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我的小城我的少年

2018-12-27 20:13:27

爱情

1

四月的夜还带着些许寒气,打更人走过,手里的锣不多不少,响了一慢两快的三下。已经陷入睡梦中的百姓,朦胧中便也知道,这是三更了。

于是这小镇子里便越发安静,偶有犬吠,也不入耳。只有天上的星子,和地上刚发芽的柳树,还随着风,遥遥应和。

本是十分安宁的,却被一股窸窸窣窣的的声音打破,就像是有什么人踩在了草地上。

聂荣长久以来都伴随着高度的警惕,此刻有人闯进了他家的菜园子,他不会不知道。只是他家的菜园子是不做营生的,仅仅为了供应己用。常理来说,一棵半棵的葱怕是招不来什么大贼的,如此一想,他心中也就明了,装作熟睡,也不做声,直等到那股声音远去,他才起身,走到后院查看。

今晚的月色还真不错,借着这还算明亮的月光,聂荣清楚地看见自己辛辛苦苦才种下的青菜,竟被人尽数翻起,那作恶的人好似与这些死物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恨不得碎尸万段一样,将这些菜都糟蹋得不成模样。

聂荣无奈地叹了口气,默默地蹲下身去,想着要怎样收拾这残局,却在后门的阴影处见到了另外一道身影,刚要开口,那身影便自己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约莫双十左右的姑娘,穿着浅灰绿色的麻布长裙,腰上还系着一块洗得发旧,却干净整洁的围裙。顺着月光向上看去,她本就柔美的脸庞越发朦胧,唯独那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在暗夜里面泛着涟漪。是了,是他对门酒家里的小女儿,樱姑娘。

聂荣看着,一身铮铮男儿骨,却把一颗心化了。

“每次想吓你一吓,你总是能发现我。”樱姑娘面色嗔怒,但她嘴角的笑意却不经地出卖了她。

“是我的错,下次我绝对视你如无物,如何?”聂荣咧了咧嘴。樱姑娘本就想笑,被聂荣这样一说,更是崩不住,也笑了出声。

“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聂荣放下了手中破烂的菜,随手将手上的土在腰身上拍了两下,接过了樱姑娘手中的东西。

虽说接了过来,聂荣心里面上都还是不情愿的。

“阿樱,我同你讲过多少次?我自己有吃食,用不上你给我带。”聂荣看了看手中的二斤猪肉和一壶老酒,心中的沟壑里钻出了不知名的滋味儿,酸酸的,涩涩的,像是没熟的杏子,还泛着苦。

“你这人,真是白活了二十几年,分不出好赖,我心里记挂着你,你倒反过来埋怨我,我一会儿就把前院儿的两只老母鸡给拎走!”

聂荣听了这话,再看了看阿樱的脸色,知道她没真的生气,自己哄哄她就算过了,可这事儿容不得含糊,他还是要说清楚:“阿樱,我知道,现在镇子上也就只有你肯对我好,肯给我带肉,肯给我粮,可这样终究不是长计。

“且不说我不能给你家银两,单单只让你来补贴我,就说万一哪天,不小心让谁家撞到了,那就是大事!连你,还有你阿爹阿娘,怕是都要遭我连累了。”

阿樱笑意不减,一双杏眼弯弯,双手插了腰,嘴里脆生地说道:“我?被逮到?哼,就凭咱们镇子上的那些人想要抓到我,怕是再给他们二十年也够呛!”

聂荣无奈地摇摇头,他知道阿樱对他的好,可他真的,真的怕连累了她。再给他半个月,再有半月,他就永远离开镇子,再也不回来!

想到要离开镇子,离开阿樱,离开这个自己拼命而战去保护的地方,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家乡,聂荣的眉头紧皱,脸上浮起了丝丝哀伤。

阿樱见了,以为他还在为乡民们的所作所为而伤心,便拉他回了屋里,将酒筛了两碗,又自顾自地去了灶台那寻了两盘小菜,一并端了上桌,喊道:“来,聂荣,咱俩好久不喝,今日再来量量你的底儿!”

聂荣本还有些伤心,听了她这话却又不得不唉声叹气,直说道:“你这丫头,自己多大的岁数了,还记不清女儿家的条条框框!你见着哪个黄花大闺女半夜找到男人房里来喝酒的?”

阿樱却敛起了笑意,一脸严肃地说道:“聂荣,我怕你太难过。”

2

聂荣听闻此话,撑不住地踉跄着坐在了桌旁,随手将碗捞起喝了个干净。阿樱面有难色,却也试探着又开了口:“聂荣,你过得这么辛苦,却还不离开,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聂荣闭上了眼,眼前却浮现了满地的断肢残臂,血汩汩地流动着,红色的浮在黑色的上面,那血河几近凝成了海。

