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2019-09-30 18:48:25

世情

蒹葭

1

毕业论文指导老师分配到谢图南的时候,我愣了,回头看到室友一脸同情的看着我,彻底傻眼。

谁不知道,江大新闻学院的谢图南教授,是出了名的女魔头,性格乖癖,要求严苛,挂科率高,不讲情面。

客观讲,谢图南才华横溢,可脾气性格也确实古怪。

30出头的年纪评上了教授,江大最年轻的博导,博士就读美国常春藤,回国后被江大高薪挖过来,出过核心期刊,每年主持两个科研项目,她带的博士大都在新闻领域取得了不错的成就。

我觉得像她这种才华横溢的人有点儿脾气也能理解,她做我的指导老师也能教我很多东西,但我还是想拒绝,就像愿意跟她读博的人少之又少一样。

很大程度上在于她是研究新闻和社会发展的,这个方向比较偏,她还是个女权主义者,控制欲极强。

她做的课题大都关于女性,现在女权主义者盛行,可这类课题不多,大都还是些不痛不痒的话题,真正触及到核心的很少。

天天喊着女权,可连女性平权都很难做到,真正能活出自我的女人更少,男婚女嫁的思想还是盛行。

女人的性格中有柔软的一面,男人认为每个月往家拿钱就算是照顾家,逼得女性承担起照顾家庭的大部分责任,在婆婆老公的高压政策下,女人开始把家庭放在自己之前,一步退后步步退后,最终丧失自己。

我不想写这种论文,论文是需要采访架起来,我并不觉得自己一个大四的学生有能力做出谢图南要求的深度报道。

不过更大原因在于我被保送本校的研究生,硕博连读5年,导师是谢图南。

我不是不想读研,但我有我的负担。

9月开题报告会,果不其然,谢图南开课选题报的是农村剩男现象,她带的几个学生分别负责几个板块,我被分到的是农村重男轻女现象造成的男女比例失调对农村剩男的影响。

我当时在江城一家新媒体公司实习,负责微信公众号的运营,公司发展不错,待遇发展空间也都很好,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累,每天2000的原创文章,微信推送的编辑,还有各种市场调查。

我实在没多少精力把时间留给毕设。

以至于9月底第一次答辩的时候,我提前把写好的开题报告拿给谢图南看。

她看着我,似笑非笑:“这就是你在医院蹲了半个月做的开题报告。”

我心虚地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虚,因为我确实在江城下属的城郊妇幼保健院蹲了两天,采访了几个孕妇。

谢图南接着往下翻,简单地翻了一下题目,然后开始念其中一段话:“农村男女差距过大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儿女双全的梦想——”

谢图南看着我,骂起人来丝毫不客气:“这就是你写的重男轻女的主要原因,这么写出来的东西你自己信吗?国内重点大学学生,写出来的东西这么表面,你说你读大学有什么用?”

我有些羞愧,我信吗?我当然不信!

我家里也是农村的,出生的时候爷爷一看我是个女孩扭头就走,我妈把不满月的我送到姥姥家,不到两年就生下了我弟。

直到我弟会走,我姥姥去世,才把我接回家。

我叫陶孜,同学大都以为父母是希望我孜孜不倦地学习,可他们哪知道,陶孜的本意是讨子。

我问过我妈为什么会重男轻女,我妈一副我不孝顺的样子,跟我解释:“我们哪里重男轻女,不都是为了儿女双全,我们对你比对你弟弟好多了,你看你弟为了你早不上学了,现在还挣钱供你读书,你以后可不能忘了你弟的恩情。”

我冷笑,没说话,事实上,我弟不上学,是他压根没考上高中,我爸找人交了2万块的建校费,结果他上了一年多还是辍学了。

而我,自从大二开始,已经很少往家里要钱,月费和生活费都是靠奖学金和假期打工。

谢图南问我信吗,我自然不信。

可是我该怎么采访呢,没有人会剖开心扉说真话。

重男轻女可以用儿女双全来掩饰;女孩终究是要嫁到别人家的;还有一个孕妇说我不想生女儿是因为生孩子太疼了,我不想让她受罪,所以她在做完b超检查出来是女孩的当天,做了流产手术。

