,你就不激动么?”
梨欢沉吟半晌,最后想起那天见到白离,他站在郁郁葱葱的树下,身上穿着白色广袖长袍,低摆处落着水墨丹青。
勾画着墨梅,长发如墨半束半散,白玉发冠显得他愈发清高而不可侵犯。
梨欢从没见过那样的男子,比女子还清丽,却又不妖媚。
后来她无数次想,书上说的九天谪仙,大抵就是白离这个样子吧。
离苏将军生辰越来越近了,府里上上下下又开始忙起来,支起来的戏台子虽然没拆,倒也不再排戏了。
梨欢最近也闲下来,不必应对随着戏台子一起来的各种应酬。
无非是还不知道送给苏将军什么礼物,有点发愁。
最近想这事想得梨欢头都疼了,闲来无事,只好在府里走走。
刚走到花园,听到有人在假山后侧低语,正要走,忽然听到一声:“白离,你最好想清楚!”
梨欢的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听到白离回:“林姑娘,还请自重。”
没等梨欢反应过来,白离已经从假山后绕出来了,目光与她的短暂的交汇,又错开,走了。
紫紫反应过来,连忙拉着她走了。
回到梨欢住处,紫紫才敢开口:“绮婷姑娘说是喜欢和小姐一处,连哭带耍的留在府里了,可有半次来找过您么!好嘛,这是有别的心思,拿咱们当羊头呢,好买她的狗肉。”
梨欢嗤笑一声:“行啦,知道她染指了你的白先生,你不开心,小心隔墙有耳,治你一个大不敬。”
“隔墙有耳也不见得她就好意思说出来。”紫紫不乐意了:“好在白先生不愿与她往来。”
“紫紫,你说绮婷为什么不和姨妈说说,正儿八经问白先生的意思,何必这样兵行险招,被人发现还要坏了名声。”
“我的好小姐,您说得轻巧,白先生就是再尊贵,也是戏子,哪位有头有脸的小姐会和戏子纠缠,绮婷姑娘自然也是如此。”
梨欢不说话了,没一会进书房画画去了。
紫紫又去给她张罗新衣裳去了,梨欢画了一会,画不下去,就坐在窗边发呆。
莫名其妙的,她忽然想起白离在花园和绮婷说的那句话。
“林姑娘,还请自重。”
那语气里,是像万年寒冰一样的疏离淡漠,还有难以掩抑的厌恶。
正巧天上飞过几只雁,梨欢忽然想,白离,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没等到苏将军的生辰宴,反倒是先给梨欢的姨娘备了一场小宴。
紫紫一边给她梳妆,一边嘀咕:“二姨娘今儿来了,说是领着他们家大儿子和半大的小儿子来了,那小公子自小娇惯,且正是八九岁讨人嫌的年岁,夫人说,你不喜热闹,就等吃了酒就回来。”
“母亲家中没有兄弟,四个姐妹中,大姨娘又早早去了,只剩下二姨娘和三姨娘两位,这次给她们接风,姐妹也好聚聚,”梨欢眼睫低垂,莫名问:“今儿除了吃酒,还有别的节目么?”
“听说三姨娘前些日子没听够白离园的戏,叫再排几场。”
梨欢应了一声“嗯”,没再言语。
到了前院,梨欢意外发现白离也在。
酒宴过后便是听戏了,苏夫人冲白离笑道:“白老板,我请您多次,怎么今儿有空来了?”
白离颔首笑道:“苏府是名门望族,在下一介戏子,哪能老来叨扰,只不过今儿我园里的小徒弟首次登台,我来给他撑个场面,夫人勿怪。”
苏夫人连忙笑:“白老板的小徒弟?那今儿我们可有耳福了。”
“夫人不见怪就好。”
没成想戏还没唱,绮婷忽然道:“白老板,您不地道啊,我们和二姨娘一起来吃酒听戏,您不能仗着夫人敬您,就拿小徒弟糊弄我们吧。”
苏夫人闻言,脸色都黑了:“绮婷,别胡说,白老板亲自调教的徒弟,首场是外边想看都看不到的。”
绮婷这才闭了嘴,结果她娘开口了:“绮婷被我管的没规矩,勿要见怪。”
这场小闹剧,算是收尾了。
结果梨欢没想到,台上那白离的小徒弟,唱着唱着忽然摔了,本是好好的一出戏,愣是给毁了。
这下绮婷和她娘林夫人脸色不好看了。
林夫人是梨欢的三姨娘,嫁给了户部侍郎林瑾,如今林瑾提了户部尚书,她也跟着腰杆子挺起来不少。
林夫人语气不善了:“白老板?这就是一票难求的贵徒弟?”
