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铁锌和他的爱情

2018-12-20 16:03:06

爱情

1

一九六五年春天,我随区支黄大队来到黄河滩筑坝防洪。我和佟馆长住一间宿舍,这间宿舍也是我们的办公室。

佟馆长是区文化馆的馆长,他来工地做政宣工作,兼做工地记者。我是公社的统计员兼副队长。

我们的日常是什么呢?佟馆长背着个照相机——那相机可金贵,有一个黑色的专用小皮包装着,小皮包有个长长的背带,斜挎肩上,远看像电影上的盒子炮。我背着各类统计表,小刘护士则背着卫生箱,我们三人形影不离,整天就在工地上逛悠。

佟馆长时不时地拿出相机“啪啪”地按几张,有时也回过头来和我比划着——说真的,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满工地的红旗,我们三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骄傲和兴奋。

工地上干活的都是些待业青年,他们从坝里取土,用筐背,用篓抬,用土牛子(独轮车)和地排车推拉到坝顶。摊平,用拖拉机压实,然后再垫,再压实,就这样一层层地重复。

活很累,又枯燥,大家竟然干得很热闹,红旗招展,人欢马嘶。

边坡是斜面,拖拉机无法压实,那就只能用硪夯实。打夯的都是本地的农民,他们经常干这活儿——谁家要起屋了一定先打地基,而打地基最重要的工序便是夯硪——他们创作了很多打夯的号子,喊着号子打夯,既能保证行动一致用力均匀,又能活跃气氛让人觉不到累。

你听,东边喊的是《小寡妇上坟》,西边喊的是《野猪林》,而离我们最近的一伙子人喊的是《光棍哭妻》——

不见哪,新坟哟,心里那个还好受哟

一见哪,新坟呀,就想起了妞她娘

呀呼咳呼咳

呀呼咳

有妻的烧香,为的那个求儿女哟

光棍儿烧香,为的那个找对象

呀呼咳呼咳

呀呼咳

号子很讲究,有分有合,有低音有高音,尤其那似乎没有什么具体意思的“呀呼咳呼咳”,领号子的喊完后,大家齐呼一句“呀呼咳”更是洪亮整齐,简直响遏行云了。

佟馆长一听这号子便被吸走了魂,他支棱着耳朵,唯恐错过一句。他迅速地取出纸和笔,蹲在地上,一一记下那词,并用简谱记下了这铿锵有力的韵律。

“记这干啥?”

这打夯的号子有啥可记的,随处都是。我笑他少见多怪。

“这东西可真好,太有用了你知道不,用处大着呢!”

佟馆长像得了宝似的咧嘴笑。他说他是个演员,这号子说不定哪天排戏就有大用场。

“作为演员,你就得有双好眼睛,有双好耳朵,还得有个好鼻子……没人发现的才是好东西……”

说起演戏,佟馆长如数家珍。

“当年为了学哭,清明节我带着干粮背着水壶在公墓一蹲就是多半天。”

“学会了吗?”我问。

佟馆长二话没说,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摸着腿拉着长腔哭了起来。

我和小刘都没想到他会这样,两个人相视一笑,呆愣愣地看着地上的佟馆长。

佟馆长身子向前俯着,手捋着小腿,娘儿们搓麻线似的,嘴里念念有词,眼里竟然真有泪花子悬悬着……

“这人真有意思。”我想。

“当个演员可不易,你得会模仿不同人的表情,这种种表情得符合人的身份和处境,这首先就要求你肚子里得有各种不同的表情。没有怎么办?学啊,观察啊,自个儿琢磨啊。

我就多次到火车站去观察——火车站人多啊,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表情当然也就格外丰富,光那出了站口东瞧西望的,就可能属于不同的人,比如有的是寻找接站的心上人的,有的是刚出站迷糊找不到方向的,还有的是没出过门第一次来大城市见到什么都新鲜的……

我和小刘听得直点头,心想真是干什么都有说道。

我有一个疑惑,一直想问又觉得问不出口。今天看佟馆长心情不错,便脱口问了出来。

“佟馆长,我看过电影《宋景诗》,你在里面演了宋景诗手下的小头人,话剧《野火春风斗古城》你扮演的是男一号杨晓东,还有不少电影、话剧什么的你都有不错的表演,怎么就好好的演员不做,来这小地方当起了文化馆长?”

