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域这场纵火案十年来鲜有,引起京都高度重视,派了锦衣卫协助调查。
粱昱便是领头的人,不过二十多岁,就因为剿灭了程州乱匪声名大噪,连升三级,成了最年轻的锦衣卫千户。
女工们被一个个带去官府盘问,我借别人的嘴,散布艾艾用鬼火报仇的故事。老姨婆们被吓得不轻,想到之前发生的事,也觉得是这样。
可这骗不过精明的千户大人,加上温怡盗窃的案底又在官府,查一查前因后果,很快我就被千户大人单独提审。
朝域已经进入漫长的冬季,天气格外阴冷,怕是要下雪了。
我在这天被传到官府,见到了传闻中的千户大人。县衙的内堂里,我恭敬跪在这位梁千户大人面前,身子直打哆嗦。
梁昱:“为何见了我怕成这样?”
我不敢抬头看他,用颤巍巍的声音说:“民女见识短浅,不曾见过大人物,是以被大人您的威严震慑。”
坐在正大光明牌匾下的人冷哼一声,吩咐下人:“今晚说是会下雪,添一盆炭进来。”
我不知他是何用意,思索刚才可有哪个字说得不对,刚刚的每一个神情,包括字与字之间的停顿,我都在镜子面前练习过上百遍,不应该出错的。
炭盆放在我面前,他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用铁钳夹起一块炭,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
凑着炭火的红光,我才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凌厉如剑,目光灼灼,如有星河。当你对上他眸中万般神采时,也意味着被扯进了无边暗夜。
我被无形的压力逼迫着想要移开,但我不能,我要卖力地演出一个十六岁女孩的无辜和胆怯。
梁昱:“你听好,我喜欢听真话,讨厌被浪费时间,今天只有三个问题,如实回答,你想要撒谎也行,但只要被我看出,这火炭必烧得你皮开肉绽。”
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梁昱:“案发当夜你不在丝厂,你去了哪儿?”
我答:“在淮于街相府,当晚相府有酒局,金云阁去了不少人,其中有带过我的黄嬷嬷,我一直在后门等她出来,想求她发发慈悲让我回金云阁。”
梁昱给旁边的人一个眼神,捕快立马出去找黄嬷嬷求证。
梁昱:“案发前你去了药店,买了蒙汗药,想用来干什么?”
我面露难色,低头抿唇。
梁昱:“案发当时后院女工都被烟呛醒,住在前院的管事却一个都没动静,是不是你给他们下了蒙汗药?”
我脱口而出:“不是!前几天我被人打了,那是用来缓解疼痛的。”
他锐利的眼神在我脸上来回扫,我几乎怀疑自己从进门起就演砸了。
他忽然面露嘲讽之色:“伤口呢?”
旁边的捕快起哄:“咱们兄弟中了刀伤才用得上蒙汗药缓解疼痛,你这丫头信口雌黄。”
他手中的火炭一点点朝我的脸逼近,灼热感熏得发梢蜷起,我抬眼看他,两行眼泪恰好滑落,瞬间蒸腾起水雾。
他终于不再逼近。
我不动声色地脱衣服,脱到只剩肚兜,把整个后背展露在他面前:“大人说,配用吗?”
后背上爬满密集的鞭痕,血肉模糊,青紫一片。
梁昱眼神终于缓和了半分:“谁打的?”
我慢慢穿上衣服,不卑不亢地问道:“这算第三个了吗?”
旁边的捕快叫嚣:“问你就答,废什么话!”
我眼睛红红地,露出一副自轻自贱,心灰意冷地模样:“民女冒犯了相府易少爷,他看我区区一介丝厂女工,便下了狠手,说要我长点教训。”
梁昱终于把手里的火炭放下,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他终于放下懈怠。
“第三个问题,你认为丝厂里谁会希望所有的管事死?”
“大人为何认定是丝厂的人呢?”
“作案的人对地形了如指掌,外人轻易做不到。”
“大人又为何认定凶手的目标是管事们呢?”
旁边的捕快实在看不下去了:“是我们大人在审你还是你在审我们大人!”
梁昱回到上座,给自己添上一杯茶:“问完了,送她出去。”
官府偏殿里,捕快愁眉苦脸:“大人,这又白忙活一晚上,接下来咱们还要审谁啊?”
梁昱:“谁说白忙活了,派人给我盯紧她。”
捕快:“哟,真是这小丫头片子?那您怎么不继续追问呐!”