白离盯着戏台上眼泪都快出来的小徒弟看了一会,这才扭头冲苏夫人拱手成礼:“夫人,既然如此,我们就回了,不在这扰各位的雅兴了,回头再给夫人赔礼。”
苏夫人脸色不好看,连忙回:“白老板不必多心,快请回去给小徒弟看看可伤了么。”
没成想林夫人又道:“白老板,你这走了,我们就晾在这不成?”
白离没吱声,看了一眼林夫人,又看了一眼绮婷。
绮婷道:“白老板不也是唱戏的,你给我们补一曲就是了。”
这下场子里没声了。
苏夫人连忙道:“绮婷,闭嘴。”
林绮婷像是打定主意要白离出丑,又道:“姨娘,我说的不对么?再尊贵,难道不还是戏子,戏子登台,有什么不对?”
没等脸色铁青的苏夫人开口,梨欢立在一边,忽然开口了:“这台上,除了洒扫的上去过,还有谁去过么?”
苏家治家严明,立刻有人来回话:“回小姐,绮婷小姐身边的晶晶姑娘开戏前来过。”
梨欢往戏台子处挪了几步:“叫府里的大夫过来先给这位小先生瞧瞧,”她在台上拿了什么,递给白离:“先生,你们唱戏还要用黄豆么?”
这才让人看清,梨欢手里捏着两粒小黄豆。
白离盯着她看了一会,接过黄豆:“自然不需要。”
梨欢这才把目光挪到绮婷身上:“你若要做什么,我们管不着,但是请不要在我家做这些。”
苏府的大小姐,是苏将军的独女,将门之后,本应该雷厉风行些才是。
瞧着梨欢总是温温婉婉的,不喜热闹,也不愿与人争风头,对谁都和和气气的。
看着倒像是个书香门第里出来的名门闺秀,知书达理,娴静淑良。
可到底是召国第一将军的女儿,遇事也是不露怯的。
绮婷被唬住了,一时愣在原地。
还是白离开了口:“既是苏府的家事,在下就走了。”
白离抬步走了,看林夫人的态度,自然是知晓此事的,后头的事,自然由苏夫人处理,梨欢一个晚辈,不好再说什么了。
白离领着受了伤的小徒弟,走的慢,没一会就被紫紫追上了。
紫紫喘了两口粗气:“先生,我家小姐问,可愿教她唱几句戏么?”
白离吩咐让园里的人先回了。然后纳闷问:“苏小姐要学戏?”
紫紫气还没喘匀,点了点头。
白离沉吟了一会,回道:“若小姐方便,明日我在听雪阁等。”
紫紫摇了摇头:“我家小姐说,若见先生,必是登门拜访,就在白离园。”
这回白离忽然乐了:“好,在下明日就在园里等。”
3
白离二姨娘是秦家的夫人,秦大人是都城的知府,二姨娘育有一女两子。
大儿子秦楚与梨欢一般大,小儿子秦锦正是讨狗嫌的年纪。
梨欢回了苏夫人,说要去白离园学一段戏,做给将军的贺寿礼。
一是上回三姨娘与白离园生了嫌隙,虽是自家的错,但总归苏家脸上也没了光,二是梨欢一个姑娘家,在外头与一个男人私下往来,怕人说闲话。
是以苏夫人没同意。
谁知将军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事,连忙允了,苏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也允了。
苏夫人是个明事理的,还叫梨欢给白离带一声道歉,毕竟是在苏府出了事。
为了避人口舌,苏夫人特意让秦楚与梨欢一起去。
梨欢一行人到了白离园,白离正在后院的正厅里等着,见他们来了,迎了两步出来。
梨欢先是欠身行了一礼:“母亲说,一定要同先生道歉,还望先生莫怪。”
白离点点头,没说这道歉他到底是受了还是没有。
秦楚立在一边,觉得这白离长得好看是好看,就是孤傲了一点。
白离领着梨欢进了书房,轻声开口:“小姐是学不了戏的。”
梨欢愣了一下:“先生不愿教我?”