千奇百怪,各种原因都可以来掩饰自己重男轻女,在妇幼保健院待了两天,我彻底长知识了。

所以现在谢图南问我信吗,我当然不信,可是我确实没有能力能让他们敞开心扉去跟我深度交流这些事。

我一脸郁闷地看着谢图南:“谢老师,我实在找不到采访的人。这又不是啥好事,人本来就擅长给自己做的事找理由,没人愿意说真话。”

谢图南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上面是一个地址。

容城市钱湖县富平村。

2

我和谢图南老师指导的一位叫张德才的男生同行。他是江城下属的某个农村出来的,和我同做这个主题,不过他负责的板块是农村女生升学现象。

学习好,不高,黑,朴实,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也有学新闻人的特质:八卦。

富平村不好找,我们得从江城倒火车到容城,从坐大巴到钱湖县,从钱湖县坐公交到富平村。

上火车时,他很主动地帮我拿行李。

一路无聊,我们俩开始聊天。

我对张德才的影响不错,因为每年的奖学金名额都有他,脾气好很努力很用心,出身不好,性格里有自卑的成分,典型的凤凰男。

我是凤凰女,多少理解他,我们两个在一个学校,又都是学新闻的,知道的不多但是知道的很杂,从房价物价到中美关系,从就业升学到隔壁班的同学,话题都没停过。

他问我是不是结婚就应该男方出房,一个家庭是两个人一起建立起来的,负担不应该是由两个人一起承担?

我同意的点点头:“如果我和一个人结婚的话,我可以和他一起买车买房,我也不要彩礼,毕竟我没有嫁妆。”

说到这儿,我注意到张德才的眼里亮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

我非常愿意接受和男方一起买房买车,赚钱养家。是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古以来家家户户,总是女人在忙前忙后,在每次聚餐后吃着残羹冷饭,收拾碗筷,而男人在和酒肉朋友畅快淋漓。

好像聊过这个问题后,接下来的问题不像是刚才他们浅显,越来越变得深入。

张德才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你看咱们老师叫谢图南,肯定是家里想要个男孩,结果现在心里不平衡,非得出来搞女权主义,简直没事找事。”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朴实,反问:“为什么你不觉得谢老师的名字是出自《逍遥游》的‘背负青天而莫之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这句诗呢。”

张德才略有些惊讶,挠挠后脑勺,“还有这句诗,那还真是我孤陋寡闻了。”

这句诗是出自老庄的《逍遥游》,寓意志向和前途的远大。

张德才给自己找台阶下:“其实,也不能怪我,主要是谢图南太强了,任谁都觉得她受过什么伤害,你说现在那个男的敢娶她,一个女人在家待着多好,外面那么辛苦。”

“你说,那个大老爷们能舍得让自己媳妇在外面受委屈。”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女孩子在家洗衣做饭带孩子就轻松呢,谢图南被聘请到我们学校后,学院领导以礼相待,真没觉得她在外面工作受了多少委屈。

我跟他四年同学,接触不多,没必要去跟他理论,只是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是啊,以后你肯定是个好丈夫。”

张德才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顺手把垃圾扔到桌子上,叹了一口气:

“其实咱们这个课题真没必要做,现在农村剩男多,还不是因为外面诱惑太大,拿我们村来说,上过大学的女生不愿意回去也就算了,出去打工的也不回去,结个婚要求男方在县城买房,简直能把男方家里扒一层皮。”

我隐约有些不爽,一口回怼:

“即使女生愿意回去结婚,但你有没有想过,现在男女比例可严重失调,适婚的男人比女人可多3000万,这3000万怎么找补回来呢。”

“还有,为什么你会觉得在家做饭带孩子特别轻松呢,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外面工作感觉辛苦,是因为你能力不行。”