梁昱:“我才说了一句话,她便找出两处漏洞,无非是想把这事往其他地方引。先是不在场证据,把金云阁给攀扯进来,再是提到受伤,相府少爷都被她泼了一盆脏水,这女孩,有点能耐,可惜,她遇到的是我。”
捕快:“可是,这相府少爷伤她,是您自个儿怜香惜玉问的呀。”
梁昱一口水呛住:“我那是不放过案情相关细节!”
捕快忙应和:“是是是”
梁昱止住咳嗽,暗自思忖:“要是连我问的,都在她算计内,那就有意思了。”
这审讯结束得突兀,我也不知道自己卖弄的小聪明到底起了几分成效,走在街上脚步一步虚一步实,想起放火的晚上,至今心里不能平静。
当时听说他们要上报五百两,我被逼上绝路,去药店买了蒙汗药,但这些药我至今没动,如果不出我所料,我回去的时候这包药已经被搜走了。
我也的确是给他们下了毒,只不过我去了小三子家,用了他的曼陀罗花。蒙汗药的主要成分就是这种曼陀罗花。
为了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入夜后我把后院牛棚里干掉的牛粪铺在库房周围,尾端放置了一根蜡烛,等蜡烛燃到底部,牛粪受热便会点着,库房干燥,有大量易燃物,不要半个时辰,大火就能起来。
我布置好了延时机关,立马赶着牛车重回相府,等到金云阁的人出来,我冲上去哀求黄嬷嬷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的目的是要引人注目,且要拖足够长的时间,于是极尽丑态,让一众随行的人看够了笑话。
每当想起那一晚我的手笔,我都不禁想,如果我当真回了金云阁,我这匹丝厂里逼出来的恶狼,跟金云阁里娇生惯养的贵犬比,能排到哪一等呢?
那晚指女随行的行列中,我一眼看到了文琪。
“哎文琪,那你不是你原来的姐妹吗?”
文琪恼火:“你说什么呢,我不认得她。”
我冷笑,她的确是不会再认得我了,一个不惜一切代价要达成目的的人。
黄嬷嬷说:“要我带你回去,总得给我看看你有什么能耐吧,我们金云阁不养闲人。”
我说我会弹琴奏乐,她们便要我当街做给她们看。我朝随行艺女中看了一圈,没有一个愿意借钱给我,都一副居高临下看好戏的姿态。
金云阁刻意推崇尊卑,以至于驯化出的这些女孩,对上恭敬谄媚到没有人的骨气,对下趾高气昂到没有人样。
就在她们看我难堪的时候,我想起我爹说过的一句话——琴不离身,曲不离口,不是真的要时时刻刻背着一把琴,而是无论在哪里,你的意识里都要有一把琴,和你的情绪共振。
我忽然茅塞顿开,席地而坐,想象膝盖上放着一把古琴,用手指对着空气弹起来。
“她是疯了吗?这是在干什么?”
看的人一开始不明所以,甚至放声大笑,逐渐就安静了下来。
忽然有人说:“她弹的是《秋塞吟》!”
众人大惊,竟真能从空气中游走的手指读出曲调,连轿子中的指女金鳞都探出头来观看。
“想不到她琴艺不错啊。”
金鳞瞥了旁边多嘴的艺女一眼,说道:“不,她是赌资上乘。”说完又自言自语似的补上一句,“她赌的是什么呢?”
这《秋塞吟》传达的是昭君出塞,别离故国,远嫁异族的离情别绪。我借这首曲子表达我想回金云阁的心,也算一片赤诚了。
一曲作毕,黄嬷嬷没有半点松动:“我们金云阁的人,拿得出手的能耐是一方面,脾性是另一方面。当年我管教你,你是何等劣性,如今我怎知你能好好受教了。”
她这是要我服软,我算着还要再拖延些时间,便跪在地上,讲起自己在丝厂如何如何劳累,身后的老牛不时配合地发出“哞哞”的声音。
这种受苦受难的故事让每个金云阁的养尊处优的人听得津津有味。
黄嬷嬷朝身后说:“都听听,都听听,别平时说你们点什么就埋怨,要不是我当初怜见你们,心软让你们留在金云阁,今日吃苦的就是你们了。”
众人七嘴八舌,感恩戴德,吹捧黄嬷嬷,谢她当年提拔。
这样僵持了半个时辰,黄嬷嬷借机架子也摆了,风头也显了,终于有些厌烦,她嘴上应着回去跟金老板说说,就领着众人回去了。
我还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她们大摇大摆从我面前经过,我只感到庆幸,如果不是当时离开了,我可能一辈子都要活在那样被锦衣玉食包裹的假象里。现在的我,浑身长满了刺,也不会轻易被弄死。
我朝北边看了一眼,浓烟已经起来了。
该死的,都死了吧。
捕快从金云阁回去,把这故事一五一十说给梁昱听。
他看着面前一点没用的两包蒙汗药,竟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他问捕快:“你说她赶着牛车去找的黄嬷嬷?”