白离摇了摇头:“学戏要从小学起,才能练的好基本功,你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没等梨欢回过神来,白离又道:“听说你是为了给将军祝寿,我这有一首曲儿,学么?”
梨欢点点头,白离递给她词。
“暖日晴烘候小春。际天和气与精神。灵台静养千年寿,丹灶全无一点尘。寿彭祖,寿广成。华阳仙裔是今身。夜来银汉清如洗,南极星中见老人。”
白离道:“前人写的祝寿词,我拿来普了曲,你若觉得能用,我就教教你,再教你几套简单的动作,也就够了。”
“有劳先生。”梨欢欠身行礼,白离点头应了。
梨欢日日同秦楚一起到白离园报道,风雨无阻。
“表姐,今儿都下雨了,咱还去么?我瞧着昨儿你最后来的那一遍就非常完美了,到时候寿宴上定能震惊四座。”
梨欢头都没回的路过秦楚:“白先生还没说已经学成,就算不得数。”
秦楚只好跟上。
梨欢进了练功房,白离已经在了,他勾唇浅笑:“我就知道,下雨你也还是要来的。”
梨欢欠身行礼:“先生说的,唱戏是娃娃功,我已经来不及了,自然要勤奋些。”
没等白离开口,戏院的小徒弟来了:“先生!卷卷又开始疼了。”
白离连句多余的解释都没留下,急急忙忙走了,梨欢只能留下干着急,最后还是秦楚看不下去,强带着她跟上去了。
跟着白离进了一间屋子,一个十四五的小男孩躺在床上,虚汗打湿了额前的碎发,嘴唇都白了。
他还强撑着不松口,同白离道:“师父,我没事,一会就好了。”
白离伸手搭了搭他的脉,又掀开被子一角,这才看到病因之处,小男孩右脚脚腕子上缠着一层白布,隐约看出有点异常扭曲的弧度。
应该是脚腕折了。
梨欢怔在原地,等白离给那小孩换了药,哄睡了,才发觉身后的梨欢,先是一愣,然后看不出悲喜道:“走吧。”
梨欢讷讷跟上,到了练功房才开口问:“台上摔倒的,是他么?”
白离看她一眼:“嗯。”
梨欢眼圈都红了:“怎么伤的那样重。”
白离坐在一边的太师椅里,手肘抵在扶手上,用手支着下巴,难得想要聊聊似的:“坐吧,别干站着了。”
梨欢和秦楚落座,白离才慢悠悠的道:“他叫白卷卷,我随口取的名字,”像是觉得好笑似的,他先勾唇乐了,“不到十岁就要跟着我学戏,被他磨得不耐烦,我才应了,他是我唯一一个徒弟,无父无母,其实根骨不算上程,好在肯吃苦。”
白离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他好不在乎似的,却又让人觉得,格外郑重其事,他继续道:“这次他脚腕子摔伤了,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再上台了,都怪我,偏叫他去府里唱首场,本以为可以把他捧起来的,现在看是不行了。”
梨欢眼泪顺着眼睫滑落,半天哽咽着憋出一句:“对不起。”
白离这才看她,见她哭了,先是一愣,然后忽然回过神道:“是我同你说多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事本就和你无关。”
他走至她身侧,最后蹲下来看她:“梨欢,若不是你,卷卷连个清白都落不下,还要让人说他学艺不精呢。”
梨欢对上他那双好看的不像话的眼睛,愣了一会,这才错开目光:“过几天宫里的御医来府里,我让过来给卷卷瞧瞧。”
白离听着她拖着浓浓的哭腔,忽然乐了:“如果你能好受些,也好。”
梨欢从没见过这样的白离,蹲在自己身前,眼波流转都是不属于他的温柔,好像这才是真的他,没有距离感的真实的他。
回府的路上,为了不让家里看出梨欢哭过,秦楚还特意叫车夫绕了好大一圈才回去。
梨欢回到闺房,一时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一会想起卷卷躺在床上的样子,一会想起白离蹲在自己面前叫自己名字的样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唤她。
不是苏姑娘,也不是苏小姐,是梨欢。
从那以后,梨欢再去白离园总是带着点吃的玩的,给卷卷送去,有时候也给戏园其他人带点礼物。
不知不觉和白离园里头的人都混了个熟悉,白离对她的态度,好像也不一样了。
到底哪不一样,梨欢也说不上来。