这话显然戳到了佟馆长的痛处。他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抿了抿嘴角,但最后还是回答了我。

“有时候,长处可能恰恰就是一个人的短处,尤其对年轻人来说,如果没有贵人指点帮扶,一不留心就可能犯了迷糊。唉……”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非常不好意思,觉得不应该问他这样的问题。

“我这人肠子直,性子拗,肚子里又不会藏事儿,什么心思都容易挂了脸上。我和同事们关系都很好,可我就是瞧不上当时领导那熊样儿,狗戴帽子充什么人哩……然后……”

佟馆长自嘲地笑了笑,很是洒脱地结了尾:“然后就成了馆长。哈哈……”

2

转眼就到了小满时节,大片的麦田丰收在望。

这天晚上,房东大哥来到我们办公室。

“明天晚上不要在食堂吃饭了,我请你们吃刀鱼包子。”

“啥是刀鱼?市里怎么没有卖的?”我问。

“刀鱼是黄河的特产,每年这个时候,从海里来黄河下籽孵化,然后又返回大海。这几天来黄河网刀鱼卖刀鱼的挺多,明天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二天,我和佟馆长、小刘护士来到黄河边,看到两个人站在岸上拉着渔网,河里一条小船顺水划动撒网,大约划了百多米,渔网完全展开后,又有两人上岸,拉着渔网的另一头,两边人同时用力往岸上收网,看他们收网的样子很吃力,他们身子先是前趋,然后绷紧嘴鼓足一口劲,胳膊和整个身子都往后扯动,渔网在他们的拉拽下缓慢地往回收,水面上渐渐热闹起来,浑浊的水花打得近岸像沸腾了锅一样……

好家伙!这一网足足三四百斤,几乎全是刀鱼!

一个人从船上拿来一杆秤,开始张罗着卖鱼。

“三毛啦,一律三毛!”

他们得意地吆喝着,远远近近的人围了过来。

佟馆长买了几斤刀鱼,又从代销点买了一瓶白酒,我从黑摊点作贼似的买了点花生米,准备去房东家吃刀鱼包子。

日落收工,来到房东家。

“来就是,咋还花钱买鱼?你看包子都快包完了,我还从坑里网了点小虾当酒肴。”房东接过东西,以责备地语气笑着客气。

炸小河虾、炖鱼丸子、花生米、小葱拌豆腐。

在那个年代,即使过年也不一定能吃上如此鲜美的下酒菜。

酒足饭饱,伴着满天星光回宿舍。不知怎的,佟馆长情绪不高。我问他:“今天你一直不大说话,闷闷不乐的,谁惹你了?”

“小左!这家伙嘴臭,简直胡说八道,他给别人嚼舌根说我作风有问题。”

那年代不比今天,作风问题最容易搞臭一个人,有的没的,糊你身上就是臭狗屎,难怪他生气。

3

小左我知道,区指挥部的团支部书记。他会嚼佟馆长什么舌根子?

我很好奇,可我忍着没问。

果真,回到宿舍,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让他放开了内心的戒备,他的话语就像大渠里的水,一旦提起了闸门就汩汩滔滔倾泻而出,想堵都堵不住了。

“前几天小刘哭涕涕地找到我,她说小左埋汰人哩!”

小刘是个很上进的姑娘,模样算不上俊俏,可也活泼开朗让人欢喜,尤其在这指挥部,像小刘这样的年轻姑娘不算多,当然到哪里也就格外招人眼睛。

“小刘交给小左入团申请书。我是小刘的入团介绍人,小左在和小刘谈话时,一直在问小刘和我是什么关系,我们是否发生过‘那事儿’,小刘还是个姑娘,你说小左这东西气人不气人?”

我不明白小左为什么如此热心小刘和佟馆长之间有没‘那事儿’,也就摇头说了一句:“是比较气人,你不去找他理论?”

说完我就后悔了,这不是典型的扒豁子撺掇事么,唉,我这臭嘴!

“我是真想找他理论啊,揍他小子的心都有。可我不能啊,你想要真那样,小刘的风言风语不就传得更快了么,妈的,没事也能编出事儿来,何况我还揍了人!”