捕快:“是啊,人吧,起点一样的混着混着也有三六九等了,有人成了坐轿子的主儿,有人还是赶牛车的仆。”
梁昱瞥他一眼:“你这是感慨人家呢,还是感慨自己啊?”
捕快傻笑:“不敢不敢。”
梁昱:“明知道丢人还故意去,你说她图什么?”
捕快:“脑子烧坏了?”
梁昱敲了他的头:“我看你才脑子烧坏了,她是早知道会起火,要救那老牛一命。”
丝厂没法住人,我们被临时安置在一个收容所。
白天偶尔有招短工的去做几天,勉强维持生计。
后来闻一齐找到我,让我暂住在他家,还替我在戏班谋了个乐师的职位。
我上台没几天,偶然看到梁昱坐在看台里,饶有兴致。
我的计划完美无缺,唯独多了梁昱这一个变数,我不会让他夺走我轻易拥有的自由。
我想是时候把放火之前从账房里偷出的账本交出去了。
之所以我不怕梁昱的审问,就是因为我无意中拿到了这个杀手锏。上面记录了这三年来,几个管事勾结金云阁以及地方官员,以次充好,高价外销,以物料行贿的种种事迹,每年捞出去的油水多达几千两银子。
这个账本我一直藏在闻一齐那里,他答应不问为什么,帮我交到梁昱手上。
梁昱大概是从跑龙套的找的小乞丐手里拿到的账本,账本到了他的手中,案件的调查方向就变了,这起案件很可能是分赃不均,或者是事情暴露引起了杀人灭口。
当天下午,锦衣卫就冲进金云阁,带走了不少人,连着一天刑讯审问,金云阁的人全都招供了。
梁昱以行贿,洗钱,祸乱市商等多条罪名直接把他们关押,随后抄家查获大量银子。涉案的地方官员很快也落马,接着更是查出挪用公款的罪名。
当时元崇帝上位不久,格外重视官员贪腐案件,梁昱一举肃清朝域一代官商勾结的恶行,引得上头大加赞赏,升为镇抚使,并要求他立即回京受封。
即刻回京,这就很值得玩味了,显然是背后有人急了,不能让他在这儿继续查下去。再往上京城的官员都要受到牵连,更何况金云阁树大根深,背后是王府在撑腰。
无论如何,对我来说,这都是天大的好事,心情也跟着明媚了起来。
又到了闻一齐回江州的日子,他邀我和他一起去。
案件已了,我也孑然一身,便答应了。
当天晚上他找戏班结账目,我收拾好东西直接去渡口等他。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以为是他:“你怎么这么快……”
话音刚落我就被黑布蒙住了头,再看见时已经在一艘官船上,眼前是梁昱那张阴飕飕的脸。
他还是不肯作罢,临行前竟派人捆了我,要押我回京继续审问。
我大骂他恩将仇报,他倏地拿出佩刀,顷刻之间已经抵在我脖子上:“你对我,有什么恩?”