“今儿练练动作,”白离领她到院子里的空地上:“你先自己来一遍。”
梨欢一遍结束,白离点头:“很不错了,只是那个转身不太对。”
他手指轻轻搭在梨欢的腰间,另一只手一边拿着折扇一边用两根手指捏住梨欢的手腕,将她虚虚拢在怀里,带着她转了个圈。
也不知是这圈转的太快还是怎么,白离问她会了么,问了两遍,她才回过神答:“知道了。”
白离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道:“今儿园里头没有排练,放他们假了,你也可以休息半日。”
梨欢点头,又道:“那我去看看卷卷。”
白离点头,与她并排而行。秦楚跟在他们后面,一时有些恍惚,总觉得两人并列而行的背影有点过分和谐了。
没等进了白卷卷的房门,先听到里头叽叽喳喳的唱曲儿声。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白离推门进去,才止了他们的声。
带头的是嗓子最好的亦斯,身边跟着的还有张曲尘、张元尘俩兄弟。见是白离和梨欢,都纷纷起身行礼。
白离挥了挥手,让他们坐下了:“卷卷,你怎么样了?”
白卷卷摇摇头:“不疼了,师父,多亏了各位师叔陪我。”他目光落在梨欢身上,又咧嘴道:“还有苏小姐,多谢你的补药。”
梨欢连忙摆手说不妨事,想起什么又问亦斯:“你们方才在唱什么,那曲儿真好听,我能学么?”
也不知怎么,忽然屋子里就没声了,就连白离也扭头看了一眼她,好半天,亦斯和张家兄弟俩才笑出声。
梨欢摸不着头脑问:“怎么了?这曲子很难么?”
亦斯乐的上气不接下气答:“姑娘,这曲子是新妇出嫁时唱的曲儿,我们刚才唱着玩的,平时先生不许我们唱。”
梨欢愣了一下,看向白离,这才在他和往常一般疏离的神色中发现了一丝调侃的意味。
她脸上立刻红了,憋了半天没出声,最后慌里慌张的说了声:“今日…我…我休息半日。”
然后才逃也似的走了。
屋子里的笑声却更大了,白离坐在他们中间,回头看梨欢慌张的背影,不由得勾了勾嘴唇。
4
春天过去了,苏府里的树繁茂的不像话,要把天都遮了去似的。
苏将军的生辰宴总算是办起来了。
宴上热闹了几轮,苏夫人才开口:“将军,梨欢给你备了贺礼,你要不要瞧瞧?”
苏将军虽然常年不见梨欢,却最是宠她,连忙点头:“看,自然要看。”
白离坐在不远不近的位置,苏夫人要请他上座,他婉拒了,这个位置正巧可以将梨欢的身影尽收眼底。
梨欢换了一套水袖留仙裙,一步一娉婷,一声一婀娜,一曲罢,自然是满堂喝彩。
梨欢欠身行礼:“父亲,女儿献丑了。”
苏将军又欣慰又感动,差点老泪纵横,语无伦次说了几声好。
梨欢没忍住,目光偷偷往白离那瞄了一下,正巧白离也在看她,冲她点了点头。梨欢才松了口气,心满意足了。
就像紫紫说的,总算没白忙活一场。
苏将军的生辰宴结束了,梨欢不用再去白离园报道,却和白离园一众人建立了深厚的情意。
闲来无事,还是会去看看。大多数是陪在白离身边,看大家练功,有时候也陪白卷卷聊聊天。
直到夏末,最让梨欢忧心的,是整日整日在苏府来来往往的那些媒人们。
自从梨欢在苏将军的生辰宴上露了脸以后,苏家的门槛都要被说亲的踏平了。
其实梨欢知道,这些人面上说是一见倾心的,或者早闻芳名的,其实只一个苏家独女的名头,就够这些人不厌其烦的登门了。
究竟有几个是真心的,又有多少个心怀不轨的,梨欢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苏夫人和苏将军整天被这些拜贴弄得晕头转向,最后挑挑拣拣,苏夫人和将军相中了沈家的二公子沈卿寒。
沈家是书香门第,沈老爷官居礼部尚书,二公子也算仪表堂堂,去年科举高中,在兵部任职,也算得上前途无量。
怎么看,这位沈卿寒都是难得的佳婿。
苏家只有梨欢这么一个女儿,相中了沈家二公子的事,不用半天时间,梨欢就知道了。
紫紫急得直跳脚:“这位沈二公子我怎么没印象了?小姐,你有印象么?啧,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一面,哪怕远远瞧一眼也行啊。”
梨欢正在琢磨笔下的墨梅,手一抖,一幅画就毁了,梨欢叹了口气,把笔放下了:“这事,不是还没定下来么。”
紫紫又急得转了个圈:“小姐,还没定下?就差定日子了,这还没定?”
