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日子,终归是比外面儿要穷一些,甚至比那些平原丘陵地区的农村还要更穷一点。
穷到什么程度呢?你可以想象一下,因为没有电灯,村民们要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因为没有肉,只能粗茶泡饭啄盐菜而食;因为没有多余的布匹,自然也就没几身好衣服可以穿的。
丽华和我,两个人加起来总共也三套衣服,有两套还是阿妈赶集在一个垃圾桶里拾的。黄的绿的毫不搭配,就连尺寸也偏大不少,穿起来就跟套着麻袋的瘦猴一样,裤脚要卷好几圈,我们姐妹俩终日里上学干活都穿这身儿。晚上洗完澡便只能就着洗澡水搓一把,否管第二天干没干都得穿上。剩下的那套好的,是个吊带的。我俩摸着那好料子合计了半天,谁也没胆子穿它出门,只好拿来压箱底儿了。
这条吊带裙是在广东打工的小姑留下的。她那年回来过年,大棉袄里裹的就是这件。这裙子红的妖艳,两根细细的黑缎吊着纤细的裙身,阿妈那虎背熊腰指定是穿不进去,最后还是落到了我们俩姐妹手里。
遥想当日,阿妈坐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堆已经用不到了的衣服,呆呆地望着山外的蓝天感叹道:“阿水,你终究还是化成了云飞往天上去了。”
阿水就是我们小姑。至于她到底是化作云朵还是客死他乡,我们都不得而知,也没有那种亲人徒然离世带给人的那种痛苦感。
那年我八岁,丽华九岁。只记得天空始终是黑云密布,暗的如昼夜一般。斗大的雨水连下了三天三夜。地里的稻子黄了,可天公却偏偏在这时候撂了挑子,接连几天的暴雨将村民们幸苦一年的成果付之东流。
屋漏偏逢连夜雨——远方突然传来小姑死了。
是与小姑同去广州的乡亲托人递来消息,小姑突然身染恶疾,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就在一个深夜因抢救无效离开了。身前未留在任何话语,身后也不过一具瘦骨嶙峋的躯体。拖也拖不回来,只能一把火烧了,装进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放在那医院里,叫我们去取。
不知为何,那一个月在我的印象里天色总是出奇的黑,好像连一次天晴也没有出现过。阿公烟杆里氤氲的雾气熏疼了我们的眼,他将手中的烟口重重地敲在一旁的青石板上,丽华立马递上一卷刚卷好的旱烟。
“不准去!”阿公接过烟卷,头也不抬地说了这三个字。他的声音压的很重,常年抽烟的嗓子说话时总透着一丝沙沙的电流声,可纵使这样,也能让人听出这个肃然的家主语气中不容置疑的决然。
阿爸的头压的比阿公还低,我记不清他当时的面色。只看到他站在布满青苔的庭前,就那样直挺挺地对着阿公的方向,双手紧紧攥着,骨节被他攥的发白。
小姑最终也没有被接回来,可关于她的流言扉扉却一直没有断过。这可能就是所谓的身已死,人未过最好的诠释。
多年后,阿公早以离世。阿爸也在一年前上山挖草药的时候,失足坠下山崖。这栋荒凉的祖屋里只剩下因伤心过度终日缠绵病榻的阿妈暂时陪伴着我俩。
丽华开始承担起家里所有的劳务,外加阿爸留下的几亩薄田,今年年初她又借钱买了两头小猪崽。而我则是在放学之后如在世的阿爸一样上山挖草药补贴家用。刚开始我连草和药总是分不清,后来跟随着村里的老人一路多学多认,竟然也能识得上百种草药。大山里虽然交通不便,草药却盛产丰富。平日里挖的不仅有田七,薄荷,党参,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才山崖上采到石斛,它可是个好东西,一株就能卖上百块钱。只是,挖到它就意味着我得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好。
天已经完全的黑了,我借着月光摸索着回家。曾经灯火通明,欢歌笑语的老房子里如今只有一盏孱弱的煤油灯在那里闪烁着,忽明忽暗。
丽华像是每次都能察觉到我什么时候回家,总是提前将热好的饭菜端到桌上。提起那盏恍忽的油灯,小心翼翼的用手护着走到屋前的道场上四处张望,想为我指亮回家的路。我有些好笑,她护灯的姿势跟阿妈当时一模一样,看起来滑稽极了。而我,是不是也像极了当时急匆匆,赶着回家见妻女的阿爸呢…
