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歌楼

2020-02-12 17:49:01

青春

这门洞里壁的砖和它的历史一样没有温度。用手指轻轻触一下,也不觉得凉。只有那光滑乌黑的表层还是像上了层釉,外形上和当年没有分别。

石头,毕竟是死的。

我也曾边走边奓起一只胳膊用指尖抚摸过一溜青砖,那湿润冰凉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可是同样是除夕,站在凯歌楼上俯瞰整条街道,两畔的衢灯却如中元的河灯一样朦朦胧胧连成一片了。

若不是我的感官退化,难道那时的事都是错觉?

不对。

我分明记得振武门上方蔓生的草茎和裸露在外的硕大条石。每次穿过两个相间的门洞都分外紧张,心想那拱顶的砖块随便掉下一角都会把我砸死。所以,从驼峰北路向南,过无量寺山门,向西拐,望见卫城的刹那,提心吊胆的感觉便陡然而生。

像当初那样加快脚步、贴着墙壁小跑过去怎样?然后一路往下走,踩着犬牙交错的红砖,一直走到谷底。小巷尽头,过牌坊、穿鼓楼,脚下石板铺街,两侧商铺星罗。

那裁缝店的女人四十上下,一只手拿着木头尺子在面料上比划,另一只手握着剪刀、贴着尺缘,哧溜一声,一块儿藏青地绣花缎子就被整齐地裁成两截。女人的手在透明的窗玻璃彼端飞快地跳跃、旋转,好像两只嬉戏的蝴蝶。

我认得她。小时候常常跟着姥姥和母亲到这里买被料。她大概把母亲错当成了自己的某个亲戚,每次都会给我们优惠。第一次上门时,女人一看到母亲便热络地贴过来,满脸堆笑。母亲就装作与她相熟的样子附和着,“生意很好哎—”,“还行吧,做被套吗?我放下手边的先给你做……”

每次看到女人那热情过头的言行和母亲那纯熟的演技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大人们那圆滑世故、逢场作戏的样子深深地印刻在我的童年回忆之中,并在多年之后成为我步入成年之门的第一堂课。

母亲断不会想到我会在这一天从裁缝店门前走过吧?当初我编的理由是“假期加班,无法赶回来过年”。实际上,家就在不足五公里远的地方。为了一个荒唐的约定做出这种事,这是我三十年来最大的秘密。

在老街蹓跶一阵,肚子饿了。抬眼见一家小店,门脸儿挂一杆旗旛,踅身进去,“喂,老板,来碗杂碎”。半碗粉条、一点羊血、两三块羊肚、四五粒羊头肉、七八条土豆丝,用老汤一浇,撒一撮香菜就成。下水用料远不及当年实诚,好在味道没改。

汤吃完了,身子暖了。打个饱嗝,唇齿间犹荡着膻腥味儿。到古董铺子看看吧,不知道那老头还在不在。旧时在他家十块买的一对光绪通宝,一枚我随身带着,另一枚却再也找不到了。

“您给看看这铜钱值不值钱?”我从上衣里面的口袋掏出来递给掌柜。那人瞥一眼就冲我摆手,“假的”。我把铜钱收好,道了声谢谢。随口问他:“以前不是有个大爷吗?”

“三年前老掉了”

“哦,是吗”

那老家伙居然骗了我十年。

想起那年除夕夜的光景:街道上行人寥寥,细碎的雪花连同头顶上方的整个夜空构成一块凝固的啫喱。两个人在啫喱下默默往前走,从鼓楼向南,一直走到文昌阁,再折回来。看着街边的店铺一个个熄灯关门,我心想,“一天过得好快啊”。

她只低着头,乌黑的刘海从右侧前额微微撇开一道缝隙,露出小半个月牙。左侧的部分则整齐地覆盖了眉毛,发梢几乎触及睫毛。淡黄色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如同柔光境下的照片,我怔怔地站在雪中,望着她的双眼,一瞬间觉得她离我很远很远。

分别之际,在我的提议下,我们来到凯歌楼南面常去的古董铺子。老板是个年逾古稀的小老头,我小的时候经常在放学后跑到这里来玩。一番和我是中学时才认识,她和老板并不熟络。

“最近搞到几件新鲜玩意儿,要不要瞅瞅?”老头眯着眼睛冲我说。

“您还记得我吗?”

“卖古董的看一眼就记住喽。这闺女我也见过,以前和你一块儿来过吧”,他打量着一番说。

“您老身体怎么样?”

“还好,还好,撑个十年八年没问题”

他从朱漆的格子抽屉里取出玉佩和铜板,小巧玲珑,都是成对的,这老头很明白我的心思。

我转过头问一番喜欢哪一对,她毫不犹豫选了铜钱。

只有活着的东西,尤其是人,才是会随着时间变化的存在吧。古城除却人为的矫揉造作的仿清建筑风格,以及被反复修葺、早已丧失年代感的牌楼和大部分城墙,剩下的好像也都没有变。

据说凯歌楼建成五百余年、万佛楼三百多年,历尽不少劫难保留至今。我看二楼那檐柱上新上的生漆,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相形之下,自己倒显得沧桑了。

十年前的老街,或许也是这番模样,只是因为本身是一幅没被上色的油画,故而显得陈旧了些——我原以为是时间使然。

当时的心是热的,所以摸着洞墙觉得凉;如今的心已冷了,摸着同样冰凉的墙就感觉不出温度来。

从古董铺出来,走上十几步,拐到凯歌楼下,沿着逼仄的楼梯拾级而上,爬上二层,从上往下望。行人已散,商铺也纷纷开始打烊。除夕的灯光好美啊,只是不像当年那般历历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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