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荣光
文/栖何意
1
1997年夏天,香港回归,6月30日英国降旗仪式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在现场。
当天大雨滂沱,我爸爸妈妈都激动得直抹眼泪,我也被现场的氛围感染,心潮澎湃。但那时毕竟年少,转眼我便被香港新奇的一切吸引住了。
维多利亚港口两岸的华灯、穿梭于闹市中的叮叮车、密集如火柴盒的大厦与唐楼、时髦的港男港女、无尽的购物商场、迪士尼与米其林,还有鸳鸯奶茶和云吞面,所有这些我以前只在香港电影里见过的场景,终于也能身临其境。
如今往回看,那时香港电影和粤语歌曲已经日渐式微,只是人们都不肯承认。我爱看港片,爱听港乐,十五六岁的年纪,跟现在的小女孩们一样,也爱追星,所以总希望香港电影和音乐能永远辉煌。
听说在中环容易偶遇明星,我随身携带傻瓜相机和笔,准备擦亮眼睛,一旦遇上就找他们签名,合影留念。
那是我高一的暑假,一整个夏天,我顶着高温跑遍全香港,被晒黑了好几圈。
第一次见到真的明星是在浅水湾海滩上,我一眼就认出张学友来,激动地跑上前才发现,因为穿了泳装,什么也没带,好不容易找到一支笔,于是让他在手臂上签名。
小小的花体字远看像个文身,这可是我的第一个明星签名,我打算去士多店买透明胶把它贴起来,以防被水浸湿了。
也是在浅水湾,我第一次遇到顾明生和秦沐。他们在玩冲浪,只穿了四角泳裤,全身的皮肤被晒成小麦色,湿漉漉的黑发随着踩在脚下的浪头起起伏伏。
国内那时还没有冲浪这一运动呢,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海浪中的少年,特别羡慕。没多久,他们怀抱冲浪板上了岸。见是两个同龄的男孩子,我便大着胆子用刚学的几句粤语去搭讪。
我指着冲浪板问他们:“这叫什么?”
其中一个男孩冷漠地瞥了我一眼,没说话。另一个却勾起嘴角,露出笑容,神情天真而放肆,他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这叫surfing,一种水上运动。你是内地人吗?”
我点头,又问他:“那你能不能教教我?”
他一愣,大概是第一次见如此直接的女孩,哈哈大笑起来:“当然可以。”
“我的名字叫秦沐,他是顾明生,完全不会讲国语。”秦沐是个话痨,我们虽然语言有些不通,但他硬是靠蹩脚普通话加英语加肢体语言教会了我冲浪,还讲了很多他跟顾明生的糗事给我听。
我笑得开怀,扭头去看不远处的顾明生,他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是一座雕像。
等我和秦沐玩完冲浪,才发现乐极生悲,手臂上张学友的签名早被海水冲得模糊成一团墨渍。
我懊恼不已,连声叹气。秦沐拍拍我的头,笑嘻嘻地说:“没关系,不就一个签名吗?湾仔和中环明星最多了,你要喜欢尽管去。”
而顾明生则冷冷地说了两个字“卜佬”。我后来学会粤语才知道,这个词是土包子的意思。
2
我爸是个很有商业头脑的人,改革开放时毅然辞掉铁饭碗下海经商,九十年代初开始往香港跑,是香港回归后最早一批来香港的内地生意人。他还在香港买了房,让我转学到香港,说这样以后方便出国留学。
我没想到会再见秦沐和顾明生,我们不仅在同一所学校,还在同一个班,缘分简直突如其来到不可思议。
我是班里唯一的内地人,虽然是从北京转学去的,但论起时髦,那时的北京可远远赶不上香港。我吃穿用度都普普通通,还常常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又不太会说粤语,虽然算不上被孤立,但也没什么朋友,只好独来独往。
秦沐是第一个跟我搭话的人,依然嬉皮笑脸的,说:“嘿,你怎么不跟我打招呼?这么快就把我这个师父给忘了?”
我被他逗乐了,笑着跟他身后的顾明生说“Hello”。顾明生只是点点头,算作回应,颇有骄矜之气。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秦沐适时出来打圆场,他说以后想去祖国的首都看看,让我教他普通话,作为回报,他则教我粤语。
“成交!”我们击掌为约,正这么说的时候,顾明生皱了皱眉头,转身走开了。
我知道他看不起我,至此没跟我讲过一句话。同样的,我对他最初的印象也不好,觉得他傲慢无礼,自以为是。经他几次三番的冷落之后,我脾气也上来了。
第二天下午放学,顾明生站在教室门口喊秦沐去踢球,而我拦住秦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师父,求教粤语,我都听不懂老师上课讲什么。”
秦沐左右为难,但最后还是选择放弃踢球,用他的话说就是,“可以辜负兄弟,但一定不能辜负徒弟”。
“讲义气!”我哈哈笑着拍秦沐的肩。
秦沐说顾明生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兄弟:“他人很好的,只是性格有点冷淡。你别太介意。”
“我当然不介意。”我嘴上这么说,但每次看到顾明生一副很跩的样子,免不了在心里用北京话吐槽:装什么大尾巴狼啊!