梨欢没再说话,心里莫名有点难受。
没过半月,苏家和沈家的亲事当真定下来了。
因为是待嫁了,梨欢不能再随便出门,是以很久没再去白离园了,整日在房里,除了画画就是刺绣,看着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就是人看着越来越憔悴。
夜里,梨欢做了个梦,梦到大火弥漫在白离园上空,浓烟滚滚,亦斯,卷卷,还有张家的兄弟俩都被大火卷在里头。
梨欢想找白离,却怎么都找不到,醒时惊了一身冷汗。
天还没亮,她第一次自己摸索着更了衣,按照记忆里的方向,顶着蒙蒙细雨跑去了白离园。
来开门的是卷卷,第一反应就是把她领去见了白离。
白离披着睡袍,见到是她,先是一愣,然后吩咐卷卷拿帕子热水,还有干衣裳。
卷卷走了,梨欢眼泪就落下来了。
白离伸手给她擦了,又擦了擦她头上的雨水:“多大的事儿,非要淋着雨赶来…”
梨欢不说话,就一个劲儿的哭,好半天问:“白离,你是不是觉着,我和绮婷是一种人。”
白离道:“这又是哪的话,冷不冷?”
梨欢就又不说话了,白离看着她,不知怎么轻轻拉着她的手,这样的动作已经算是逾距了。
白离拉着她坐在榻上,轻轻拢她垂在脸侧的湿发:“梨欢,我明白你的心意,你今日来,若是要询问我的意思,那我只能告诉你,我和你,想的一样。”
没想到他会说这些,梨欢来不及哭,只直愣愣的瞧着他。
白离又道:“但你知道,这世上的事,很多都不是我们自己能做主的,梨欢,我特意查了,沈家二公子沈卿寒,是个相貌端正,人品良善的人,可托付终身。”
梨欢低垂着头,不知道自己心里什么滋味。
白离又说:“梨欢,你得嫁的风风光光的,然后过得和和美美,我就在白离园,我得守着这里,我们这些戏子,心眼小,就只能装下一个人。”
梨欢抬头看他,半天憋出一句话:“戏子怎么了。”
“不怎么,”白离笑了,哄道:“我曾教过你半首曲子,也算你半个师父,你就是我唯一的女徒弟了,就这样,我已经满意了。”
“可我…可我不满意,”梨欢看着他,觉得心里又酸又疼:“我不想嫁给什么沈二公子,我想…”
白离手指轻轻按在她唇上,摇了摇头:“这样的话,对你对我皆是灭顶之灾,莫要再提了。”
梨欢眼泪滑下来,落在他手上,顺着他细腻的手腕,一路向下,划过他的胳膊。
白离看了一会她,让卷卷把东西都拿进来,用热水给梨欢洗了脸,擦干了头发,道:“园里没有女子的衣服,你也不好穿男子的,披个斗篷,我让人送你回去。”
梨欢点了点头。白离送她上车,她刚迈了一步,回头看了一眼白离,白离冲他点头。
梨欢这才钻进车里,听到白离和车夫吩咐:“走人少的路,送到苏家后门。”
苏家下嫁女儿,沈家自然恨不得八抬大轿来迎娶,梨欢坐在婚房等新夫,胡思乱想:这可算得上嫁的风风光光了么?