从朝域到京城,水路要三天,想到自己死期将至,夜不能寐。
两年前的晚上,江边也是这般月色如洗,叫人心寒。
无边夜色里,没有人注意到,一艘小船正向官船靠近。很快小船上的人朝官船扔出绳索,数十个黑衣人迅速登船。
我在暗房里听到前面甲板上一片打斗声,不时有人受伤落水。
打斗持续了许久,声音才逐渐平息,我只当黑衣人强攻不得,乘船离去,没想到官船突然开始猛烈摇晃,水朝船舱涌入,竟没一点办法。
外面格外嘈杂,叫嚷着船进水了,要沉了!我被铁链锁在船柱上,水从小脚踝逐渐涨到我腰间,我朝外呼救,此刻哪还有人管我,锦衣卫的人都纷纷弃船跳江自保了。
我拿起桌上笔砚碗筷等任何东西朝锁链砸,可是锁链纹丝不动。挣扎间水已经没过我头顶,我只能靠着浮力跳起来呼吸一口气,很快连这样也做不到了。
该死,我暗骂,被困死在这艘破船上也太叫人不甘心了。
我看着碎裂的碗片,甚至起了断臂求生的念头。
意识涣散前,忽然有人游到暗房里,劈断了铁链,握住我的手,我跟着他一起游到江中。
凭着触感,我便知道是梁昱,只有他那样勤于用刀的人,手上的茧才那么硬。
江中木板上浮着十来个锦衣卫,黑衣人毁船之后仍不肯作罢,放箭射杀江中人。
梁昱与我同浮在一块木板上,一手护着我,一手持刀挡住暗箭。
他身上中了刀伤,已经支撑不住,活着的锦衣卫越来越少。
他命令我吸口气,然后按着我的头,一起松开木板,沉入了水中。
周围一片死黑,还不停有箭射入水中,我恐惧至极,只能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
许久上面没有动静,我快要支撑不住,想要浮上去,梁昱赶紧拉住我。
果然上面的人还没走,立马连射三箭。梁昱挡在我身前,一支箭刺入他的后背。
入冬之后江水冰冷刺骨,就这样躲在水中和等死无异,我只觉得肺部要炸了一样,理智一点点被想要呼吸的欲望击碎。
我松开了梁昱的手,朝旁边游了一些,想要浮上去,他在黑暗中朝我摸索过来,我朝他摆摆手,继续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得死,就算要被发现,也不能拉着他一起。
我下定决心,猛一蹬腿,准备浮上去,谁知他把我手拽回来,摸到我的脸,一个柔软的东西覆到我的唇上。
等我反应过来,才知道他在给我渡气!
这是梁昱?我几乎怀疑自己弄错人了。
“你……”我刚想反抗,咕嘟冒出一个水泡,在两人都濒临窒息的水下,漏出空气实在是很奢侈的事情。
也是,保命要紧,我环紧了他的头,借着外力紧贴着他的唇。
梁昱握着我的手忽然紧张地攥紧了。
我们看不见彼此,仅凭着握着的手传达心意,又在水下支撑许久。
忍耐到极致,我们借着一个浮在水面的木板查看,确定他们走了才浮上去。
我们漂在木板上,梁昱不怎么说话了,我才发现他脸色惨白,已经失血过多,这样下去,他必死无疑,虽然他死了对我也没什么不好,眼下却有些于心不忍。
我不禁暗骂自己,石与霜啊石与霜,杀了那么多人,你怎么还有些妇人之仁。
我努力劝服自己,也许我救他一命,他能念着我的好,帮温怡免除牢狱之灾。
我带着他朝岸边有灯光的地方游,胳膊小腿已经累到不行,岸边看着还是那样远
我不停叫他名字,跟他说话:“梁昱,梁昱,你还没当上镇抚使呢,大好前程摆在眼前你可千万别死……听说你也还没娶妻,虽然你这么凶,我估摸着也没人敢嫁给你……”
他身子开始变凉,也不回应我。
我急得哭快要哭出来了:“我承认我杀了人,你不是还要抓我伏法吗?你死了我可就逍遥法外了……”
他像是被我吵到,忽然开口:“成了我的犯人,就别想逃。”
我一把将他闷进水中,咕嘟咕嘟呛了几口水,才心满意足又把他捞出来。
我终于带着还有一口气的他游上了岸,求人帮忙,一起把他送到医馆。
我没有银子,只能把他那把不离身的刀一把拍在医馆的桌子上,吓得大夫胡子跳上了鼻梁。
梁昱中了两处刀伤,背后还有一支箭。
大夫让我帮着把他的衣服脱下来,我木讷地看着大夫,好像他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脱衣服,愣着干什么呢!”
我硬着头皮脱掉他的衣服,心想梁昱这人板正地很,要是知道我对他做了这事,不更得把我砍了。
“从前面抱紧他。”
“哈?”我惊地张大了嘴。
大夫以为我没听懂,详细地讲解着体位:“你坐在他对面,脸贴脸,坐在他腿上也行,反正从前面抱紧他,手要搂过去,防止拔的时候他乱动。”
……
我的脸上无数道黑线流星雨般密集而下。照着这鬼才大夫要求的坐好,他准备好拔箭的工具就开始在伤口附近按压。
我这个角度,正好刻意看到箭头在皮肤里钻来钻去,血从皮肤了渗出来的样子,看着看着,我的背上也感觉疼了起来。
“大夫,你轻点儿啊。”我知道说了也没用,还是一个劲儿让大夫轻点。
梁昱的头搁在我的肩膀上,似乎吃疼,迷迷糊糊地呻吟着,手也不老实起来。
“抱紧了,别让他乱动!”