我学粤语很快,加上成绩不错,跟班里的同学渐渐熟络起来。唯独顾明生,依然没怎么跟我讲过话。
我跟秦沐抱怨,他说:“没事儿,他不是讨厌你,我保证。”
瞧,我的教学成果也不错,他都会说儿化音了。
为了缓和我和顾明生的关系,秦沐约我们去看电影。
那是1998年年初,梁朝伟和刘青云主演的《暗花》上映,相比他们以前乃至之后主演的很多电影,这部片子可以说是没什么名气,但在真正的香港影迷眼里,它和《无间道》一样,是值得被记入香港影史的。
结尾梁朝伟和刘青云的对手戏实在过于揪心,看得我一手冷汗,下意识伸手去抓旁边人的胳膊。
电影结束,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搞错了方向,顾明生崭新的防风外套衣袖被我攥得皱皱巴巴。
“对……对不起。”我讪讪地道歉。
顾明生意外地没有黑脸,甚至少有地朝我笑了笑说 :“唔紧要。”
影院的灯在那一刹那亮起来,他的脸笼罩在阴暗和光明的交界处,仿佛一半海洋一半火焰。我这时才发现,原来他长得竟那样好看。
3
那次一起看电影之后,我和顾明生的关系多少缓和了一些,有时三个人一起出去玩,气氛也不再尴尬,偶尔还能适时地讲几句玩笑话。
香港的农历新年每年都有烟花会演,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浪漫。大年初二,我和秦沐、顾明生约在维多利亚港。
我们去得早,夕阳还未完全隐入山岚,秦沐说想吃附近的鸡蛋仔,见我和顾明生都没有积极回应,便自告奋勇去买了。
他刚走,原本稀稀落落的行人和游客忽然赶集似的往港口方向蜂拥而去。
“不是八点半才开始放烟花吗?”我问顾明生,他“嗯”了一句便没了下文。
“是刘德华!华仔!”我听到匆匆而过的女生兴奋地跟身旁的女伴这样说,看这人潮涌动的样子,这消息大概是真的。
于是,我拉着顾明生也跟着人群拼命向前挤。他有些不耐烦,又担心我们一会儿走散了,便不情不愿地跟在我后面。
那些挤在最前面的女生力气太大,我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只能去拜托顾明生。他不像秦沐,任我怎么撒娇卖萌、威逼利诱都不为所动。
有拿到签名的女生说华仔马上要走,我心里着急,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说我追星的行为像个土包子,不觉脱口而出:“我知道我特没见过世面,你就这么嫌弃我吗?”
他突然扭过头,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半晌后,低低地说了声“我没有”,然后接过我手中的卡带和笔挤入人群中。
没多久,他从一堆尖叫着的女生中艰难地挤出来,脸色不太好看。我很开心,也顾不得许多,抱着他的胳膊晃啊晃,大声说“谢谢”。
八点半,城市上空腾起无数绚烂的烟火,一朵接一朵,将整片深蓝夜空染成淡淡的橘红。耳畔充斥着人们的惊呼声、烟火的燃放声以及暗流的涌动声,我脑海中嗡嗡作响,扭头的一瞬间,有片刻眩晕。
秦沐和顾明生安之若素地站在风里,黑色的外套被灯光和星火映得熠熠生辉,绝美如油画,是少年最好的模样。
香港保留着婚后冠夫姓的传统。一次发作业,因为我跟顾明生的作业簿封皮一样,国文老师先喊了他的姓,翻开却发现是我的,便念了我的名字。“顾……刘汐闵。”中间有很短暂的间隔。
“顾刘汐闵,顾太太,你好!”教室里“轰”的一声炸开来,同学们开始起哄。
国文老师是个才毕业没几年的大学生,看着闹成一团的学生,不仅没有制止他们,还笑眯眯地说了一番从古至今、从西到中冠夫姓的起源和演化。
我想我当时一定红了脸,眼睛都不敢往顾明生的方向瞟,心脏“咚咚咚”跳得很快,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感情真是这世上最无理取闹又最莫名其妙的事情。
明明秦沐才是那个会逗我开心、照顾我的人,我却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顾明生。
“顾明生”三个字被我一遍又一遍地写在纸上,写在掌心里。记得在《玻璃之城》里,黎明演的许港生对舒淇演的韵文说:“我的事业线、爱情线、生命线,全都是用你的名字拼成的。”
我那时还拥有少女的天真烂漫,幻想某一天顾明生也会对我说这样的情话。
4
2000年夏天,我们中学毕业,三个人度过了一个很是疯狂的假期。
秦沐和顾明生都考了驾照,常带着我去海边兜风。浅水湾一边是泛着淡淡金光的海水,一边是广阔的海滩,晚风拂过,海鸟自落霞间成群掠过,投林归巢,窸窣一片,听在我耳朵里全是雀跃。