也是!我暗自赞叹佟馆长想得周全。

“我生气小左乱嚼舌根,不光埋汰人家小刘,还埋汰俺哩!别说人家小刘从来没那心,就是俺也从来不会有那瞎心思。我在剧团的时候,有姑娘给我写情书,我从来连看都不看,转手就交给我老婆……”

啊——!真的?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忠于老婆的事儿,我怀疑这佟馆长没说真话。

“当然啦,我这辈子必须这样做!嗐,很多事你不知道,没有俺老婆,我的小命早变成了朝鲜战场上的小土堆……”

“她救过你命?”

“可不呗。”

“咋回事,说说?”

“那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啦。”佟馆长顿了顿,似乎在琢磨从哪里开始他的故事。

“我出生在东北长白山下的一个小山村里,十六岁那年,我和同村一位志同道合的姑娘——嗯,不说她名字了吧,让她知道了也不好——一同报名参加了革命。不久,我们一同分到了部队文工团,后来又一同奔赴朝鲜战场去慰问志愿军。”

“哦,你们是恋人?”我插了一句。

“我不知道是不是恋人,拉过手,还亲过一回嘴,没事的时候总是两个人粘在一块儿,可谁也没说那个字……”

我心里嘟囔了一句,嘴都亲了,还非得等那个字,你他妈如果进了人家被窝也没说那个字,完事之后也不是恋人?

“一个村长大的,青梅竹马啊,一同参军又一同赴朝鲜,哪有那么巧的缘分,肯定是恋人。”

佟馆长没理会我的结论,继续说他的故事。

“一次慰问演出的时候,美军的轰炸机突然来袭,一颗颗的炸弹落了下来,村子里火光一片,哭声一片。就在这时,一颗炸弹落在我附近,在我旁边有一位首长,我当时什么也没想,本能的把自己盖在首长身上。

一声爆响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几天后,我醒来了,旁人告诉我说首长安然无恙,而我却还徘徊在阎王殿门口……

我被炸了下半身,血流不止,小便不通,情况十分危急。

当时战地医院条件简陋,缺医少药,就边护理人员也身兼多职,很多人觉得我很难活过来。

给我护理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护士,她一个黄花大闺女不顾身份,给我疏通尿路,我的小便终于排出来了,我死里生,保住了生命。”

我听呆了,眼里几乎要漾出泪花来,为那年轻女护士的伟大和纯粹——战场上的人都很纯粹,但她毕竟是个年轻的姑娘,还没结婚的姑娘啊!

“醒来后的某一天,我在一个简易的病床上躺着。这时,我那同村的姑娘看我来了。我远远地听出了她的脚步,就把头歪向一侧,闭上了眼睛。

她一身素装,手里拿一把紫色的野花,脸上满是悲戚的表情——我眯着的眼睛偷偷地看着她,看着这位迟迟未曾露面的‘恋人’想干什么。

她把花儿放在我身上,揪着我的被角给我盖了盖,站在床前抽泣了几声,再也没说任何一句话,转身而去。

到现在我也闹不清楚,当时的她是以为我死了呢,还是知道我的蛋子儿被打掉了整个人也没什么用了呢——我真想问问她,问个清楚,真的。

“你们后来没再见过面?”

“见过,可那已是几年之后的事了。”

我摇头,心生几分感慨,为佟馆长,也为那同村的姑娘。

后来身体渐有好转,我也就从朝鲜战场上被护送回国继续疗养。出院后,我被调到南京芭蕾舞学院学习舞蹈。

在学院里,我到哪里几乎都是大家的焦点,男男女女都以仰慕的目光望着我,他们和我说话时的口气里似乎都带着某种激动和欣喜,尤其是一些年轻的姑娘,她们的目光里丝毫不掩饰火辣辣的东西——我先是疑惑,继而光荣又骄傲,因为战场上奋不顾身的行为,我被宣传为英雄,而最可爱的人中的英雄,当然会吸引众多的目光和尊敬。

唐风汉韵
唐风汉韵  作家 平生三乐:与朋友饮闲酒,宅家里读闲书,看美女养眼。文章尽管用,但请先联系本人以示尊重。微信:wang6p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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