犹记当日,虽是晴好,但风却很冷冽,刮在人脸上就像冰刀子,又冷又疼。他们是归属于地方的第五小分队,按照常例沿着各个村镇边沿巡逻。可刚刚走了一半,聂荣就发现了不对。

“头儿,咱们这走得可不对啊,你别是迷了路!”聂荣笑嘻嘻地凑到头儿身边儿。他平日里与这头儿关系最为亲密,心中虽然敬重但平日里总是不着调地打趣。

可今日头儿却一反常态,一把打掉了聂荣勾搭在他肩上的胳膊,严肃地说:“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才好,咱们这次有别的任务,你只需闭上嘴乖乖跟我走即可。”

聂荣一瞧也知道不是平常的事情,再混也不敢再多话,只得默默退回队伍中跟着走。

走着走着,他发现今日队中有几张不一样的面孔,面色甚是冷峻,没有一丝表情,身材也格外魁梧,人高马大。至于手中所配之剑,不必出鞘,光看剑鞘上的花纹,他便知道不是自己这小镇子配得起的,于是心中更加紧张起来。

行了约莫八里的路,他忽地觉察周围有些静得不对劲儿,虽说已经离镇子远了,可也不该没有一丝儿动静。

对于聂荣来说,那已经是他见过的最大的场面了,不知什么时候,数百人已经将他们包围,个个凶神恶煞,仿佛催命阎罗。

头儿上前与他们交谈了几句,就只见对方的一个壮汉拔刀将队长的胳膊挑下,血溅了一地。聂荣看见之前陌生的几人已经拔了剑,之后便是漫天的厮杀。不,是屠杀,毕竟他们才只有不到三十人。

他叫喊着冲了上去,拼了命地想要为头儿报仇。在一片混乱中,他感到怀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他扭头一看,头儿已经看不清面容了,他也听不清他的声音,只隐约觉得,头儿是在说,将这东西,送进京去。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再次安静得可怕。聂荣被火烤醒,他艰难地爬着离开了那堆残破的尸首,他知道,他怀里的东西,比他身后的兄弟,更加重要。

从那一天起,他就成为了一名人人喊打的兵。

阿樱见到聂荣眼角落下的泪,似有些不忍,她的手轻轻拍打着趴在桌上痛苦的做着噩梦的聂荣,脸却隐在烛火的背面,阴影之下越发看不清了神色。

3

直到有人来敲门,声声焦急,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快。聂荣醒了过来,赶忙吩咐阿樱从后门出去,这才到前门开了门。

是一条街上的李大婶,就隔着不远。

远远的有一片火光,映在近处的李大婶的身后,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李大婶的面色尽是惊恐,哆嗦着拉住了聂荣的衣角,口齿不清地吐出几个磕磕巴巴的字:“杀,杀人,了。”

聂荣压根儿没听李大婶说完话,就抄起他随身携带的配刀往火光那边赶。

还没走到跟前,他就看见约莫三四十人,都是练家子,每人手中配了一把大刀,正摇晃着无辜的街坊邻里,不知在问些什么。聂荣心里大概有数了。

他偷偷地潜了过去,悄悄地抹掉了几个人的脖子再无声无息地放倒。可他们终究人太多,没杀几个,聂荣就被发现了,于是起了正面冲突。

旁人早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只剩下聂荣同这些人对峙着。恍惚间聂荣仿佛看见了阿樱的身影,再定睛一看,果然是她,立马高声叫喊着:“阿樱,快跑!”

阿樱似是苦笑了一下,转过身来,吩咐了身边人几句,片刻过后,聂荣就被他们五花大绑起来,跪倒在阿樱面前。

火光衬得阿樱的脸有些扭曲,聂荣想着,这丫头莫不是得了失心疯?还是自己看错了人。

是的,一定是的,他的阿樱那么善良而又美好,她和乡里乡亲的关系也不是外人的那种,这镇子是她从小长到大的。她帮着她阿爹卖了那么多年的酒,她小时候调皮犯了错要挨阿爹的打也是李大婶帮着拉扯着,还有他们一起掏过的鸟蛋,他们一起下过的河,他们一起偷喝的酒……

那不是阿樱。

可是阿樱,却对他说话了,她的声音清冽又甜美,她说:“聂荣,把那本册子交出来。”

聂荣的心彻底冷了下来,身体僵硬仿佛化成了石头。

册子?册子?自己万万没想到,这镇子里的奸细,居然是阿樱。这么多年,还真是费尽了心机啊。

聂荣再不想和她说话,他心中的阿樱,已经在大火里烧得一干二净。

“聂荣,说话,我不想折磨你。”阿樱伏在聂荣的耳边轻轻的,又快速地说道。聂荣抬起头来,他嘴角的那一抹笑,让阿樱心惊。

“想要吗?你永远也找不到。”聂荣咬着牙,从颤抖的喉咙中挤出了回答。

阿樱的面色复杂,有些怜惜,有些无奈,有些气恼,可最后,还是化为一片冰冷,对着身边的人说道:“绑好了,带走。”

4

聂荣被打晕了过去,可能因为长久的拖拽,当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的双脚被磨破了皮肉,又被婴孩手臂粗的麻绳绑着,此时血汗混杂着,钻心地疼。此外,臂膊,腰身,都有麻绳捆绑着,使他不得不立在一根一人多高的十字木桩上。而他面前,站立着的,正是阿樱。