“我劝你早点归去,
你说你不想归去,
只叫我抱着你。
悠悠海风轻轻吹,
冷却了野火堆。”
秦沐戴着墨镜,张开双臂,模仿哥哥的样子哼着《风继续吹》,被我嘲笑故作哀伤,东施效颦。
他翻了一个大白眼:“你懂什么!这叫致敬。”
顾明生默不作声,静静开车,听我们笑闹。
很多年后,《纵横四海》在美国重映,我和室友去看。
哥哥、发哥和红姑开着红色法拉利在塞纳河边奔驰的样子,意气风发,灿烂恣肆。
室友笑着慨叹:“真好啊,他们那时候。”
我在明明灭灭的光线里,觉得脸颊上有热泪淌过。
过往实在太美好,以至于后来,后来再也无法在对往事的缅怀中驶向明天。
秋天,我们三个进了同一所大学,秦沐和顾明生念商科,我念艺术史。
我们仍像以前一样,一起去看电影、吃饭、冲浪,或者随便上什么地方玩半天。可分明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爱是这世上最难掩盖的东西。那段时期的我反常得厉害,常常无端端地发呆、哀叹、乱发脾气,在顾明生面前别扭而矫情,满是无法言明又难以捉摸的情绪。
某天秦沐送我回家,路过一辆软雪糕车,我说想吃,他便去买。
我向来只吃抹茶味的,秦沐笑我死心眼,我争辩说:“这是专一。”
他忽然问:“对人也是这样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说:“你中意顾明生吧?”
我扭头去看他,他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而后也不理我的震惊,拍拍我的头转身走了。
我知道以他们俩无话不说的交情,不出明天,顾明生一定也会知道,我也不再遮遮掩掩,开始大大方方地追求他。
他没有接受,但也没有断然拒绝。
他可能还无法接受我们之间的角色转换,我当时这样天真地想。
我的生日在十一月底,十八岁成人礼,我决定在家里办一个派对。我爸妈从小就宠我,只要我提的要求都尽量满足。
生日当天,我请了十几个国中和大学里的好朋友。我家在大浪湾畔的石澳半岛,但我从没跟他们提起过,就连秦沐和顾明生也不知道。
“哇,原来你是富家小姐呀!失敬失敬!”秦沐从一进我家大门,就用极尽夸张的语气说个没完。
顾明生嫌他吵,让他闭嘴,递给我礼物的时候,语气比平日更冷淡:“不知道你家条件是这样,礼物可能有点儿寒酸了。”
我接过礼物,使劲摇头:“不会不会,我很喜欢。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隐瞒的。”
“没什么可道歉的,我们也没问过你。”顾明生没说话,秦沐凑过来说。
那是我在香港办的第一个生日派对,也是最开心的一次。
跳舞的时候,我穿了一条银色的闪闪发光的裙子,顾明生主动来邀请我跳华尔兹。
我本来跳得就不熟练,又紧张得不得了,有两次差点儿就跌进顾明生怀里。秦沐在一旁扮鬼脸,还不时伸脚捣乱。顾明生揽着我的腰,手臂强劲有力,在我耳边说:“别怕,跟着我的节奏来,没事的。”他带着淡淡酒香的温热呼吸喷在我脖颈间,像天鹅绒轻轻拂过,有些痒。
后来的照片里,我裙裾飞扬、顾盼生姿,他风度翩翩、行云流水。
最美不过少年时。
我想,从此以后,他便是我心中的抹茶雪糕了,唯一的,无可替代的。
5
生日之后,我和顾明生的关系并没有什么进展,那场舞会越发像一场幻梦,梦醒了,一切回到正轨。
在众人眼里,我对他的追求,从“勇气可嘉”变成了“死缠烂打”。这三四年的时间,我爱他,他不爱我,让我觉得颇为遗憾。
至此,我一路顺遂地成长,该有的都有,想得到的也都能得到,唯独爱情,成了刻在心底的柔软刺青,求而不得,化为一生的执念。
大学三年级结束的时候,我单独约顾明生吃饭,他要叫上秦沐一起去,被我打断:“就我们两个,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们去的那家餐厅在石澳,透过大大的落地窗,可以看见远处《喜剧之王》的拍摄现场。
我告诉顾明生,我是要出国去读研究生的,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只等秋季开学往美国寄申请书了。
“跟秦沐一起吗?”他问。
“嗯。”
“他会照顾好你的。”他跟秦沐不一样,他永远面色平静。
我心中突然无比愤怒,我对他所有的感情,浓烈、执拗、孤注一掷,他全都看在眼里,却又不以为意。
我抓起手边的水杯,恨不得把水泼在他脸上,可是看到他的眼睛,我败下阵来,猛灌了几大口水,剧烈咳嗽起来,被呛得直流眼泪。
一顿饭草草结束,要离开的时候,我站起来,猛地一阵天旋
地转,呼吸也急促起来。