人命关天,我只能用胳膊环过去拢住他的手,用手一遍遍顺着他的头发,让他平静下来。
“要拔咯。”
“你快点!!”
终于,约三寸的箭被从皮肤里拔出,梁昱沉痛地闷哼了一声,迷糊中说了句:“你死定了。”
谁?谁死定了?怎么会有命还在鬼门关的人这么会威胁人!
大夫处理好伤口,我才把他放下。
大夫见我唉声叹气的样子,不知道我是担心他醒了之后拿我开难,以为我是担心他,张口就问:“几个月啦?”
我愣愣地看着大夫,他说:“别跟我装啦,你刚才那心疼劲儿我能看不出来?你们这种的我见多了,家里不许逃出来了吧,遇到你哥还是你爹派来的人捉你回去呢?”
我实在无力解释,总不能跟他解释,其实我是杀人犯,这是抓我的锦衣卫吧。我咽了口水,捋顺了舌头问道:“那我夫君他有救吗?”
大夫一看自己果然说中了,比自己有起死回生的医术还骄傲似的:“看造化吧,不是我说你,是不是图这小相公相貌英俊才非要跑出来的?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还是跟家里回去吧。”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平静躺着的梁昱,长长的睫毛难得乖顺地垂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搭配着圆钝的两瓣苹果下巴,意外有些可爱。
长了这样好的皮囊,偏偏脾气这么臭,又倔又凶,难怪孤家寡人。
我把过于热心的大夫推出房间,嘴上敷衍着:“你放心吧,他命硬着呢,比王八都能活呢。”
大夫走后,我心里还是很不放心,熬了药,一口口喂给他,折腾到了后半宿,他的手才有了一点温度。
我怕他冷,端了火炉放在床边。我翻弄着火盆,一时心血来潮,夹起火炭,学着他那冷面的样子说:“你听好,我喜欢听真话,今天只有三个问题,你要是答不好……”
我正演到动情处,还把火炭朝他脸旁比划。
结果一眼瞥见床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微眯着眼打量我,火炭“哐当”掉回炭盆里。
我关切地看着他:“水?要喝水是吧?”
看出我脚底抹油准备溜,他忽然伸手拽住我,伸出来的瞬间发现自己的衣服没了,有些尴尬地缩回去。
“我的衣服呢?”“脱、脱了啊。”我有些心虚,“大夫让的。”
“我的刀呢?”“抵、抵押掉了。”我的声音跟蚊子哼似的。
他面上平静,眼神已经把我挫骨扬灰了。
他命令:“去最近的府衙找人来接我。”
我觉得是时候谈判了:“喏,我要是帮你这个大忙,你能不能还我个人情。”
梁昱:“我不会徇私枉法放你朋友,而且,你也自身难保。”
我的小心思一眼被他看穿,恨不能直接把他闷死在病床上。
我佯装答应,反正他也活过来了,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忽然在背后幽幽地说:“要是你没回来,我便跟你朋友算这笔账。”
我一下急了:“刚还说不徇私枉法,你这是滥用职权!”
“这是假设你不回来,我不公正,你回来便没这些了。”
“你……”
我拿着梁昱的腰牌,衙门里的人一看,立马派了十来个人去接他。
接他的人交了治病的银钱,换回了他的配刀。
我们离开时,梁昱非要去跟大夫道谢,我怎么拦都拦不住。
一见到大夫,我赶紧抢话:“大夫谢谢你啊多亏你的照料你简直是华佗再世妙手回春不必远送我们有缘再见。”
一口气说完一串话,我以为可以走了,梁昱在一旁摆出一副你再这样造次就等着我收拾你的表情,我老老实实退后一步。
大夫喜笑颜开:“你这小娘子说得不错,你果真比王八还能活,受了这么重的伤,过了一天就能正常走路了哈哈哈。”
小娘子!王八!!
我???
我蹑手蹑脚背着他朝外走,被他反手拎兔子似的拽着衣领拖了回来。
梁昱:“是吗?”
大夫替他不忿道:“你这老丈人也太狠了,现在生米煮成熟饭,孩子都有了,还对你下这么重的手,何必呢?”