丽华好像看到了我,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神在瞟向我的这一刻时,倏地一愣。终究还是回来晚了,我有些慌张地摸了摸胸口藏着的那颗石斛,暗诽道:待会儿她又得开始叨唠喏~
眼前的光线愈来愈近,我的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好香~不知道丽华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阿妈今天有没有多吃一些。
愈来愈近,我饿的双腿发虚,丽华却仿佛生了气。她不像往日里那般飞快地朝我迎过来,解下我背上的竹篓,一边斥责我回得太晚一边招呼着我快进屋吃饭。今天是怎么了?她那双不怎么好看的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我。
那盏油灯被晚间的微风吹的左右摇摆,似有随时熄灭的可能。丽华真生气了。我站在离她两丈之外的道路口低着头嘟咙道:“姐~我错了…”
丽华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立在那看着我,我恍惚看到了当年同样屹立在那块石板上与阿公对峙的阿爸。
“丽华,丽…,是不是小青回来呢?”阿妈孱弱的声音从卧房里传了过来。
我刚要应答,丽华却朝我摇摇头,手指了指厅屋里还冒着热气的饭菜,随后朝着阿妈的房里小跑了过去。刚好,我也有些饿了,边迈着双腿虚浮的步子奔向了那桌饭菜。
丽华做的菜一直不怎么合我胃口,今天许是累坏了,清炒番薯叶也觉得好吃。就在我风卷残涌之时,丽华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进来,手里抱着那口被白蚁蛀的濒临残废的箱子。她在离我两丈以外的家主位上坐下,静静地看着我吃饭。
“你吃吗?”我指了指饭菜对她说。
她摇摇头,只是深深地看着我。许久,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吁了一口气,拿出木箱里那套红色吊带裙,捧在手心上细细摸索。
“我准备带阿妈出去打工,那里医疗条件好,赚的也比这大山里多。”
我扒着饭地手停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怎么这么突然?”
“想了很久了,原本……是要带上你的。”丽华的眸垂了下去,我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
“你们就算出去了又能怎么办?身无一技之长,哪儿个会要你?”
“小姑也什么都不会不是吗?”丽华抓着那件衣服的手仿佛要嵌进肉里,她紧咬着下唇,努力地控制着眼泪不让它下来。
我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将桌上的饭菜一掀,冲她嘶吼道:“我不准!我不准你去做那种事情!彭丽华!你给我,”
“你不准还有用吗?”她打断了我的话。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什么。丽华死死的盯着我看,仿佛下一秒我就要消失了。
“小青,你走吧,我会照顾好咱妈的。你放心,大不了到时候我们也来找你。人间太苦了,可阿妈一生没出过这大山里,我想带她去看一番这世界,你说好不好?”
是啊,我死了。在采这株石斛的途中,我与阿爸一样,失足跌下了山崖。我怎么能忘了呢?
“呵呵……呵……”糊涂,糊涂!我双手拍打着思绪不清的脑袋,狂笑不止。我为何会这般糊涂,原本我最怕离别,最怕这人世间的苦楚,却为何把这般滋味再留给阿妈阿姐尝?胸口的石斛在微微发烫,似在提醒我时间快到了。
我望了望灯火中早已泪眼婆撒的阿姐,转过头终究无话可讲。说什么呢?人生极苦,她终要一遍遍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