我性格一向柔和,可能他也没想到我会突然爆发,有些尴尬又有些惊讶,只是呐呐地说:“是啊,就是。其实都不容易,都不容易。”

之前他眼里刚才闪出的光暗淡下去了。

3

到了富平村,我和张德才就分开了,之前上车时帮我拿行李的那个殷勤劲儿也没了,我笑了笑,也没在意。

我去找村长,说明了来意,村长表示很支持我的工作。

村长姓谢,六十多岁,精神健硕,身体很健康,走起来虎虎生风,我得小跑才能跟上。在路上,村长跟我介绍富平村的情况。

富平村取自富裕平安之意,位于半山腰,典型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里人的收入也都靠务农。

“因为种地,村里人普遍的重男轻女,认为生个女儿是赔钱货,白吃饭又不干活,而生个儿子呢,十几岁就能下地了。”

“其实这种情况到改革开放后好多了,当时村里有几个眼光长的,挣点钱都搬到城里住了,做点儿小生意什么的,怎么也比种地强。”

我走在土路上,感觉有些黏脚,上大学后,因为各种兼职,回去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为什么不种地了,重男轻女思想还那么严重呢。”

村长带我去的地方是一个婴儿塔,塔高约半米,由灰色石砖砌成,顶为鼓形,塔身四面均留有小洞,远远望去与饲养鸽子的鸽舍相似。

走到离婴儿塔10米远的地方,村长拦住了我,“别过去了,不吉利。”

我像是预料到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僵硬地扭过头看村长,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和祈求,希望我的预测是假的,希望他能给我一个善良的解释。

“这是上世纪留下来的,唉,当时灾荒,也是穷闹得,生了孩子压根养不起,就扔到这里,后来计划生育,村里还好,能生两个,生了女孩,只能送人,村里谁不想生儿子啊,谁会领养别人家的女儿啊。没办法,就——”

村长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埋得很低很低。

我的心如坠冰窟,满眼泪水,整个身体变得很僵硬,扭过头看着婴儿塔,不知埋葬了多少还没来得及看这个世界的小天使。

我父母重男轻女吗?我觉得确实是重男轻女,我上高中时和我弟一个学校。

当时我爸常年在外打工,不经常回家。

当时我压力特别大,怕付出了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毕竟我考不上我现在就是一个左手抱娃右手炒菜的大妈。

大概高考前两天,我爸来我们学校看我弟,给他带了一堆吃的,陪他聊了好长时间,却见都没见我。

我是中午才知道的,同学走进来对我,一脸羡慕地对我说:“你爸对你真好,知道你高考还来陪你。”

我有些茫然,不太懂:“我爸什么时候来的?”

“你爸来一上午了你不知道,刚走,你现在去追说不定还来得及。”

我急忙去扒着窗户看,我弟在校门口送我爸,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可是这一刻,我对父母充满了感恩,他们生育养育了我,可能他们也爱我,只是没有像爱我弟那样爱。

我的耳旁仿佛传来一阵空灵般的声音。

为什么不种地了还重男轻女啊?因为那种重男轻女的思想已经侵入骨髓了啊!

4

我在村里住了两天,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

期间,村长带我去见村里的一位老太太,如果按当年村里生儿子是福气来算的话,老太太绝对算是有福气的人,因为她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老太太姓赵,赵老太太也算是村里的名人,年轻时就特别泼辣。

大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计划生育刚刚开始,赵老太太生双胞胎之前生了两个女儿,小女儿生下来没有几天就死了。

大女儿倒是活下来了,叫英子,学习不错,可是16岁时为了给儿子换彩礼,被赵老太太嫁到了云贵。

因为那边给的彩礼高,够两个儿子娶媳妇。

村长说:“我是不太想见她,一会儿到了你自己进去,我只有一个闺女,估计老太太也不想见我,但是我觉得你们老师可能想让你见见她,对你的作业有帮助。”村长狠抽了一口烟,“真希望你这份作业能引起来重视,真是别在作孽了。”

赵砚书
赵砚书  VIP会员 @砚书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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