梁昱和我不约而同对着大夫陪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脸。
出了医馆,梁昱一言不发,我跟在后面默念,要是能逃过此劫,信女愿一生吃素!
梁昱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一字一顿说:“你,死,定,了!”
我苦着一张脸,欲哭无泪。
我问他:“梁大人,在船上你为什么要救我?”
梁昱:“要死,你也只能堂堂正正死在我手下。”
我:“……”
梁昱:“我知道你现在后悔救我,不过来不及了。”
我哪里后悔救了他,不管他会不会害死我,他至少是个追求正义的人,和那些该死的渣滓不一样。但我没有把话说出来,这些他不必知道。
但我石与霜也不是个认命的人,丝厂的生活彻底打磨了我,我来不及丧气,脑海中已经勾画起下一场苦肉计的剧情。
朝廷那边接到锦衣卫遇袭的消息,派专人着手调查案件。
其实不查也知道,是他最近气焰太盛,被他查办的仇家伺机报复。
梁昱伤势还没缓和,便急着要回京城,急着把我送上黄泉路。
船上锦衣卫都是男人,也没个会照顾人的,我主动申请照顾他,每天在他身边忙前忙后,只字不提案件的事。
外人都当我是伺候他的丫头,谁晓得我是栽在他手上的杀人犯。
到京城的前一天,我给他换药,他突然看着我,问:“你当时为什么杀人?”
“大人到了京城再审吧,不然我怕控制不住自己,在您药里下毒就不好了。”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我吃疼皱眉。
“进了京城的大狱,可就没人好声好气问你话了。”
他还自诩好声好气了,我也甚是无奈,保持我一贯编故事的水准:“他们污了银子,要栽赃给我们,我只能放火烧库房账房,至于他们怎么死的,我不知道,更没有给他们下毒。”
“你现在不说实话,也会受不住刑法招供的。”
我轻轻吹散落在伤口边上的药粉,看着他的眼睛:“到时候,你也会来牢里给我上药吗?”我尽量让自己说话时看起来漫不经心一点,就像一个无辜的人接受了属于自己的最差的结局
他忽然不高兴:“出去!”
出去,一个惯会演戏的人最怕的无非是这两个字。
因为这意味着,她的戏将再也没有施展的空间。
他也许早就看穿了我的虚假,因为他的势均力敌,让我更不甘心了起来。
我不急不徐,收拾了东西,就要退出房间,临走时停住:“大人还不知道我名字吧,不如现在知道一下,我叫石与霜,石头的石……”
小时候爹跟我说,别招惹街上的小猫小狗,尤其不要给他们起名字。
起了名字,便算认识了,以后瞧见他们可怜,总归会于心不忍的。
这是我的最后一招,可是我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的求生伎俩在他的铁石心肠面前,实在过于单薄。
以至于我自己都厌恶,这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满口谎话的我自己。
天亮就会到京城,我想自己是时候放弃了。
我从船上找了一套衣服换上,梳好头发,在甲板上看日出。
朝阳把天边的云霞染红,映到江面。
直到此刻,我还是不免遗憾地想,要是父亲那晚没有丢下我多好。
也许我长大了,真的叛逆,和一个模样好看的小相公跑了,弟弟会带人出来找我回家呢。
可是现实里,我是流落在丝厂的石与霜,给自己编了许多的慌,也没能逃脱命运的网。
梁昱大约是好多了,他重新穿上令人胆寒的锦衣卫衣服,威风凛凛地站在甲板上。看到我显得有几分诧异,大约我从没在他面前穿着体面过。
我们并无话可说,只看着天边江上,即便我已经失血过多,开始看不清了。
他问我:“与霜怎么写?”
我回之以轻笑:“与君无缘的与,霜寒露重的霜。”
他默念着我的名字,石、与、霜
我脚下虚浮,半身倚在船栏上,打量着他,他的眸子又如初见时那般亮,灼灼地从上到下扫视着我,直到他看到我的左腕。
满江红霞,亦是血色。
“梁昱,你这么想要我死,如你所愿好了。”
“石与霜!你以为用苦肉计我就会放了你吗?痴心妄想!”
“承您吉言,我死定了,祝梁大人今后加官进爵,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我微笑着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他带着怒意的面容最终变成许多重影,涣散在我虚幻无根的短短十六年岁里。
预告
我不知道梁昱有没有想过,那时我真死了才好。
但在梁昱死之前,我一万次这样期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