沈卿寒没喝多少酒,就进了新房,他掀开盖头,愣了一会道:“我…在下沈卿寒,夫人有礼了。”
梨欢点点头。沈卿寒是好看,好看的和白离不同,眉目清秀,目光清澈而真诚,有一点慌乱和羞涩。
5
新婚后,要去给公婆敬茶,又要聊些闲话,一轮走下来,也已经中午了,梨欢和沈卿寒就留在沈大公子处吃饭。
大嫂为人也热情,谈天说地一时热闹得很。
大嫂忽然说:“对了,听说白离园的白老板和苏家颇有渊源呢。”
梨欢一愣,然后点头道:“是,父亲的旧友。”
大嫂又说:“昨儿你们大婚,听闻白离园排了一天的小曲,一直在唱什么:于以采苹,南涧之滨?听不明白,不过调子倒是好听的,唱了一整天。”
大嫂又问:“弟妹和白离园熟络,可知他们唱的什么么?”见梨欢怔愣着,又问:“弟妹?”
梨欢这才回过神,点头答:“说是古人写的词,具体也不太知道。”
不到一年,沈卿寒就升到了兵部尚书,听闻是召国最年轻的尚书了,沈府的大小家事,都交给梨欢料理。
当真同白离说的一样,沈卿寒品行皆是极好,对梨欢更是知冷知热。
只是这婚后一年了,两人未曾有孩子,家里人也多急迫。
反倒是沈卿寒不在意,他同梨欢道:“我们不急着要孩子,先让我同夫人再过几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日子。”
沈卿寒极看重梨欢,即便苏老将军归老以后,苏家在朝中不像以往那般有分量了,他待梨欢却还如旧。
沈卿寒同她道:“我与夫人,并非那些寻常的父母之命。”
春日里,梨欢想起许久没画画了,去书房翻宣纸,一不小心翻出了沈卿寒曾经的旧作。
展开一看,画中女子一步一娉婷,正是苏将军生辰宴上唱曲儿的梨欢。
原来,这些一见钟情和久闻芳名中,当真有真心在。
第二天清早,梨欢醒的时候,沈卿寒已经去上朝了。
她最近疲懒,总是一起来,就不见沈卿寒。
紫紫边给她梳妆,边道:“夫人,今儿大人说园子后头的阁楼建好了,让你得空了去看看。”
梨欢午饭过后,闲来无事,随紫紫一起登了阁楼。
这阁楼是沈卿寒特意给她建的,说是给她作画读书,可以看到都城大片好景。
梨欢登上去,果如沈卿寒所言,都城美景尽收眼底,呆了半天,梨欢忽然问:“紫紫,你听到没有?”
“听到什么?”
“好像是谁家办丧事了。”
紫紫倒茶的手一抖,差点把茶水倒洒。
梨欢心里慌得很,站起来往下打量,似乎在找那丧曲的源头在哪。
紫紫道:“夫人,生老病死,哪天不办丧事。”
“不对,”梨欢有点慌神:“这丧曲和往常的不一样,这曲儿好熟悉。”
紫紫连忙去拉她:“夫人,可别乱说了,不吉利。”
梨欢回头盯着她,忽然问:“紫紫,你知道什么,是不是。”
紫紫被她盯得心虚:“是…是白离园。”
梨欢扶着她的手指骤然用力:“谁?”
紫紫眼泪都掉下来了:“是…是白先生。”
梨欢眼前一黑,连个尾音都没听到,就晕过去了。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沈卿寒也在,沈卿寒拉着她的手:“梨欢,你有孕了。”
梨欢愣了好半天,说了一句:“让紫紫陪我一会,你先去忙吧。”
沈卿寒怕她有孕太激动,她说什么都依着,领着大夫和下人出去了。
紫紫眼圈都红了,蹲在梨欢身侧,拖着哭腔道:“夫人,您还有孕呢,小心身子。”
梨欢轻飘飘的问:“好好的,怎么就去了?”
“我问过了,卷卷说,你…你去园里找他走以后,当晚就病了,这一年都是硬撑着,还是去了。”
梨欢默不作声许久,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紫紫,你说,我如今有孕,算得上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了么。”
6
年末,沈家二夫人产下一子,取名沈羡梨。
沈家夫妇请了白离园的来唱戏,就是沈夫人刚刚生产,身子弱。不宜见客,没出来见人。
同年秋,沈家夫人产后一直病着,终于没熬过秋日,去了。
沈大人罢朝半月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