“聂荣,你知道的,我也不想走到今天。”

聂荣此刻想要放声大笑,可之前被踢到了的胸口隐隐作痛,他只能冷哼一声。

阿樱此刻却哭得梨花带雨,她手中拿着一块沾湿了的白巾,为他清理着伤口,一边理着,一边絮叨着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聂荣,你不晓得我的难处。既然你也跑不了了,我同你说说也无妨。

“我还没出生时,我阿爹就带着我阿娘搬到了这个小镇上。你知道的,这个镇子处在两国交界不远处,周围虽有些小村子,但也算人烟稀少。可就这么个小镇子,却是重要机密转移地。我阿爹从我还未懂事之时,就每日教我一些作为一名优秀的间谍必须要懂得的事情。

“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可真等我明白他教我的是什么的时候,我也明白了我这一生的路。聂荣,虽然我不甘心,但我有我的国啊!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可这个人为何偏偏是你。

“我多希望那天从围剿中活下来的你,不是你。”阿樱最后的三个字咬得很重,很重。

聂荣心里一阵酸楚。

是啊,他们都有自己的国,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是天生的死敌。

阿樱转了身,将那浸满了血的白巾随手扔在了地上,而后,聂荣听见了阿樱脆弱的声音,“聂荣,求求你,快说吧,完不成任务,我也是要死的。”

她的声音又轻柔又哽咽,“聂荣,我还不想死。”

聂荣攥紧了拳头,他的胸膛充斥着一股莫大的悲哀。这个世道,谁想死呢?他的头儿想死吗?他朝夕相处的兄弟想死吗?那些无辜又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的村民们想死吗?

没有人想的。同样,他也不希望阿樱死,可是他没有办法。

聂荣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闭上眼,一字一句,字字铿锵地说道:“阿樱,没用的,你找不到,因为那本册子,已经被我烧了。”

5

阿樱的背影在听到聂荣的话之后,微微一顿,而后对着牢中黑暗的角落里冷漠地说道:“打。”

她轻盈地走到牢内一角,仿佛这个地方的污浊与腌臜都沾染不了她的衣角。她坐在一张躺椅上,仿佛看戏一般,喝起了茶,看着聂荣在皮鞭之下,痛苦地蜷起了身子。

“哦对了,忘记告诉你。你写给京城的信,是被我拦下的。那回信,也是我回的。你可真傻,一直叫你等着,你就没起半点疑心?”

聂荣已经无法思考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就在前不久,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巡逻队中的一个小兵,与他玩在一处的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酒家少女。他们的镇子虽然人不算多,但也十分热闹,有时联合着各个村子开上一次大集,他也会为了凑热闹而结结实实地挨上头儿的一顿骂。

他的兄弟们会为了贪上一口酒而与他心爱的姑娘争执上半天,最后还是他出面清走那些无赖酒鬼。

他那未曾因听闻自己出事,伤心过度而去世的老母,也会做好热乎乎的饭菜喊他回家。

可能他是要死了吧,晕晕乎乎中,他总是在回忆这短短二十几年有限的时间里,最普通却也是最美好的画面。

聂荣的肋骨一阵抽痛,那是板子横着抽在他身上的疼痛。

他想,阿樱说得对,自己若是没有活着回来,就好了。

正当他昏昏沉沉的时候,兜头浇下的不知物让他浑身抽搐起来。他仔细辨认,闻了又闻,没错,这是烈性的酒。

酒渗在伤口里,疼痛的滋味犹如小蛇钻进他的每一处血肉,深可至骨。

阿樱趴在他的耳边问道:“清醒了吗?”

聂荣说不出话,嗓子干辣辣的,只将眼皮抬了抬。

阿樱又说道:“那好,撑着点。”聂荣不知她想要做什么,但他知道,这件事对于阿樱来说,应该是危险的事。

哪怕到了你死我活,他也不愿阿樱为他冒半点险。

她不应该,也不值得。

但他没有力气反抗,只得任由阿樱把他扶下木桩,他听见阿樱对那些人说:“他说了,他只愿带我一个人去。”

而后,他们就在同一匹马上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马骑得这么好。”聂荣咧了咧嘴,嘶哑变音的嗓子扯出了这几个字。

阿樱苦笑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好多。你闭上眼,休息一下,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聂荣听了阿樱的话,莫名的安心,可能是那个阿樱又回来了,他控住不住自己,他由不得自己不安心。

等到聂荣再醒过来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人紧握着他的手,喃喃地低声说着什么。他不敢睁眼,唯恐打断了她的话。

他知道那是阿樱。

“你可真傻,怎么就不知道跑呢?你可真是硬骨头,你若是服了软多好。不过你若是真的说了,怕也不是你了。聂荣啊聂荣,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可你不是一个好男人。

“可能我可以做一个好的奸细,可在那之前,我还是一个女人。”阿樱的话音未落,聂荣便感到自己手背一点冰凉。

“我若是不抓你,自有人会抓你;我若是不打你,自有人会打你;我若是不把戏做足了,我怎能带你出来?聂荣,你恨不恨我?你很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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